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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青蛇3

2022-12-26 19:25| 发布者: 夏梦飞雨| 查看: 101| 评论: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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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第六章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哑口无言:“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服从那秃贼的阴谋,不,我竖起耳朵。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深邃,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 ...

第六章


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哑口无言:“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服从那秃贼的阴谋,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深邃,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假如是妖,我怎办?”


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将信将疑。


我见秃贼拂袖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这简直要我的命。但素贞?


她或许不怕,她一定拚尽竭尽全力。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议。


我就把法海与许他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察看她的反响。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需孤注,掷抑不掷?


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简直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见她不动。我又劝:“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尴尬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当心,便无所通形了。”


素贞还在犹疑:“我有一千年道行,大约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话不是这样说,万一你迷糊起来,难以控制,便前功尽废。一千年来,你都避过这盛暑骄阳,你试过挺身与天地抗衡吗?你有这身手吗?你有这阅历吗?”


说个不了,还作关怀之态,“姊姊我是为你好。万不能为了博相公党心,与自然斗争,或许你会输。假如我是你,便失踪半天,懊恼皆因强出头,三思呀。”


见我把她贬抑得不济,更激起万大雄心,非把那雄黄酒尝一尝不可。


她说:“你放心去吧,我自有道理。”


我火上加油,“万一见势错误,便也逃到后山来。”又说,“唉,我真为你担忧。”


素贞道:“得了,你走吧。”


我回头:“我走了。珍重。雄黄酒可免则免,你不喝,他也没奈何。若被他知道你是妖,他一定不再爱你!”


“快走吧,真是!”


素贞不愿我继续这不中听的话。


我转身一闪,问到后院去。——但在躲进深洞之前,先中止我的阴谋。


我怎样会遗忘,某一天,素贞曾经用那样凶暴的态度来看待姊妹友谊?我怎样会遗忘,她曾经赶我走?


桩桩件件,都只由于我们无可避免地,相互嫉妒起来。女子由来心眼浅,她容不得我,难道我忍耐得她年年月月,两相眷恋,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


一杯羹,难以两分尝。


是我的错误,也是她的错误。


他们都看不起我。


但是,我得不到的,你永远休想得到!不若一拍两散。


走吧,一同走吧,回西湖去。


回到天涯海角,眨眨眼,百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发作过,什么大起大跌,什么爱恨纷争。全都没了,我们没认识过许仙,啊以至没分开过那方寸地。——只需他俩分了。


当下游至素贞房中,免地枕下的蛇皮,折处划一,我取过七根绣花针。窗外热风过处,忽见影绰幽摇,我心术不正,难免疑神疑鬼。马上闪过帘后。


不是。看来无人路过,只是我的阴影。


我心中的阴影跑到我身后,来冷观所中止的勾当。


我豁进来了。谁管结局呢?


结局在我预料之中。我就是那针,我的心眼,比针眼更小。但,我比针更尖利。当心翼翼地,将七根绣花针,——扎进灿白蛇皮的七寸处,因固不可动弹。


试一试,没有差地,肯定奏效。


这便是素贞的桎梏。


一切,都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棘手。势不两立。


布置一切,正欲窜至后山避难去。


濒行,还听得素贞在向许仙叮咛:


“……记着了:一件,不要去方丈处;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要是来得迟,我便来寻你的!”


许仙已换过新颖衣服鞋袜,袖了香盒,准备出门。


三人各怀鬼胎。我暗自好笑。


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接近调和。


事情怎的演化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不能侵扰,我安心肠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酣畅。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撤粽,若无其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保险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预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灾难当,歪歪倒倒,心惊肉跳,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关键,即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想象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样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溜之大吉,头也不回。


是的,不外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难免想入非非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恢复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俯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逐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我假作追问:“怎样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终身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溜之大吉,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


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他笔挺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周围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暖和,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迭!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头绪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外狐疑,难道他没这权益?


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招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


拿什么换回生命呢?一筹莫展。


素贞陡地站起来。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样办?——不,我一定要救他……”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赶忙扯住她:“姊姊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外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叮嘱后事:


“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终身。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惧之余,我便毫无聪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算,致使家破人亡,孤家寡人,不由得仇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中央可去?”


素贞见形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当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假如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能够仇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位置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


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赶紧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


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央求:“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外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我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


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善良。


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


我没有时间思索: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服侍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拚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乌青,四肢生硬。我什么也不做,十万火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曾经是傍晚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


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认真相喂。当我这样做时,基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予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脆弱。


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欣。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忽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


“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含糊。


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未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坦白身世,永永远远,也不用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氛氛飘摇。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煌。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是的,似乎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外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


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分,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世,不若珍惜片时。


连傍晚也迟暮了。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难道他不贪要我吗?


快。急赶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骚动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


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冰冷,还是潮热,构成了哆嗦。


折磨。极度的悲痛。万念俱灰。


什么都遗忘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不。世上只需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


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


我历来都没试过,这样脆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分开我。我不准他分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义务!谁会来代她绸缎?


不,我有的,不外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认真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错误?”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


他把我扳倒,不给机遇我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遇。我很自豪,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位置,谁说我不知道在恰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聪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可贵。


不要糜费。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恋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


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一切。


省心臆测,惴惴不安。


许仙难过地,看也不敢看我。


终于低儒:“小青……,我们居然在一同。”


“你且放宽了心。其实——真的,你若自私一点便好。”


他惊骇地回望。我问:“你怕吗?”


“不!为了你!”他狠狠地道。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在这片刻温存之后,我像世间女子,忽而十分疲倦,什么也不信。他是骗我的。


“我逼你,你才这样答。”


“你扪心自问。”我说,“假如你遗弃我,那不要紧。”


“怎会——”他原本就不擅辞令,此刻更是手足无措。被我絮罗唆叨地蘑菇着,我什么时分竟变得这样婆妈?无可抑止地,又重复一些无谓的盘洁,要听无谓的盟誓。


在这关头——他答什么,都是错。


谁说他不懂得自私?


我怎会委身于这个男人?


或许,新颖的喜悦还没有过去。糜烂的霸占油但是生。——假如他肯用点心机来哄我,也就算了吧。


他忽地想起:“小青,娘子呢?”


他回复了一切的明智。唉。


五月五,端阳佳节。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不知如何看上了他,教了一招半式。雄黄酒,曾道令素贞现回原形,然后他便吓死了。素贞在昆仑苦战盗草,塞我一株灵芝,着我回来救人,人救活了,也越轨了。


许仙一点也不知道他曾九死终身。


他的魂儿往阴间一溜,马上因我喂以灵芝妙药,转眼还阳。重新做人的一刹,他像个胚胎般单纯,遂也顺己意而为。


对,素贞呢?我也回复了一切的明智。


“啊——我记起了!”许仙忽然惊呼,“我记起了,刚才见到一条可怕的白蛇!满身厚鳞,血盆似的大口,向我吐着长舌喷着腥气,像要把我吃掉……”


我不理他:冲锋陷阵公开床,忙乱穿戴。


我未及追问许仙,那些床上未完的情话。


心慌意乱。“……小青,刚才的蛇呢?——呀,是了,法海曾说过——”


“相公,你别拦我!”


怕他忆起桩桩件件,叫我哑口难辩。


我像个窃贼,不知应把赃物藏匿何处。那赃物,收不来折不起,它太大,明明可见。它太贵,脱不了手。它科开着,为世人指点,亲友不容。——我竟偷了姊姊的男人!


冲出房门,墓地遇上一双晶晶冷眸。


身后,就传来许仙的困惑:“那和尚说,我家有妖精!”


眼前那个影儿一闪,我一震。


啊素贞!素贞回来了。


她杀出重围?虎穴逃生?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细细端详,脸色惨白颜容憔悴。她也把我细细端详一番。


许仙尾随我出来,见素贞。


素贞拨走粘在她颊上一两根碎草残泥,拨一下两下三下,用一种看不出结果的气力。她咬牙问:“谁说我家有妖精?”


“姊姊……”


并不打算回应我,她又暴戾地,一把拖了许仙到后院去。


“相公,你来!”


许仙被她不问情由不容置辩地拉扯,踉跄跌至后院。


“你看!”


树上挂了一条白蛇的长尸,软软地垂着头。


素贞用腰带变的。她指点着它,拚尽全身气力普通地解释:“刚才,听得相公惊呼,原来床上盘了此物,我也吓了一跳,当下赶忙抄了一把剑,奋力把它刺杀,我与之纠缠甚久,弄得身心疲惫。”


许仙有点惧怕,不敢走近。


素贞哀求:“好相公,你看认真!你看认真了?”


许仙扶持气若游丝的娘子。


“你刚才见到的蛇,已被我杀掉了!”


素贞无限的凄凉。


末了,她见交代好一切,再也无法支撑。她软倒了。


第七章


许仙与我交流一下眼神。


我大步赶快上前,扶持她回房间去。


她甩开我的手。但她连甩开我的手,也是乏力的。


或许她知道了。或许她不知道。


只是,一双男女,关系不同了,这一刻与前一刻,就连空气也变了质地变了滋味,逐步地扩散,直至旁人也察觉。骗不了任何人。


但愿素贞不知道。我这样自欺着。


挨挨跌跌,我俩把她布置好在床上,她这样一身血汗地回来了,想也是奋力苦战,最后得到体谅。


听说那南极仙翁也算是老大好人;年岁差未几了,故减少横行霸道。灵芝都被盗了,不如因势利导送她,让她永远欠他,感激他。手下的鹤童焕章再凶,也不外是底下人主子肯了,凶都没啥用。


不外在哀求的过程中,素贞实无条件付出了自尊,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为了她的爱。


“……我口渴。”素贞呓道。


“姊姊,我给你热碗姜汤去。”


正想趁机干点活儿,得以下台。


“我去!”许仙急接,争相躲藏。


“不,我去吧。”


“我去!”许仙对素贞道,他要说与她一人,“娘子为了救我,这样的与巨蛤厮杀,真难为你。我给你端来。”


末了,他还百般安慰:“娘子,好好将息,等等就来了。”


逃普通地进来了。——他多在乎她!


为了弥补过错,急不迭待去亲手炮制。用尽他的恋情作料,怕也弥补不了他在床上对我的温柔。嘿,他以为他还是从前那忠贞不贰之上吗?


“小青,你过来。”我寸步移近。


见她的脸变换了四五种颜色。千愁万恨涌上心头,嘴唇开端料索,不知该如何言语。像一个濒死的人,不得不把遗言吐尽,或许是句咒诅:“小青——我憎恶你!你就是贱!”


她狠毒地,眼睛像喷出一蓬火,把我代成灰烬,一脚踩没了。因这样不遗余力地来恨我,一句话没讲完,血气不继,元神激越,素贞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我的灵魂结成硬块,敲打不入。


她不会死,她将永无休止地憎恶我。


我也不会死,我将永无休止地被她憎恶着。


倒退一步,思潮起伏。风忽然大了。一阵初夏的清风,把我头发吹起,还未及把那紊乱的发誓理好,风吹得更乱。乱发鞭答着我的脸,发不出任何声响,只需我的心……


“你,就是贱!”这话太过火了。


我生硬地直视她的身体、她的头、她的脸、她的眼睛。紧闭着,那火暂时熄灭,等候另一次的熄灭。


她看我的眼光,永远不再一样了。


这昏过去的、怀恨在心的女人,是我生死与共的姊姊?一切历史都将湮没。在这种荒淫而又邪恶的关系中,我俩水火不容。


我的眼睛忽然毫无准备地停驻在她那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心轻缓而微小地跳。


啊,真的。只需剑往这里一刺——


什么都不顾忌了,只需往这里一刺——


刺下去,然后峻地拔出来。甜的血、酸的血、凉的血,就像一碗桂花糖酸梅汤,往地注满了一床。


她将毫无痛苦,毫无想象余地,死掉了。


多好。前因结果尽在将信将疑中,又却难以清查下去。她曾爱过我。在她刚想恨我,疑幻疑真时,不能继续恨下去了。我见过她把花研成汁,染在裙据上飘香。花死了,花的种种益处,一缕芳魂,随着举止,恋恋依依。


我转身去找那属于我的剑。


进来时,我的身子从没这样轻过。


但回来时,因多了一把剑,陡地繁重了。稍为越趄,察觉素贞不在床上!


她不见了!


我万分惊惶,在斗室中,企图把自己嘶嘶的气息压制。我心惊肉跳。


提剑赶来,要做什么?不外是“自相残杀”!


无聊的人类才巴巴地去做此事。


而我,怎样那么疯。忽然——


领际一凉,寒森森剑光一闪,武器架在关键。我毛骨悚然。


悄然一动,那剑硬是不动。


生生割裂了一道口子。一点也不深,像一条红头发,粘在脖子上。我再也不敢造次。


我无法看到背地的是谁。但还有谁?


我想干的,她先下手为强了。


咬牙切齿。钩心斗角。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一双雌雄宝剑,曾是我俩的战利品。二人对分。谁料得二人对峙?


忽觉颈际的剑一抖。因我的专注。


即便是最细微的异动,也叫心神一凛。


是的,她已是强督之末了。见不着她,也感到气势之难以持续。


我汗流浃背,乘机发难,身子一蜷,往后一弹,峻地回身,反手一剑,格在她剑上,终于,无可避免地,我俩面对面了。


在这生死关头,谁都下不了手。


谁都下不了手。——或许,我其实不忍杀她,否则怎会随意受制?


或许,她其实不忍杀我,所以我有反攻机遇。


我们都似受了迷惑。“恋情”比我们更毒,所以抵御不了。无限凄酸地,二人交架着剑。


西方远处,传来寺院的钟声。


特别地震人心弦。我俩无限凄酸地交架着剑。动也不动。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对了,苏州阀门外西七里,正是这被前朝诗人张继所吟咏的寒山寺。——我俩都是姑苏的客,何以寒山为我俩敲了丧钟?


素贞的脸更白了,我的脸更青。


这就是我们原本的面目?


素贞用陌生而冷漠的声音向我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猖狂地问。


“瞒得了谁?”她不屑。


“我不打算瞒骗,那是下三滥的所为。”我豁进来了,“你说该怎办?”


“小青,”素贞恨道,“我——容不得你,有你在,永无宁日。”


“我也不见得肯容你?”我说,“放公平点,姊姊。”


“这事上没所谓公平不公平!”


“你叫他来拣,”我尖着嗓子,“你叫他来拣。哈!这曾经不关什么道行深浅的问题了。你看他要谁?”


当局者迷,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每个女人都以为男人只爱她一个,其他的是逢场作戏。


素贞是我的前戏,我是她的后戏。


对方是戏,自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理想。无法自拔,致轻敌招损。


到了最后,大家都损失了。


事实如此,但谁敢去招认?


“看他要谁?”素贞的脸色惨白了,只是眼眶缓缓地红起来,她拚了老命不让那不争气的泪水冒涌,两相斗争,简直还要把那方寸之眸挤得爆裂。


“我不能‘看他要谁’了,小青!”


素贞狠狠地把泪水直往咽喉压下去,压下去,生生止住。她把剑别过一旁,“不能了。我,怀了他的孩子!”


啊!我如着雷硬,手中的剑琅挡一声跌坠。


我呆立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基本没有准备,眼泪忽然泪泪淌下。不是悲伤,不是兴奋,这一阵的眼泪,未经同意,不问情由,私自地滚淌下滴。我呆立在原地。


素贞也扔掉了剑。


她紧握着我的双手,紧紧地:“小青,我——势成骑虎。”


不不不。“妹姊!”


我拥着她,听任地哭起来。素贞没有做声。


她的泪水暗暗滴进我衣领,渗进去,一滴一滴,寒凉至心底。令我轻轻疼痛。


一切无以回头。


罗愁绔恨,化为乌有。我的姊姊怀孕了!


“姊姊,你太过火了!”我骂她,“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我捶打她的背:“我不准你这样做!我不准你给他生孩子!”


“小青,”她居然安慰着,“我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呀。我爱他,不能回头了。以后,还要坐月子,喝鸡汤。亲身纳孩子,到他大了,教他读书写字。”


“你真卑鄙!”我不愿意听下去,“你给自己铺好后路,我呢?我怎样办?”


啊!一下子,万事庸俗不堪。


什么情欲纠缠,什么爱恨煎熬,都不是那回事了。惨淡经营的素贞,她最胜利的中央是“过火”。我全军尽没。


“这是我拣的,我甘愿的。”素贞道,“我甘愿舍生救他一命,你,有吗?”


我有吗?我没有。


想到素贞昆仑盗仙草,而我,却是个捡现成的。真汗颜!我重复地思量:我没到那地步。我不迭格。完整是当今宋皇帝王的偷安心态,耽于逸乐,但求日子过去。捡现成。


碰上一个这样的男人——他独一的身手是多情。但是,事到往常,怎样相互解脱呢?男人与女人,这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销魂蚀骨,不可理喻。以为脱身红尘,谁知仍在红尘内挣扎。


“——姊姊,我决议了。他是你的。”


我把披散了的头发绕到耳朵后,展露了整个的面孔,整副冷静的笑靥。雨过天晴,前嫌尽释:“他不会爱我,你放心,他不时想念你,你的心血没有白花。我试他一下,就知道了。你多蠢,还动真气呢。”


素贞饶有深意地浅笑,她得了我这话,仿如吁了一口吻,温馨难言。


她是他堂堂正正的妻,我是什么?


我爱他,却无缘与之结婚生子。


但愿我能像个婴儿那么善忘与无情!


妻。


这样的身份,永远在我才干范围以外。


皇帝的妻是皇后,诸侯的妻叫夫人。普通老庶民,便称她们为拙荆、糟糠、娘子、媳妇、内掌柜的、内当家的……


不外,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许仙的妻。


所以素贞恨我“贱”。


“娘子,”许他端了热腾腾姜汤进来,没有看我,“趁热快灌下。”


——我悄然地走了。“小青呢?”他问。


“一切明天再说吧。”她答。


她又赢了,她总是棋高我一着。


啊,原来曾经是这样的夜了。


今儿晚上天气好,抬头只见满天的星,满天的星,满天的星。它们发着清冷的光,我讶异地望着它们,从未见过这么绚烂的星光。


当我在西湖的时分,以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抄着,简直伸手可触,可摘。它们曾储蓄过我的喜悦,一下子毫不保存地又用浅了。我的喜悦经不起浪掷,就一蹑不振。


谁都没有醒,只需我醒过来,在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需我,心如明镜,情似轻烟。怅怅落空,柔柔牵扯。


我有一个华美而悲壮的决议,今夜星光绚烂,为我作证,我不会对月起誓,只为月貌多变,但这满天的星——我,永远,不再,爱,他。


一切明天再说吧。幸而有明天。


幸而隔了一夜,把一切过滤净尽,明天再说。


曙色苍茫。


我没有睡,看着天边由青白而鲜红,心中有无限凄怆正辗转。


曾经是“明天”了。


我手中拿着一把利剪,无认识地,一下一下,活活把那伞剪死。我藏起来的那紫竹柄,八十四式的好伞。


一切的变故由于它,我狠毒而凄厉地,把它剪成碎条,撒了一地,化作全泥。不愿意它在我眼前招摇。


收起来是密密的网,幽幽的塔,张开来却是血肉人生。心魂在它权力范围之内翻扑打滚,万劫不复。


啊,回头一想,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百般地压服自己。


素贞经过一夜疗养生息,又得许仙内疚地百般呵护,二人如沐春风。我笑着迎上前:“走,趁天色好,我们上香去。妹妹干掉了巨蛇,保了家宅保险,也当酬神去吧?”


白素贞回房更衣,许仙暗来拉扯痴缠:“娘子并没有起疑。”


我冷冷地道:“我不是真心的。”


“我是,小青,何以一夜之间变了脸?”他掌握偷E的时间,“我不能对不起你。”


我奋力夺回我的手。


“我看不起孤负妻子的男人。”


“为什么这样的矛盾?”他无辜地向我低语:“我不外血肉之躯——”


“别罔顾道义,请你放过我!”我说,“一切都是误解。”


紫金庵,这始建于唐朝的名寺,位在洞庭西卯坞内,到了本朝,民间雕塑名手雷潮夫妇,精心雕塑了观音妙相,呼之欲活的十八罗汉像,远近的人无不慕名参拜。


我们走进大殿,迎面见三尊大佛,面容安定,端坐于莲座。望海观音,神色优婉。红绿华盖,在微风中簌簌飘动,普渡苦海众生。


我等莫非也是苦海众生?


眼前的十八罗汉,莫非也笑我等多情自苦?


那看门神、长眉、评酒、抱膝。伏虎、降龙、敬佩、沉思……慈威爆笑,于我眼中,逐一尽是嘲弄。


是处香火鼎盛,烟篆不绝地书空。


一室的迷漾薄雾,刺眼催泪。


我代上香,素贞虔城禀告:“……只愿日后……”


前事不记,只愿日后。


许仙的脸,浮在薄雾中,一如空中楼阁。近在天涯,远在天涯。一时间昏晕莫辨。


我对他说:“相公起个誓。”


“起誓?”他脸色一变。


“对我姊姊失志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许仙一瞄素贞,“不用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贞道。


“既在心中,说与神知也就更好了,言为心声,说呀!”不遗余力地敦促。


“说呀!”我逼他。


我坚决逼他,背水一战,再无转国余地。我要倚靠神的力气。


“不外几句话:若我许仙,对白素贞负心异志,情灭爱海,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就这样说。说呀!”我暗自变得歇斯底里。


许仙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嘴角挂了一丝嘲弄:“相公从前不是挺会起誓的吗?你不是爱说什么终身一世……”我逼令自己顽皮起来,“再说一遍又有何难?”


许仙道:“我——”


“让我起誓吧!”素贞用世间最平和的语气说了,“若我白素贞,有对不起相公的中央,叫我死无——”


许仙顾不得紫金庵的人烟稠密,善男信女络绎交往,究竟受惊了,他受着原始感动的鞭笞,她竟对他这样的好!只得不甘后人地道:“娘子,我许仙,在神灵前起誓,若……有对不起你的中央,叫我——”


“好啦算啦,观音罗汉都只顾得你俩,没时间去听他人的了。”


“小青,让我把这句说完,你住嘴!”许仙截止我打的圆场,他有意让我听着,“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时开端,又如何开端?


我的心怎忍清查?了断与开端其实都普通难。


趁我还未沦落到素贞那地步——那势成骑虎,无以回头的地步,我就比她强!我接受得起,一时间又庞大起来。


我竟有兴致给她如虎添翼呢。


取过一个签筒,速与许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说,“来求枝签如何?看看你俩的美满结局。”


许仙曾经无心恋战,或许心中在厌恶我的热情。


“不了,难道我们的结局,自己都不知道?”


“来嘛,进了庙,人人都请求求签。”


他随意地摇晃签筒,好应酬身畔两个女人。不一会,跌下一枝签,是第八枝。


许仙当然不知道,第八枝是下下签。


我夺过去,急急取签纸,扔下他在神前。还一边笑,一边说:“不准过来,待会由我给你俩解签。”


这第八枝,原来是“鸠占鹊巢”,签日:“鸣鸠争夺鹊巢居,宾主划一意不舒。满岭乔松萝葛附,且猜诗语是何如?”——我的心剧跳,怎样能够宣诸于口?


仙机但道:“情海无舟,缘尽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开端,缘尽十八?


屈指算来,也有一年多光景。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当下妙手一挥,那签变了第十八枝。——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下,那是“杜鹃啼血,寒梦乍惊”。又把它变了第甘八技,不外是中平,开首是“部油污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


终于便挑拣到一枝好签了,那是三十八,数变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给许仙念道:“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签,那是‘渊明赏菊’呢。”


素贞道:“拿来一看。”


她笑了,细细地在丈夫耳畔私语:“归去来兮仕官闲,室堪容膝亦为安。南窗寄傲谈诗酒,倚仗徘徊饱看山。”


“姊姊,”我装作为她快乐,“这签语,可是地久天长?”


“怎样知道呢?”她瞄了许仙一眼。


她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计。我紧绕着素贞的手,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


远看是一座丰满圆胖的红坟,这坟掩埋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


谁骗了谁?难道许仙不察觉吗?


情到浓时值转薄。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酒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


素贞整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


无论他触及她任何中央,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失而复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为禁育——女人的难处。


一入夏,岂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这是盛夏的缺陷。


谁知是由于夏天,抑或失意?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阅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古观,要不时地闲,不时地闲,待得他死了……


无聊的流浪的生活。恋情的播弄。


输家的自卑。我基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处置痊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习俗能否有效,但他们习气了,大约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气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犯,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颖物事来演化成为习气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照。


他们竟置信情天是女朗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终身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气了。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


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同,用去年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


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什么菜也有,混成一卷懵懂帐。


情天是女娟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


终身爱一个人是绝对的谬误。


“小青!”背地有人唤我。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比起第一次,他老了,凡俗了,气短了。


他尾随我沿门讨菜来?


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


或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流”,并无丝毫损笑。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什么事?相公。”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我没搭腔。一切由他。


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谢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应酬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的野草。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做人就这点省事。


我有点不忍。


第八章


——但,不外数十年,很快便过去了。


流光随意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人类随意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大街中,走不到止境。他什么都没有说,以至连呼吸也没有,于我身后,亦步亦趋。


在这样的一条大街,炎炎的毒辣的日头,简直要把我俩一口吞掉。我俩身体中的水分,被蒸发得暗地发出微响,嘶的一声,便又干涸了。


蝴蝶舞于热雾中,泼刺泼刺地,不知不觉,将会天凉了吧,一下子天就凉了。它那剩余的力气,用在最后一舞上比较好,还是留待悲伤时强撑多一阵好?连它自己也说不上。


我想:“不要心软不要心软。”


“小青,不若我俩走吧?”听得许仙这样胆大妄为,迸出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走?”无限惊疑。


我问他:“走到哪儿去?”


不待他回答,再问:“走得到哪儿去?”


“不用担忧,天下之大。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与我走,我不是不高兴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雳地绽放。


天下之大……


——但他说什么?


他说到“我们也可带一点银子”,谁的银子?素贞的银子!


这个男人,我马上明白了。


是各种事情令他成熟、进步。他学习深谋远虑,为自己布置后路,为自己而活。他开端复杂。——或许他高明得连素贞也无法察觉。


难道他私自存过银子。


他能够这样看待他的发妻,异口一样能够这样看待我。


嘿,男人……真是难以置信的动物。


我跟他距离那么近,一瞬间,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倾心献身的许仙。


我的眼睛闪出抗拒的绿光。


“我错看了你!”


“什么意义?”


“——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我无限凄凉,“往常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我俩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惨痛。许仙由得我发泄一通。


“哈!”许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脸色大变。如身陷于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他道,“你们基本低估了人类的才干,人类最会得维护自己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真的那么策,以为我不知道?”


我手足无措。神魂闲逛。恐惧地:


“你……你在什么时分知道……”


“我慢慢地知道了。或许是——我并不置信这样毫无请求的恋情。小青,你爱我,也是有请求的,对吗?”


“我不爱你!”


“随你吧。”他有点受伤,只好用不屑来武装自己,“你不外是一条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却又自豪地放弃了。不识抬举!”


他改颜相向。嘲弄更浓。


嘴角溅出一丝笑意。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么时分,他因着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观我们对他的痴恋争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训。整宗事情,他获益良多,却一直不留余地。


他简直是财色兼收,坐收渔利。


我痛恨他,反手欲掴他一记。他飘逸地退开了。


笑靥轻浅。把我俩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为我与素贞冤枉的恋情,深恶痛绝。——他由于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拆穿了,然后,他会到什么中央去?他舍得到什么中央去?他吃定了两个天下间最笨的笨女人。


“你滚!”我向他怒喝。


我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小青,你赶我走?”


“滚!以后别再在我们跟前呈现!”


“你肯,”许仙道,“素贞肯吗?”


我无语,瞪着他。“看来,素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样,男女之间,合则聚,分歧则散。我们没有欠对方什么,我对你可惜,是因你先拒绝我——”


我转身飞跑,不要再继续下去。


途中,有贤妻良母在喂她们儿子吃“猫狗饭”,这是苏州人的习俗,为怕儿子养不大,常把喂饲猫狗的吃食,分一点给他们,迷信他们会像畜生般好带好养。


我漫无目的地奔逃,一脚踢翻小钵的猫狗饭。一脚踢翻苏州人的习俗,凡人的迷信。


背地犹传来小孩哭喊,母亲叫骂。


她们都不原谅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贞的孩子。


素贞的孩子,能否也有被喂吃猫狗饭的幸福平和日子过?


不,我不能够在素贞面前戮穿这假象。


我甘愿把所知一切悄然埋藏,数十年过去,只如夜间一声叹息,是的,很快。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当心拾缀,当心镶嵌,不露痕迹。在人世当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贞高兴。


我要追及许仙。回头追及他,请他激进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这有什么难?原打算头也不回。——那么窝囊,为了我姊姊,回头了。不旋履,撞倒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男人。


法海盘膝横亘在我跟前,我一见这好管闲事的秃贼,恨意冒涌如头发普通密丛丛。


我骂他:“好狗不拦路!”


“阿弥陀佛!”


法海以红漆禅杖,雄伟做岸地拦住我去路。


这样的一个男人,磐石普通坐定,浑身有慑人力气,我不敢造次。


“——你,什么意义?”


“雨点落在香头上,真巧呀!”


“呸!什么中央都遇上你这秃贼,好不气人!”气不外,连珠发炮,“我找我家相公,与你何干?你再多管闲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断!”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视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没多大一点。来呀,来砸呀?”


我暗自权衡,他那么高大,那么精壮,若站起来,一条汉子,连影儿也会把我压扁,何况,谁知他内情?谁知他道行?


我万不能轻敌,他可不是那随意被解往云南去的小天师。


我不敢妄动。眼珠儿一溜。


固然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癞蛤蟆,活着厌恶,死了还吓人,不外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便装扮楚楚不幸。


“——我,说说而已,你那根禅杖,那么重,我怎有气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弥陀佛!你俩回去吧。”


“什么?”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上一切,物归其类,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俩一条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数百年,炼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经验我。


“不回去怎样着?”


我正暗思一种比较奏效的措施来对付他。


“师傅,我姊姊爱许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数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俩——”


见他不做任何反响,我便把声音放软,放至最软:“这是‘恋情’。你一定不明白。师傅,你要明白吗?”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继而看着我,像听见天下间最滑稽的笑话普通,终发出迂回新奇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手足无措,只得也定定地看着他。我那伪装的媚笑,僵在脸上,难以一手抹去。我说错什么?


他继续闭目合什,硬是不让路。


我若闪身绕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岂非让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试他一试。


他盘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来了。


好!缓缓脱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怀中。把他的手握住,环向我的身体。


他没有看我。


头顶上现出一道彩虹,无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睁开眼睛,刻意看着我,我马上趋近,鼻子贴鼻子的,良久,他的眼光没刚才那人凶悍。


“佛之修法,无魔不成。你固然来试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颈项,他的胸前。……


“人的益处,我懂了。你呢?让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风情?”


他急念经咒。


我俩飘荡至林间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绪一定晃悠木定,体内兴起挣扎。


盘坐的身躯轻轻晃动,开端流汗。


头顶上的一道彩虹依然无缺,但抵不外纠缠,他的汗滴下来。


我有点痴迷。


这不是一个男人吗?他不是在熄灭吗?


他表情痛苦。


“师傅,你的心跳得很凶猛呢!”


啊,彩虹变色了,光彩黯退,渐黑……


正欲发挥浑身解数——


法海拚尽全身力气,于此关头,把我推开。他大怒:“妖孽!来坏我修行!”


神杖已迎头击下,我疼不可抑,曾经负伤。


忙变身,遁地一逃,盘卷上树,乘机回击。即便身手多灵巧,但我不是他对手,禅枝反映烈日金光,数度把我打倒。


奋力抵挡,长发也被他扯断。


看我伤成这样,他半点怜俗也无,是企图抹煞刚才的失态吧?——我不置信他铁石心肠!


一分神,禅杖又狙击而至,我退无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好狡念头。


觑个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体抓去!


他大吃一惊。赶忙一弹而远避。


我脱他一眼,脸有自得之色,还不借此良机逃走?


只见和尚怔住,表情复杂,又羞又怒。眼中闪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礼,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个矗立的和尚,在婆婆树影下,只听得一下拼命的咆哮:“此妖非镇伏不可!”


金刚怒目,势不两立。


“你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我的自尊百孔千疮,血肉含糊。


连和尚都轻视我!


不要我,送上门去都扔掉!


作为一个女人,碰这样的针,栽了个大筋斗。


小青呀小青,你美丽的色相就如此的尽善尽美?


我无地自容。


一口吻咽不下,遥喊:“你要什么?”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许仙!”


“不,你怎能够干这种勾当?”


他要许仙?我极度震惊。万箭穿心。


“世上有什么事不可能发作?好呀,我把他带走给你看。嘿!”


“你敢——”


他转身就不见了。残留那冷笑。


他到什么中央去?又把许仙带到什么中央去?


我因心慌,一时间思潮乱涌。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动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许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签。鸠占鹊巢。


素贞占不到许仙。我占不到许仙。


是法海,哦,原来他才是霸占鹊巢的鸠!


我更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都是这法海。一层一层,把真相撕现,理想惨不忍睹。


我百般忧虑,心折神伤。


掩住了面,黔驴技穷。


生命为愁苦所耗费,年岁为叹息所旷费。来人世一趟,一事无成,反落得四面都是圈套谗谤。


真累!


竟不察觉自己坐在某一破墙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把七家茶叶如仙女散花洒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肉体枯干好像败瓦。但勉力把法海之勾当尽诉。


“姊姊!”我劝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爱他了。另换一个吧?”


“不,我找他去!”素贞冷静地说,“小青,根公不是自愿的,你别被法海所慑。”


她见我不动,便道:


“我俩且把真气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


但愿她没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么中央去。或许它一早溜了出来,分开她的身子,在后山之巅,大石后面,提笔练习书写一个“情”字。——


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我俩上了后山,盘膝而坐。晚风吹来,已是日暮时分。斗大的太阳,慢慢地慢慢公开沉。如一面紫红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圆镜,被光怪陆离的晚霞侵扰。


是的,连太阳也疲惫了。


残红映照一个女人的悲剧。


不,两个女人的悲剧。


素贞严峻地注视远方,无限的倔傲。要很艰苦才能够令她置信,她的男人丢弃她。


“他没亲口对我说过任何话。一切都是谗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么。或许连她都不知道。不外在自欺着。


很快,整个疲惫的太阳已遭没顶。


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渐行渐远渐无书。


“许仙不回来了。”我说。


素贞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她找到千丝万缕了?


“小青,你与我一样,闭目屏息,集中肉体。对了,听。听到吗?”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传音之境,我要省心良久,才得沟通。不知自什么中央,隐约传来法海与许仙的对话。——终于我接纳到了。我俩凝聚全部心神去偷听两个天下最可恶的男人之间,有什么心腹话说。


这法海,他道:“所谓色相,皆属虚幻——”


色相?虚幻?岂有此理,自己没有,心胸嫉妒。我听下去:“好比纯真宝珠,原本无色,红光来照,遗珠皆红;绿光来照,遍珠皆绿;红绿齐照,则遍珠红绿。因宝珠体性本空,虽百千万亿色相相加,容纳如故。然色即是空。”


“师傅,你带我来此,不放我走,不时与我谈及色即是空,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你只需跟随贫僧便是。”


“你要带我到什么中央去?”


“到一处与世无争清净极乐地。”


“什么中央?”许仙惶惑地问。


法海悠悠道口:“上山、入寺、青磐、红鱼、清风。明月。我与你,内守幽闭,躲脱尘嚣,于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许他急了,“不不不!师傅,请放我回去吧。我与佛无缘。”


“难道你仍留恋那蛇妖?”


“——你留我无用。我……我不肯出家!”


素贞偷听至此,心神绷紧,位候佳音。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回去。师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师傅莫非要支配许仙?”


“哦!不,人世寂寞不堪恋栈,故才决意为有缘者提示客尘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彻头彻尾的梦中人,梦喜则笑,梦悲则哭……施主对贫僧,能否有一丝信任?”


许他沉吟:“这……”


“施主请直视我双目,镜中花影,于镜何碍?锐性明净,花影难伤。施主,随我去没错!”


素贞整个身子猛弹而起,怒形于色:“他勾引他!”


她气得哆嗦,就在山石之间,刷地划过来划过去,不顾得损伤。眼睛狠狠地突出来,简直没变成远射轰炸的武器。手指抽动,心惊肉跳。


“他勾引他!”屈辱、憎恶和愤恨。


我撇撇嘴:“嘿,这许仙真天赋异禀,怎的男人女人都来勾引他?”


——话一出口,我墓地省察,蓦地脸红。咦?我不也曾使出浑身解数来勾引他吗?我输了,故意地看不起猎物。


素贞赢过,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猎人。


“他凭什么带他走?”


我没说出来:就凭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时懵懂,为这恶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么咒,要不相公怎会变心?”


爱一个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


不信他变心,怜惜他失察。


他不好,是呀,但她舍得招认他不好?


心灵空虚的女人有这般可怕!全神贯注于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信服她。


再偷听不知传自何方的对话。


许他在疑惑:“那是些什么?”


“你看,空中下望,尽皆骷髅,夫妻恩爱,情人反目,女人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众生都为虚情假意所伤,朝为红颜,夕已成白骨。——白骨犹彼此攻汗,敲打不绝。”


“呀”


“施主掉下凡尘的是什么?是银子?……越聪明的人,越是‘贪’。你得了色,又要财,是贪;爱了一个,又爱一个,是贪,罪大恶极,阿弥陀佛!”


只需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凶猛的,是他深谋远虑。他抢救不到赃物了。


“让我思索一下?”


“哈哈!没时间思索了。你正在镇江金山寺途上,无法回头了,我不打算由你。”


“师傅——”许仙的声音转弱了。


这法海扶持许他。已在腾云跨风迅雷不迭掩耳中。他把他捕猎。


素贞咬牙切齿。她要赌一记:


“小青,我们赶快把地抢回来!”


好。又再齐心合力对付一个人,很好。


赌就赌。固然赌不牢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发作什么事。下一个月,下一年,下终身。——或许因而我俩死掉了。


“姊姊,我们找他算帐去。这秃贼污辱我们,说是惊扰世道人心的认物。哼!与他何干?多管闲事,杀无赦!”


素贞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她刚唤了几口的鲜肉,被人强要分尝,她肯吗?耀蚌相争渔人得利,哪有这般低价?严重的恋情岂前征费?


我心里也不是这样想的。


我对许仙失望了,但我对法海的凌辱切切记很——一个女人,对男人当面的拒绝,视作奇耻大辱。


他说:你是什么东西?


他说:我要的不是你。


他说:我要许仙。


我俩绝对不肯成全他!


好!拚上了!


飞身驾起云头,向西追逐。


不时追。至长江下游南岸,见镇江,天下第一江山。远远便见金山寺,殿宇厅堂,依山而造,亭台楼阁,鳞次沛比,所谓“金山寺裹山”。然只见金山寺,却不得上去,因云彩四有,伟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么玄虚,保住了这山头。


“姊姊怎办?”


“明天一早,我俩见法海,当面谈论!”


当夜,我们随意找一处管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里有中冷泉,听说苏东坡有诗推许为天下第一泉。


这中冷泉泉水,绿如翡翠,浓似琼浆。


我俩于泉水中,默默躺卧。梦魂飘忽至最原始的旧地,真是,这段日子是怎样过来的?


睡得不好。一夜惊醒数十次,都见素贞堕入沉思中,如何对付明日之艰险?


“好好睡一觉吧!”我劝她,“养精蓄锐,明日决一死战!”


见她了无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种见不得大事的小人物。


我有的是小聪明小阴谋,人又小气,遇上大事,一筹莫展,以为睡一觉使好办事。——素贞才不会这样肤浅。


第二天,寺门一开,素贞与我入至大殿,她见小沙弥,也赶紧施礼。款款而道:“我们相公姓许,单名仙,昨夜被法海师傅请来共聚,至今不见归家,特意前来接他回去。敢请省事传达一声。”


小沙弥倒退一步,听得她这番温柔软语,也会十行礼:“请稍等。”


我在她身畔资问:“那么和气干么?——”


还未说完,法海昂然出。


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禅技,搬出永世不变的狂妄,正眼不看素贞,眼光投放至她身后不知什么地域去。看他那丹凤眼,眼角悄然上扬,光彩暗敛。六辔在握,一尘不惊,不知如何,那么地厌恶!——


或许因他不曾瞧得起我吧,这横变绝情的人,真叫人憎恶。在憎恶的时分,百感交煎。


他漠视素贞的礼数:


“孽畜,许仙在我这里,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条?”


素贞不动真气,语带冤枉:“我们夫妻相爱,怎是犯了天条?请师傅放一条生路。”


“闹到金山寺来,真放恣!你俩赶快回去,选一处僻静中央,重新修炼,勿想入非非,贪慕男欢女爱,逾越天职。也就当算了。”


“那许仙呢?”


“许仙哪用得着你来过问?”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岂能降格与你族同栖?他日后在金山寺,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素贞整个解体下来。


而我血气上冲,暗中掣剑在手。素贞忙按住。她这窝囊!竟跪下来:“师傅,请大发慈悲——”


我见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敌人面前,哀思他慈悲,我悲从中来,胸口一闷眼眶一热,怎样能够?怎样能够?


“他妈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泼骂:


“你这秃侣!凭什么为民请命替天行道?谁推举你出来当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统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数千年来,都是能者当之!当上了决不让!”


“只怕你没这命!”


“大胆!”他内劲一运,叱喝在大雄宝殿的佛像间激荡不已。素贞陡地站起,豁进来,我俩联手,欲上前抢回被捆绑起来的,那心术摇晃不定的男人。(未完待续)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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