若得萧王怜，何必妆半面

旧时桃花映红的脸 今日泪偷藏

独坐窗台对镜容颜沧桑

《半面妆》由 @阿玖 引荐

历代君王赐死后妃，无论因缘政治、憎恶抑或误解，总有些寡情凉薄的滋味，究竟爱过的人。曾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到海誓山盟，后来厌了弃了，但看秋叶飘落阶前，一曲长门君不见。行至终途，一笔圣眷掷地，冷眼看红颜，决绝胜断弦。

九重宫阙里天家的爱，到底薄似纸。

五代后梁徐妃的死，却是自找的，元帝赐她自尽时，早已仁至义尽，退无可退。

曾记娜魂之子于归，桃之夭夭了灼灼十里。她尚是豆蔻，芳华二八，原就生得极美，柳叶眉，芙蓉面，蒲柳姿。对晚镜，轻捻小笔，远山眉描罢，回眸一笑，当真像极了雨后嫣然欲滴的红樱桃，惹人怜爱。他见了，忍不住想要轻咬一口。

于是闺房中，甜到滑腻的疼惜和着银铃般的轻笑，随那旖旎春风荡了开去，皱了一池水。

那年，她是信武将军徐绲的女儿，他是一隅偏安的湘东王，门当户对，郎情妾意。她叫徐昭佩，声声句句，唤他萧绎。

她为他生下了一双儿女，眉眼像他又像她。每日他处置完公事归来，她便温柔为他捧上一盏茶汤，烛火下二人握着手相依相偎，静静守望，看时光就像白马，好似将这终身都望到了头，想来也是个令人心暖的故事。

怎奈世事弄人，鬼使神差，他承了大统，称梁元帝，住进庭院深深的九重宫门。夫荣妻贵，倒是件幸福的事，只是一切都不似从前。她同他那样熟，那般好，明了他睡觉的姿势，饭食的甜淡，听得出他每一个呼吸的意韵，却已慢慢看不清他了。约莫是政治的缘由，她以发妻身份带了他一双儿女，却只能是徐妃。后位空着，不知会是谁。

那成了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意味着假如有一天，后位不再虚掷，她不得不向那个女人屈膝下跪，而她明明门当户对，绾过同心结，十里红妆抬进了他萧家的门。

萧绎那样温柔的抱着她，将头埋在她脖间，声声句句，带着疲惫的喘息，“你在，我便安心。”她自幼读过许多书，明白天家的事大多不由自主。其实她在意的倒不是那个位份，只是他的心。可时日长了，究竟是看不清了。

这世上，可有那么的一杆秤，能够将他散落在诸多嫔妃身上的心，按斤按两称了，童叟无欺？他说的话，他发的誓，说了也便信？许多事，只需他一人心里知晓罢。

徐昭佩是个太自我的人，到底没弄清形势，在他登上九五的那刻，所谓恋情，便一定要添上旁的东西，她侍奉的，不止是他，更多是一位君主。

年华渐去，比红颜绝更不忍见的是红颜老。徐昭佩老了，他身边的姑娘却不时都年轻，有着同她当年普通的美丽。她在她们那逼人的青春里，仓皇照见了自己的颓败，岁月里，那盏温热的茶汤不时都在，等候却令它凉了去。她是发妻，位份很高，那些机灵的小姑娘对她毕恭毕敬，他也不曾让她受过什么冤枉。

其实宫中最忌讳的是一个“情”字，无情才干将那深情的戏做足了去。她们浓墨重彩，以最美的容貌，最甜的笑脸，诚惶诚恐的迎接着君王，可庭院深深，谁又真的爱过你，你又爱过她们中的谁？

她要的和她们不一样，她只想要他眼光落处的每一寸。要她强颜欢笑，不伤不怨有何难，奈何对象是他，到底是不甘。

徐昭佩无疑不明智，她在等候的年岁里将曾倾注在他身上的满腔心意熬成了毒汁，伤己伤人。那些姑娘，是她的梦魇，漫长的等候，是她绕不外的失望，她开端不愿见他，猖獗酗酒，醉到迷离，每次在他抽空来时，都大醉酩酊，将秽物呕吐在他身上。

从前总盼着他事事顺心，往常却盼他事事不顺心，可他不顺心了，她也不见得有多么顺心。她就像宫中最怨的毒妇，提刀斩杀他偶尔临幸至孕的宫娥，同一干失宠的嫔妃互称姊妹，一同将他的不是，数落再数落，怨怼之后再怨怼。

她的仇恨和戾气，像恣意生长的毒藤，发疯般的划一缠绕，将她雕成了最苛刻的丑样子，不想见，又控制不住的想念，也终于将他推的越来越远，他说她一点儿都不心爱，一点都不惹人疼惜了。他终于不来看她，连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情话，都不屑于赏给她。她闭上眼，觉着自己很累了，可这岁月，还有那么的长。

宫娥躬身来报，“娘娘，皇上今晚要来看您。”

她抿嘴嫣然一笑，对晚镜，轻捻小笔，一笔一划将残柳样的娥眉补全......一回头，惊落了宫娥捧着的金盅玉盏，狼藉一片。他突如其来的震怒，震怒之下拂袖而去，惶恐跪地的宫娥哆嗦捡着一地残片。

原来，她为他绘上的妆只需半面，她终于成了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无防备的角落，任他血迹斑斑。他从小受过伤，只需一只眼睛能看见，那是他自卑的源头，最疼的伤，而她今天将妆绘了半面，多辛辣苛刻的嘲讽，将那些原就磨到所剩无几的心意，一脚给踩没了。

可他能怎样样？她的父亲位高权重，他再愤恨也不外将她赶出宫去，也恰恰遂了她的愿，而今，她是真的想分开了，不用瞧着他妻妾成群，不用板着一张怨妇脸，将薄情样做足......

可他说什么也不放，他要锁着她，看她枯萎，到底不愿天涯相忘。

就这样，夜寒露重，一个春过去，又是一个冬。欢笑的时光历来都短，灾难却不时那样长。许多次，她自寒夜里惊醒，宫娥惊惶着跪了又跪，她用指甲掐着那些年轻漂亮的脸，留下青紫的指甲痕，像心底结了疤的记忆。

她们都畏惧她，她那样尖酸苛刻，那样不讨喜。

女人大抵如此，为了一个得不到，却还挣扎想要的悲剧，让自己活成了让人憎恶的样子，心力交瘁，具有的，却还是那样多。当年嫣红欲滴的红樱桃，此刻像隆冬水面下冰封的红绳，失望而刺目。

这时便恰恰遇上了季江，他的朝臣。她二人是如何搅在一同，又是怎样发作了不伦的情事？纵然是她，也说不太清了罢，约莫是寂寞吧。

史册载，季江极贪图她的美色，旖旎完了，意犹未尽，说“徐娘半老，犹尚多情”。这帘风月，不知怎的就传到了民间，便成了极风情的一句“徐娘半老，风姿犹存”。

私以为，这是极严重的一件事，不论是古是今。他知道后，伤心不一定，伤脸面是必定的。至此，故事也终于变得简单，他随意寻了个借口，令她自绝。终于恩断义绝了吧，这场失望的闹剧。

对晚镜，她捻了小笔，描着上翘的眼角，末了又噙着红纸抿嘴，如斯嫣红的唇梢，回眸一笑，像雨后嫣然的红樱桃。

那样的美。

一如坊间风闻的，徐娘半老，风姿犹存。她又将那妆容一分分擦去，就像用力擦去他多年前留过的印记，终于，只剩半面，看不清落泪的那只眼，而今为谁，梳作了半面妆。曾经只念着，爱要浓一些才好，后来想，恨着也好，反正总比爱久长。

史册聊聊几笔，勾勒出一段看不清明的往事：太清三年，遂逼令自杀。妃知难免，乃投井死。帝以尸还徐氏，谓之出妻。葬江陵瓦官寺。

到底是出妻，到底是不要了，也什么都无了。也终于是自食其果，活该。从哪儿来，还哪儿去。只道当时爱若能少一点，便好了。

彼年豆蔻，之子于归，桃之夭夭了灼灼十里。

若得萧王怜，何必妆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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