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科,男,1953年生,河南温县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现任北京出版发行业协会会长。在《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十月》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和《作家文摘》连载。出版有长篇小说《疑兵》《尘灰满街》,作品集《江河日月》《千山碧透》等。曾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有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阿拉伯等文字。 责编稿签 《人是一个秘密》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恒久的谜题,生存、爱恨、忧伤、喜乐……如此多的世情世相,它们的存在要到哪里去找寻理由?是在命运中还是在生活里?小说讲述了鲁铭华这个从乡村中走出的年轻人,青年时期历经的几次重要转折。得来不易的参军提干因为闪婚而被中途退返,为爱付出最后得到的是因利益而产生的背弃。鲁铭华以为的与柳冰之间纯洁的友情、与李蓉之间忠贞的爱情在现实和欲望面前不堪一击。理想一次次崩塌重建,在时代机遇下,他参加高考进入知识殿堂,终于可以对人生和命运做出哲学解答。 —— 文苏皖 《人是一个秘密》赏读 1 乌蒙山由云南东部进入贵州西北部,是牛栏江、横江与北盘江、乌江的分水岭,它的平均海拔约两千零八十米。乌蒙山属于喀斯特地貌,广布着悬崖峰林、溶蚀洼地、石灰岩溶洞和地下暗河等,这里神秘静谧诱人,也有意料不到的凶险。解放军某部就驻扎在乌蒙山区。 柳排长,看猪呢,还是想爬上去跳崖? 哦,没有,都没有,想清静清静。 再高兴,也不能一个人躲着独享啊。 晚饭后的鲁铭华,终于在营房后的悬崖下面找到了柳冰。这俩人是哥们儿,高中同班同学,一起入伍,又在一个连队当兵。柳冰个子不高,不到一米七,短粗,正站在一块石头上,像一只孤零零的山间野鹤,嘴里含着一根手指头,随意张望着什么。他的左面,是悬崖脚下用石块围起来的连队猪圈,里面养着一只大猪两只半大的猪。陡峭的悬崖是猪圈大半边高不可攀的墙,龇牙咧嘴地耸立着,一些野藤自由散漫地攀爬在上面,看上去挂满绿色、充满活力,实则背后布满着崖缝和窟窿。右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窄的地方仅能站下两只脚,宽的地方不到两尺,像是盘卧在山间一条灰褐色的老蚯蚓,坎坎坷坷地向崖顶攀爬上去,最终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有兵说,费劲巴啦地爬上崖顶可以看到无限风光,闪身掉下来就是又臭又脏的猪圈。因此,这里平时除了饲养员喂猪,很少有兵们过来。鲁铭华一米八一的个子,体形干瘦却精悍利索,眼睛不大却透露出憨厚与精明。他带着一副调侃的神气,走向柳冰:恭喜啊,柳排长,老同学们托我向你表示热烈祝贺! 鲁铭华的话像山间一阵野风吹过,草木依然随意摆动,猪们依然低声哼唧,柳冰则没有吭声。 鲁铭华继续调侃:大家说,这可不是你柳排长一个人的光荣,这也是咱县一中老同学们的光荣,更是咱一起当兵的老乡们和全县革命人民的光荣! 柳冰把含在嘴里的手指头抽了出来,随即又放进了裤口袋里,还是沉默着,不吭声,眼神里露出些许的悲伤。 咋了,柳排长,这么低调? 呜……呜呜……柳冰突然哭了,一抽一抽的,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很是悲伤,不亚于死了爹娘。 这是咋了,遇到了啥事?柳冰这一哭,倒把鲁铭华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柳排长,你是不是喜极而泣,太兴奋了? 柳冰还是没有说话。 鲁铭华和柳冰这一批兵,是从豫西北平原农村来的。就在几天前,柳冰要提排长的消息,风一样地在连里传开了。要知道,能够提排长当干部,对兵们,尤其是对农村兵来说,那绝对是大事,决定着未来命运和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农村穷,农民苦,农业落后。城市和农村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坑里。拿鲁铭华和柳冰家所在的村子为例,到处是麦秸苫的草房,破烂陈旧,常有母鸡在房坡上做窝下蛋,有时还能孵出一群乳黄色的小鸡来,唧唧唧地满房坡跑。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男人穿着大掩裆裤,系根布带、麻绳当裤带,两腿间夹着个疙瘩像鸟窝,赤裸着上身拉着架子车,车上装满牛粪、土坯、柴草等,吭哧吭哧地像一头牛马。村子里苍蝇乱飞,蚊子叮人,屎壳郎们头朝着地撅起屁股,伸开两条长长的后腿,倒着推那加工成鸽子蛋一样大小的圆球,兴致勃勃地到处乱跑。村外的田野里,壮汉们汗流浃背地绞着辘轳浇地。磨道里,半死不活的驴扎着眼罩,拉着沉重的石磨,把麦子、玉米等变成面粉。不少人家磨面没有牲口,全用人推,人累得倒像牲口。女人们一到雨天或冬闲,就坐在织布机上,咔嗒一梭子咔嗒一梭子地织布。剜地用铁锨,播麦用木耧,收麦用镰刀,打场拉石磙。据说,那织布机、木耧、辘轳和石磙,在汉代就有了。 这农村,有谁会喜欢? 现代豫剧《朝阳沟》风靡全国,剧中王银环她妈劝高中毕业生王银环时有一句唱词:在城里当个售货员,也比那农民强得多。这唱词后来成了警句,城里很多人常挂在嘴边用来教育子孙。著名作家赵树理写过一篇小说叫《互作鉴定》,小说中的生产队社员刘正给县委李书记写信,倾诉他在农村的艰难,提出请求:我情愿到县里去扫马路、送煤渣……做一切最吃苦的事。我什么报酬也不要,只要你能把我调离这个地方,就是救了我。 你想想,柳冰从农村出来,到部队才三年多就能提干,当上军官,穿上四个兜的军装(那时战士和干部的领章和帽徽都一样,区别是战士上衣两个兜,干部四个兜),那将来的路明摆着:百分之百的是不会再回农村去了。更为现实的是当上了排长,每个月能拿五十二块五毛钱的工资。像柳冰这样的劳动力,要是在农村生产队,拉车、挑粪、扛粮食,干一天的重体力活,顶多挣十个工分,合五分钱。 这天大的好事,你柳冰还哭? 鲁铭华很不理解,继续和柳冰开着玩笑:提拔当军官,很多人做梦都想。你这是哭个啥?又不是让你奔丧戴孝帽。 柳冰脸上笼罩着一层撕不掉的愁苦,说话带着哭腔:指导员找我谈话,说有人反映我在老家,和一个姑娘谈恋爱,要我必须同那姑娘断绝关系,不然,取消我提排长的资格,明年退伍回家。 谈恋爱,和一个姑娘?鲁铭华听了感到有些意外,两眼一亮:指导员……也管得宽了点吧? 那姑娘……家庭有……有问题。 啥问题? 政治方面的。 详细点! 她……父亲被罢官了,据说是历史上有问题。柳冰哽咽着,顺手擦了一把鼻涕眼泪,抬脚抹在鞋底上。 父亲被罢官了,历史上有问题?鲁铭华心里思索着,没再说话。他抬起头远望,太阳已经坠入西边的悬崖背后了,高空泛滥着几片玫瑰色的晚霞。一只鹰隼悄无声息地在头顶上盘旋,大概想趁夜幕降临前在山野里搜寻点什么希望。不远处的山坳里,地方老乡的木板房顶冒出缕缕炊烟飘散开来,犹犹豫豫地向天空升去。鲁铭华看着苍茫的暮色,想了一会儿,回过头问: 你说的,是不是李蓉? 柳冰点了点头,又抹了一把眼泪,翻眼看着鲁铭华,眼睛里泪花蒙眬。 鲁铭华的脸色顿时变了,对柳冰怒目而视,啪地把一口痰狠狠地吐在乱草丛中,转身走了。顺势飞起一脚,把一块小石头踢进了猪圈里,圈里的猪们立刻发出了抗议声。 鲁铭华愤然离去,是因为他突然觉得:柳冰太无耻。 李蓉和鲁铭华、柳冰在县高中是一个班的同学。李蓉长得虽不是全校最漂亮的,却也是全校男生们关注的明星人物。她身材苗条,穿着得体,面色白净,人很精明。在同学们面前,李蓉显得很高贵,很文雅,说话低声细语,吐字清晰柔和,尤其是两只杏眼,射出的光像放出的电,扫哪个男生一眼,哪个男生就会心慌意乱半天。鲁铭华人聪明,学习好,又和李蓉是同桌,李蓉经常把身子贴近他,向他询问一些作业上的难题或功课方面的疑惑。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就借机发挥,搞恶作剧,把他俩使劲往一起撮。李蓉的抽屉里,经常会掏出鲁铭华从家里带来的咸菜、红薯、窝窝头。李蓉发现自己的手套、纱巾、雪花膏和其他物品丢了,往往会被人从鲁铭华的书包里搜寻找出来。班里的一些男同学们见了后,捶桌子、敲椅子、吹口哨,前仰后合地狂笑,闹得天昏地暗。女同学们则用手捂着嘴偷偷地乐。不过李蓉大度,从不气恼,只是脸色绯红,默默地离开。 柳冰也笑,可从不吭声,更不跟着闹。他那笑,看上去很绅士,很勉强,有点笑不由衷,用一句不好听的话说,是皮笑肉不笑。 不过应该肯定,柳冰绝对是个头脑清醒且政治意识强的人。在班里,他和鲁铭华比较要好,当着鲁铭华的面,柳冰从没有说过李蓉的好话。只把什么清高呀、妖媚呀、资产阶级臭小姐呀等等,这类不好听的帽子齐往李蓉头上戴。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诫鲁铭华: 你小子要注意,李蓉她父亲是县里×局的局长,被罢官了,据说历史上有问题,正在调查呢。 她出身资本家,她和我们之间,就像革命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说贼鸠山的话,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 你一定要和她划清阶级阵线,躲她远一点,不要像《南京路上好八连》里的排长陈喜,被资产阶级的香风毒雾吹倒,被化装成美女的特务迷惑了双眼。 这些警钟,柳冰只要给鲁铭华敲起来,总是很认真,话语也多,听上去却很诚恳。每当听到柳冰的警钟,鲁铭华总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着教室讲台黑板上方的墙——一行排球一样的大字,用红油漆写的,那是领袖的谆谆教导,每个教室都有——一定要批判不问政治的倾向。鲁铭华打心眼里感谢柳冰。不过天天上课和李蓉同一张桌,咋躲?何况在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想躲她,反而想贴得更近。鲁铭华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常用眼睛偷着细看李蓉,这真是一个迷人心魄的小美人:脑后扎着一团乌黑的秀发,瓜子脸两颊晕红,嘴角常含着笑意,胳膊、脖子露出的皮肤白皙细嫩,手指像剥了皮的葱段一样秀美。尤其李蓉脸上散发的雪花膏的香气,以及衣服上的肥皂的芬芳——就是柳冰说的那种香风毒雾——经常一股一股地直往鲁铭华的鼻子里钻,这哪里能抵挡得住?他被这些香风毒雾熏染得心猿意马,经常想入非非。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一出校门回到村里,就只有出猪粪、担茅粪、刨地、拉土、背柴火,像一头负重的驴。他身上那种农村人的臭,与李蓉身上城市人的香,是根本不会融合在一起的。李蓉就是天上飞的一只天鹅,高贵高雅神圣,而自己趴在农村的泥土地里、水坑边上,是个啥?可千万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价几斤几两,在爱河里翻了船,栽进死亡的深渊。鲁铭华常在心里提醒自己。 柳冰也是农村人,和自己是邻村,相距两三华里地,父母也都是农民,靠种地过生活。鲁铭华常去他家,简陋得还不如自己家:在村边上一个长满小树、荒草,用半截土墙围着的院子里有三间茅草房,另加一间四根木桩支撑起来的、有顶棚四面没墙的灶火——城里人文雅称之为厨房。柳冰是头大的,下面弟弟妹妹五六个,蓬头垢面光脚丫子穿裤头,像一院没长全羽毛胡乱疯跑的雏鸡。但鲁铭华绝对没想到,柳冰明着毁自己的栈道,私下里却暗度陈仓,不知何时,与李蓉搞上了对象。人,咋会这样?鲁铭华一直以为,和柳冰是老同学,一批兵,又同在一个连队,两人朝夕相处,谈理想,谈人生,可以掏心窝说话。突然间,鲁铭华对柳冰的看法变了。一叶看出春秋。这人原来很贼,贼乎乎的,做出的事让你意想不到,将来要是上了战场,那能是生死弟兄? 柳冰的任命很快下来了,当了三排长。这小子说变就变,一穿上四个兜的军装,立刻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脸上一扫失恋的郁闷和痛苦,满面春风,走路时目不斜视,迈着大步,呼呼发出声响。他个子本来就不高,体形短粗,却经常双手叉腰,胸脯鼓得老高,把脑袋尽量往天上顶,仿佛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见了同年入伍的老乡,包括一些老兵,就变得少言寡语,一脸的严肃相。兵们人多嘴杂,在背地里议论他啥的都有: 知道吗?柳排长穿上了花袜子,可艳啦! 柳排长穿上了咖啡色毛衣,手织的,柳叶形图案,肯定是哪个姑娘给他织的。 ×,柳排长戴上手表了,上海牌,秒针头还是红的,125钻,很贵重,很时髦的(这种手表在当时,是非常难得的高档奢侈品,一表难求)。 看到了,柳排长见人多时,常把戴手表的胳膊,猛地往天上一捅,露出半截胳膊,闪着明晃晃的手表,然后才放到胸前看时间。 不对!柳排长的手表本来就是戴在右胳膊上的,一敬礼,手腕上就明晃晃的。 听说过吗?有人在厕所里,看见柳排长穿着花裤头,绿叶子配着红牡丹,扎眼得很哩。 ……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