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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卡尔维诺:《阿根廷蚂蚁》

2023-4-1 14:59| 发布者: 夏梦飞雨| 查看: 142| 评论: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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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我们搬来住时,对这里的蚂蚁一无所知,满以为往后会过得挺惬意。天宇碧净,草木翠绿,景色宜人,对心事重重的我和我的妻子来说,或许宜人得有点过火。我们怎样能想到这个中央蚂蚁成灾呢?其实,认真想想,奥古斯托叔 ...

我们搬来住时,对这里的蚂蚁一无所知,满以为往后会过得挺惬意。天宇碧净,草木翠绿,景色宜人,对心事重重的我和我的妻子来说,或许宜人得有点过火。我们怎样能想到这个中央蚂蚁成灾呢?其实,认真想想,奥古斯托叔叔有一次似乎对我们提起过:“你们在那里,一定会发现蚂蚁的……那里的蚂蚁,嘿,跟这里的可不一样……”不外,他或许是在谈到别的事情时顺口说的,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也有可能是我们正在闲谈时忽然爬来了蚂蚁,我脱口说了声“蚂蚁”,引出了他的话。我们看到的大约是只离群的蚂蚁,又肥又大(往常回想起来,我们老家的蚂蚁的确又肥又大)。不论怎样说,奥古斯托叔叔讲的那几句话没有影响他对这个中央的赞誉。他对我们说,由于某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缘由,在这里营生比较容易;还有可能发家致富,固然并非万无一失。这不单是他——奥古斯托叔叔——的见地,在此地安家的许多人也是这么以为的。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傍晚,我们就已隐约猜出,为什么叔叔会在这里生活得这么高兴。我们看见,人们用毕晚餐,便披着明亮的霞光,沿着通往乡村的街道,心旷神怡地散步。我们还发现,另外一些人悠闲自得地坐在桥头纵目遥想。我们找到了叔叔常去莅临的那家酒馆后,心里就更明白了。酒馆后面与菜园毗连。几个和他一样身体矮小、年事已高的男人在店里海阔天空,信口开河,自称是他的挚友。我置信这些人跟他相仿,也没有固定职业,靠打零工度日。其中的一个自称是钟表匠:准是吹嘘。我们听见他们用一个绰号称谓奥古斯托叔叔,大家来回说着这个绰号,还加上一些评语。柜台后面站着一位芳龄早过、体态丰满、身穿绣花白衬衫的女人。我们见她冷笑了一下。我和妻子觉得,这一切是奥古斯托叔叔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有一个外号,任凭他人跟自己打趣;晚上到桥头稍坐片刻后,到酒馆里去看那位身穿白绣花衬衫的老板娘走出厨房、走进菜园;第二天到任何一爿点心店里去卸几个钟头货。他离不开这一切。我们终于明白了,他在我们老家逗留的那些日子里,为什么不时惦念着这个城镇。


假如我是个没有任何牵挂的小伙子,或者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业已布置停当,那么这一切也会使我心称心足的。但是,我们当时状况欠佳:孩子久病初愈,我的工作尚无下落,上面那些使奥古斯托叔叔称心的事情我基本无暇顾及。相反,面对这一切,我们更觉伤悲:在这个似乎人人称心如意的城镇里,我们显得格外不幸。几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使我们伤透脑筋,不顺心的事情接踵而至;不外我们对这里的蚁害仍旧一无所知。毛罗太太指着她租给我们的住房,一遍又一遍地喇咐,简直令人难以忍耐。我至今还记得,为了煤气表的事,她向我们唠叨了半天。我们只好洗耳恭听。”是的,毛罗太太……我们一定留意,毛罗太太……不会弄坏的,毛罗太太……”我们只顾听她罗唆,致使没有特别在意——但我至今浮光剪影——她的眼睛忽然紧紧盯着墙上,好似在看公告。稍后,她伸出手,用指尖在墙上掐了一下,随即便劲甩手,似乎指头上沾着污水、沙子或灰尘。我们深信是蚂蚁爬上了她的手指,固然她自己没说。屋里有几只蚂蚁,就像每所房子都有墙壁和屋顶一样,是很自然的;可我和妻子总觉得她想瞒着我们,唠叨也好,叮嘱也好,都是为了突出别的方面,掩盖这件事实。


毛罗太太走后,我把床垫搬进屋里。妻子一个人搬不动床头柜,把我喊过去辅佐。她走进厨房,跪在地上,开端擦地板。我对她说:“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明天再说吧。往常我们大致收拾一下卧室,准备睡觉。”孩子困得直哭,先得把摇篮收拾好,让他睡下。我们把长摇篮带来了:在我们老家,孩子普通睡在这种摇篮里。屋里有个放摇篮的好中央:一个周围不潮、离地不高、孩子摔下来也不碍事的小土台。我们把塞满摇篮的内衣通通拿出来,把摇篮放在小土台上。孩子一放进去就睡着了。我和妻子开端端详这间屋子:四堵墙壁,一个天花板,中间有道隔墙,屋子被分红两半。“对,对,刷成白色,一定刷成白色。”我瞟了一眼天花板,回答妻子道。我拐起胳膊肘,推操着她来到门外。她想去看看设在左面那个棚子里的厕所,但我却打算和她一同到庭院里去散散步。新居的周围是庭院:两片荒芜的土地,原先大约是花坛或苗圃;中间横着一条阡陌,上面搭着铁架,以前大约攀缘着野葛、南瓜秧或葡萄藤,往常是光秃秃的。毛罗太太原先允许把这个庭院交给我们运用,种点蔬菜瓜果之类。她不想另收租金,由于这两块地曾经荒弃多年了。但她今天对此事只字不提,我们也避而不谈,由于面前有许多愈加紧迫的问题亟待处置。就这样,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到庭院里田了一趟,为的是熟习环境,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为了摸清状况。我生平第一次觉得,终于有可能过上布置日子了。今后,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到庭院里来散散步,我们的心情将越来越高兴。这些是在我脑子里回旋的念头,我没跟妻子讲。我盼望知道,她能否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以为,我让她到庭院里来走走,曾经取得预期效果:她此刻讲起话来温柔动听,稳健得当;我去挽着她的胳臂,也没有被她推开,固然这种亲昵举措在目前并不适合,由于我们的生活尚未布置停当。


我们手挽手,不时走到庭院止境,看见了篱墙那边的雷吉瑙多先生。他手里拿着喷雾器,正在房前房后忙个不停。我和他相识是几个月以前的事,当时我到这里来和毛罗太太洽谈租房事宜。我和妻子贴近篱墙向他问好,我把妻子向他做了引见。“晚上好,雷吉瑙多先生,”我说,“您还记得我吗?”“噢,当然记得,”他说,“晚上好!这么说来,您成了我们的邻居了?”这位先生个子矮小,衣着睡衣,戴着草帽,架着一副大眼镜。


“哦,我们是邻居,嗯,邻居之间嘛……”我妻子嫣然一笑,说了几句客套话。我很久没听她用这种细声柔气的语调讲话了;但我并不觉得不高兴,相反,由于自己用不着听她发怨言而颇感快乐。


“克劳迪娅!”我们的邻居喊道,“过来,这是劳莱利别墅中的新住户厂我感到很蹊跷,由于以前从未听人用这个名字称谓我们的新居(后来才知道,这座房子的最早的主人是劳莱利)。雷吉瑙多太太应声从屋里出来,她又高又胖,一面往外走,一面撩起围裙擦手。他们两人对我们很热情,很客气。


“雷吉瑙多先生,您提着喷雾器干什么?”我们问道。


“嘿,蚂蚁……这些蚂蚁……”他边说边笑,似乎不把蚂蚁当回事。


“晤,蚂蚁?”我妻子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她的语调又像往常那样客气,但是冷漠了。在陌生人面前,她总是装出一副专心听他们讲话的样子,并且时时用这种若即若离的口吻插上一两句话。不外她历来没用这种声调对我讲话,即便我们初次见面时,她也没用这种口吻。


我们彬彬有礼地和邻居告别。周围固然有热情友好的邻居,但我们没时间和他们侃侃交谈,我们无暇充沛享用这种乐趣。


回到屋里后,我们打算马上睡觉。“你听见了吗?”妻子问。我聚精会神地听了一阵,是雷吉瑙多的喷雾器在嘶嘶地响。妻子走到洗碗池边,想接杯水。“给我也接一杯。”我边说边脱衬衫。“哎哟!”她嚷道,“快来!”她在自来水龙头上发现了蚂蚁。一队蚂蚁正顺着墙壁往下爬。


我们翻开灯。两间屋子共用一盏灯。一列密匝匝的蚂蚁队伍在墙上爬动。它们来自门框方向,但蚁巢在何处,却无从得知。蚂蚁往常曾经爬到我们手上了。我们张开手掌,凑到眼前,认真察看它们的容貌;同时不停地转入伎俩,以免它们顺着胳膊往上爬。这种蚂蚁体型很小,简直无法捉住。它们一刻不停地爬动着,似乎跟我们一样浑身奇痒,不动不行。我忽然想起了它们的称号:阿根廷蚂蚁;是的,它们被人叫做阿根廷蚂蚁。以前我曾听说过这个城镇里有阿根廷蚂蚁,这是肯定的;但只需往常才明白,这个称号和一种什么觉得联络在一同:一种难以忍耐的、用任何措施也不能消弭的痒感。用力挥舞胳臂也好,拼命搓手也好,全都无济于事,由于总会有几只蚂蚁顺着上胳膊或袖管,悄然爬到我们身上来的。这种蚂蚁被掐死后,像一粒粒黑色的小细沙似的往下掉,但它们那股刺鼻的蚁酸味却久久地留在我们的指头上。


“这是阿根廷蚂蚁,你知道吗……”我通知妻子,“是从美洲来的……”我不由自主地操起教员教学生的声调,但没说几句便已后悔莫及,由于她最不能容忍我用这种口吻对她讲话。她大约很分明,我只需心里没掌握时才用这种语调说话,因而每逢这种时分,她总要抢白我几句。


可是这回她似乎没听见,全神贯注于用手掌拍打墙上的那队蚂蚁,试图拍死或解散它们。结果是,一些蚂蚁爬到她手上,其他蚂蚁四散奔驰,满墙皆是。她匆忙拧开水龙头,一面冲手一面往墙上泼水。墙面虽已泼湿,蚂蚁却继续在上面爬动。她手上的蚂蚁也没冲掉。


“你看,屋里有这么多蚂蚁!你看,”她重复说道。“屋里不时有蚂蚁,只不外我们往常刚发现而已!”似乎蚂蚁早被发现的话,事情就会大不相同似的。


我劝道:“唉,算了,算了,不就是几只蚂蚁嘛!往常我们睡吧,明天再想法子!”我又加了一句:“算了,算了,不就是几只阿根廷蚂蚁嘛!”我这回用了当地人称谓它们的精确名字,旨在阐明这是一件由来已久的事实,不用大惊小怪。


我妻子刚才在庭院里溜达时脸上呈现的轻松表情曾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她像通常那样,脸拉得老长,对一切都抱着戒心。在新居中过的第一夜不像我盼望的那么美好,刚刚开端的重生活并未给我们带来高兴和欣喜;相反,我们堕入了新的、永远无法解脱的懊恼。“不就是几只蚂蚁嘛!”我还在想着。我记得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其实对我来说,或许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疲惫打败了愤激,我们酣然入睡。深夜,孩子从梦中哭醒。我和妻子在床上没有动弹,以为他哭几声就会重新睡着的。但是并非如此,我们的希望落了空。我和妻子彼此问对方:“他怎样啦?怎样啦?”奇特,他病愈后,夜里历来没哭过。


“蚂蚁爬到他身上了!”妻子嚷了一句,匆匆起了床,走到摇篮跟前。我也下床去辅佐。我们把摇篮里的东西通通拿了出来,把他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然后把他抱到那盏两个房间共用的小电灯下面,勉强睁开睡意尚浓的眼睛,在他那小小的躯体上寻觅蚂蚁。一丝凉风透过门缝,吹进屋里。妻子指出:“他会着凉的。”我们在他身上找蚂蚁,发现他全身皮肤通红,还有一道道搔痕,难免心疼起来。一列蚂蚁正在小土台上爬动。我们认真翻看了摇篮里的每一块垫布,直到一切蚂蚁都被捉尽为止。我们面面相觑:“往常让他睡哪里好?”床上躺两人已嫌太挤,他假如睡到床上来,我们一翻身会把他压死的。我认真检查了一下小衣柜,那里还没有蚂蚁。我把衣柜推离墙跟,翻开一个抽屉,整理了一番,给孩子当摇篮。他刚躺到里面就呼呼入睡了。我们也该重新上床休息了,困倦会使我们马上进入梦乡的。但妻子还要去看看我们带来的食品。


“快来!到这边来!我的上帝!全是蚂蚁!一片黑!你来帮辅佐厂有什么用呢?我拥着她的肩膀说:“睡觉去吧,明天再想法子,往常看不分明。明天好好整理一下,把一切东西都放在保险的中央。上床吧!”


“可是吃的东西怎样办?全糟蹋掉了!”


“让它们去吧!你往常有什么措施呢?明天我们一定把蚂蚁窝摧毁,一定……”


我们终于上了床,但不时不能安心睡觉,老在想着这些四处乱爬的小动物。吃的东西也好,用的东西也好,里面一定全是蚂蚁;没准它们往常正沿着地板和小衣柜的腿,爬到了孩子身上……


雄鸡打鸣后,我们才合眼。没过多久,一阵奇痒使我们从梦中醒来。我们辗转反侧,不住搔痒,由于觉得床上有蚂蚁;或许是从地板上爬上来的,或许是刚才翻看摇篮里的垫布时爬到我们身上来的。因而,黎明前的几个钟头我们也没得到休息。我们早早起了床,算计着怎样办。这些令人头疼的、小得简直肉眼不能察觉的敌人侵占了我们的新居,我们必须立刻投入战役。真叫人懊恼。


妻子觉得应该先去看看孩子能否被蚂蚁咬坏了(谢天谢地,看来他没挨咬)。她给他穿上衣服,喂他吃了点东西。她一面做着这些事,一面不停地移动着双脚:新居中四处是蚂蚁,不这样不行。洗碗池里、盘子的边沿、孩子的围嘴和水果上都叮着蚂蚁。我知道,她看见这些情形后,极力控制自己,不然的话,准会惊叫起来。但她翻开奶锅时,再也忍不住了:“一层黑!”牛奶上浮着一层蚂蚁,有的已溺毙,有的在游动。“不外,全浮在名义上,”我指出,“能够用勺子撤掉。”蚂蚁倒是撇净了,但我们觉得牛奶变了味,因而一口没喝。


我注视着在墙上爬动的一列列蚂蚁,想搞分明它们来自何处。妻子忍住满腹怨愤,开端梳头穿衣。“先把蚂蚁全弄洁净,然后再摆家具厂她说。


“别着急,瞧着吧,总会有措施的。我到雷吉瑙多先生那里去一趟,他有药粉,我问他要一点,撒在蚂蚁洞口。我曾经发现洞口了,屋里的蚂蚁很快就会绝迹。不外我得过一会去,由于往常去可能会打扰雷吉瑙多夫妇的。”


妻子宁静了点,但我仍旧忐忑不安:我扬言曾经发现洞口,其实只是为了安慰她。我越是认真察看,发现的蚂蚁就越多;它们从各个方向而来,往各个方向而去。我们的新居看起来像骰子一样光亮严实,但墙壁似乎是疏松的,上面似乎有无数道大大小小的裂隙。


我信步走到门口,望着洒满阳光的树木,心情才觉得轻松了点。脚下是萋萋芳草,固然沾满泥土,不甚洁净,但也令人心旷神怡。我顿时产生了干活的愿望:拭净沾污草叶的泥土,耕耘庭院中的荒地,撒上种子,栽植秧苗……“你老躺在摇篮里,身上会长霉的,”我对儿子说,“出来吧。”我把他从摇篮里抱出,走进“花园”。我岂但自己把庭院称作“花园”,而且希望妻子也习气这个叫法,便对她说:“我把孩子抱到花园里去玩一会儿。”接着弥补道:“抱到我们的花园里。”我以为“我们的花园”这种说法更亲切,能使我们产生一种主人翁的觉得。


孩子晒着太阳,快乐得手舞足蹈。我对他说:“这是长角豆,这是柿子树。”我把他高高擎起,不时碰到树枝。“往常爸爸教你怎样爬树。”


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怎样啦?你惧怕?”我看见了蚂蚁,橡皮状的树干上爬满了蚂蚁。我马上把他放了下来。“哟,小蚂蚁真多……”我心神不定地对他说。我注视着顺着树干往下爬的一队队蚂蚁,发现这些肉眼简直难以分辨的小动物爬到地上后,便在草丛中散开,朝五湖四海而去。于是我想道:屋里的蚂蚁怎样能驱除洁净呢?昨天我还觉得这个庭院很小,往常我用新的眼光看着它,又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些无以计数的蚂蚁,两者一对比,我便觉得这个庭院其实是硕大无比的。空中上掩盖着密密麻麻的一层蚂蚁,肯定是从公开的数千个蚁巢中钻出来的;肥美的黏土和低矮的植物给它们提供了充足的粮食。脚下倒是一块净土,乍一看,连蚂蚁的影子也没有,我不由得舒了口吻;可是认真一看,却发现一只小蚂蚁正朝着我的方向冉冉行进,接着又发现,它只是一支蚂蚁大军中的一员。这队蚂蚁扛着大过自身几倍的面包屑和其他食品,和别的蚁军频频相遇。有的中央蚁群汇集,似乎粘成了一团,有如伤口外面的结痂。我以为那里准有一块树脂或一个死昆虫。


我抱着孩子,回到妻子身边;我是跑着进屋的,由于觉得腿肚子上有蚂蚁在爬动。妻子说:“唉,孩子被你弄哭了。怎样啦?”


“没什么,没什么,”我赶紧解释,“他看见树上有几只蚂蚁,夜里的印象还没消弭,大约身上又痒起来了。”


“唉,真烦人。”妻子叹了口吻。她盯着在墙上爬动的一队蚂蚁,想用手指头把它们一个个掐死。我似乎又看见了门外那个硕大无比的庭院,我们似乎站在庭院中部,堕入了几百万蚁军的重重包抄。我不由自主地对她嚷道:“你想干什么?你疯了?这么干不会有用的!”


她气得直发抖:“可是奥古斯托叔叔……奥古斯托叔叔预先不打一点招呼!我们两个傻瓜,听了他的话!听信他这个骗子的话!”其实奥古斯托叔叔能对我们说些什么呢?他当时即便通知我们这里蚂蚁很多,我们也决不会把“蚂蚁”这个词的传统含义跟眼下这种狼狈处境联络在一同的。有一次他似乎说过这里蚂蚁成灾,我不扫除这种可能性。但是就算确有此事吧,我们也只会联想到,这是一些细致的、可数的、有身躯、有重量的敌人。的确是这样,往常我回想起故乡的蚂蚁,马上便觉得它们是值得尊崇的小动物,像猫和兔子一样,能够任人抚弄,任人摆布。但是,我们在这里面临的敌人却像虚无缥缈的云雾和无孔不入的细沙,基本无法对付。


我们的邻居雷吉瑙多先生在厨房里,手拿漏斗,把一个瓶子里的液体倒进另一个瓶子。我远远喊了他一声,气喘吁吁地跑到他家厨房的落地长窗前。“嗅,我们的邻居!”雷吉瑙多高声说道,“请进,先生,请进!真对不起,我正在配药水。克劳迪娅,端把椅子来,给我们的邻居坐!”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到您家来……请原谅……是想省事您一


件事……是这么回事,我看见您有那种药粉,我们整夜……蚂蚁……”


“哈!哈!哈!蚂蚁广雷吉瑙多太太走进厨房,大笑道。她丈夫似乎踌躇了片刻——这是我的觉得——,然后用更大的嗓门,发出几声像他太太的回声似的大笑:“哈!哈!哈!你们那里也有蚂蚁!哈!哈!哈!”


我撇了撇,也装出个笑容。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可笑,但别无他法:家里有蚂蚁是实践状况,正由于如此我才到这里来向他求助的。


“敬爱的邻居,谁家没有蚂蚁呢!”雷吉瑙多先生举起双臂大声指出。


“谁家没有呢,邻居先生,谁家没有呢!”他妻子两手在胸前交叉,紧接着说。她和丈夫一样,脸上不时笑容可掬。


“可是,我觉得你们有一种灭蚁药,对错误?”我问道。我的声音发颤,他们大约会以为这是忍不住想笑的缘故,其实这是出于失望,彻底的失望。


“一种药!哈!哈!哈!”雷吉瑙多夫妇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只需一种药?不,我们有二十种药,一百种药!一种比一种好!哈!哈!哈!”


他们领我进了另一间屋子,屋里有几十个贴着五光十色商标的纸盒和铁盒,放在家具上。


“您要扑氯氟思芳吗?要迷尔硼奈克吗?还是要锑奥勃氯弗利特?阿尔索潘有粉剂和乳剂两种,要哪种?”他们相继拿起唧筒喷雾器、毛刷和喷粉器,淡黄色的药粉和药水立刻像烟雾一样洋溢在空中,一股药房和农药店里特有的滋味随即扑鼻而来。他们的笑声不时不时。


“真正有效的灭蚁药有吗?”我问。


他们的笑声戛然中止。“没有。这些药都没有起到作用。”他们回答说。


雷吉瑙多先生拍拍我的肩膀,他的太太翻开了百叶窗,屋里顿时充溢了阳光。嗣后,他们带我到这所房子的内部走了一圈。


他衣着背心和红条子睡裤,光秃秃的脑袋上戴了顶草帽,裤腰带在稍微凸起的肚子上方系了个结。他太太身穿一件褪色连衣裙,胸褡的肩带不时显露,一头乱蓬蓬的淡黄鬈发下面显露一张通红的大脸庞。他们心境豁达,性格开朗,拉开了嗓门说个不停。这所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有一个故事,他们力争上游地给我讲述,这位刚说了一半,那位便插了进来。他们又是比划,又是慨叹,似乎每件事都可演成一出闹剧。例如,他们说,某个地点曾经喷过千分之二的阿尔法纳克塞溶液,有两天时间蚂蚁绝了迹,可是第三天又呈现了,于是只得把溶液浓度进步到千分之十。蚂蚁终于从那里消逝了,但它们绕了个圈子,在屋梁上开辟了一条新道路。他们在另一处撒了不少克烈索旦粉,使这个中央和别处完整隔绝;可是大风一吹,药粉被刮得四处皆是,每天撒三公斤也不顶用。他们在楼梯上实验了一下佩特洛切德的药效,蚂蚁一沾上似乎就送了命,其实只是堕入了昏睡状态。他们在一个屋角撒了杀蚁粉,蚂蚁照样若无其事地爬来爬去,翌日清晨倒在那里发现了一只被毒死的老鼠。他在一个中央洒了点肯定能赶走蚂蚁的契莫福思弗药水,但太太却在同一处撤上了伊塔尔马克药粉;结果药粉起了解毒作用,把药水的驱蚁效能中和得一千二净。


我们的这两位邻居把房子和花园当作人蚁对垒的战场,兴高采烈地划出好几条不许蚁军越过的分界线。他们寻索蚂蚁的新进军道路,试用各种新研制出的药水和药粉,遏制蚁军的行进。每种药都能使他们回想起一个插曲或一件趣事。因而,只需提起一个药名,例如阿尔杀砒特、灭尔克西吐,等等,他们就相互挤挤眼睛,说句双关话,乐呵呵地笑一阵。他们曾经做过许多灭蚁尝试,但所 有努力都付诸东流,因而往常已放弃了这种企图。他们只是满足于设法截断蚂蚁的某几条通路,迫使它们绕道,恐吓恐吓它们,避免它们大举入侵。他们每天用不同的药物划出新的迷宫普通的分界线,看样子是在做捉迷藏游戏,而蚂蚁便是必不可缺的游戏对手。


“真拿这些小动物没措施,毫无措施,”他们说,“除非你向上尉学习……”


“唉,我们花了许多钱,”他们接着说,“买了各种灭蚁剂……上尉的措施比较经济……不可思议……”


“当然,我们不能夸口说曾经打败了阿根廷蚂蚁,”他们指出,“但上尉也一样。您以为他的措施有效吗?我狐疑……”


“对不起,这位上尉是谁?”我问。


“勃劳尼上尉,您不认识他?唔,您昨天刚搬来!他是我们的近邻,就住在右边那栋白色的小别墅中……是个发明家……”他们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发明了一种消灭阿根廷蚂蚁的装置,……不.发明了许多灭蚁装置,并不时进行改进……您去找他一趟吧。”


体态丰满的雷吉瑙多夫妇领我走进他们那个只需几平方米大的花园。他们志自得满地翘首仰视湛蓝色的天空,脸上显露狡黠的神色。小花园里四处是漆黑的药水留下的斑渍和道道,四处撤着黄绿色的药粉,四处堆着洒水壶、喷药器、盛满漆黑的药水的瓶瓶罐罐。这里还有几个未经修缮的小花坛,里面疏疏落落地长着几株玫瑰和其他花草,叶上和茎上都蒙着一层药粉。


我和他们做了这番交谈后,心情不觉轻松了很多。当然,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对蚁害只是一笑了之;但我以为也不能把区区几只蚂蚁看得过于严重,致使失去自信。


“嗯,蚂蚁,”我往常是这么想的,“蚂蚁没什么可怕的!有几个蚂蚁不会构成多大危害厂


我应该马上回到妻子跟前,取笑她一番:“你见了蚂蚁吓得魂不附体,天知道你是怎样想的……”


我一边算计着这样奚落她两句,一边捧着雷吉瑙多夫妇给我试用的、装在大大小小的纸盒和铁盒中的药粉,走进我家的庭院。药粉是依照我的企图选择的,不包含对婴儿有害的成分,由于我的孩子不论见了什么都爱往嘴里塞。我看见妻子抱着他,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口。她的腮帮曾经凹陷了。我知道,她又发现了无数包抄着我们的蚂蚁,又徒劳无益地格斗了一番,又一次以投诚告终。我想对她露个笑脸、奚落她几句的愿望一点也没有了。


“你总算回来了,”她淡漠地说,并没有对我怒不可遏,但这种语调使我更痛苦。“我在这里真实待不下去了……你看……我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呃,我们往常能够试试这种药,”我劝慰她,“也能够试试这种,还有这种……”我把拿来的盒子一个个摆在门前的平台上,开端向她解释这些药物的用法。我只是三言两语地说了几句,由于我担忧她会因而而产生过高的希望。我既不想使她产生幻想,也不想突破她的幻想。我的脑海中涌出了另一个念头:立刻去找那位勃劳尼上尉。


“你照我说的用药吧。我想进来一趟,马上就回来。”


“又要走?去哪里?”


“到另一个邻居家里去,他有一种灭蚁装置,我去看看。”


我三步并作两步,朝我家庭院的右侧跑去。庭院边上竖着一个金属制的藤架,上面缠生着藤萝。太阳此时躲藏在一块云朵后面。我刚走近藤架,那座白色的小别墅就投入了我的视线。别墅位于一个漂亮的小花园中,几个圆形花坛之间逶迤着一条条铺着灰色砾石的小径。这些花坛和公园里的一样,围着一圈漆成绿色的铸铁矮护栏,中间栽着一棵黑色的小树,不是橘树,便是柠檬树


鸦雀无声,地上铺满了凉快的树荫,一丝风也没有。我产生了疑惑,正要分开时,蓦地瞥见一个脑袋从修剪得平平整整的篱墙后面冒出,上面戴着一顶皱巴巴的白帆布海滨遮阳帽,波浪形的帽沿压得低低的。帽沿下面是一副钢架眼镜和一个塌鼻子,再下面是一张笑容着的嘴和一排锃亮的钢制假牙。这是一个干瘪精瘦的男人,衣着毛衣和灯笼裤,脚踝很兴隆,跟常骑自行车的人相似。他衣着一双凉鞋,走到一棵橘树前,用狐疑的眼光默默觑着树干,嘴角不时挂着那个生硬的笑容。我走到篱墙前,踮起脚尖向他打招呼:“您好,上尉。”


那人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冰冷的眼光。


“对不起,您是勃劳尼上尉吗?”我问。


那人点点头。


“您知道吗,我是您的新邻居,租住劳莱利别墅……想打扰您一会,由于我听说您有一个灭蚁装置……”


上尉举起一只手,勾了勾食指,让我到他跟前去。我纵身一跳,越过篱墙,来到他身边。上尉的这只手不时举着,另一只手向前平伸,指着他正在察看的那棵橘树。我看见树上缠着一小根铁丝,与树干成直角。铁丝的末端缚着一样东西,像是鱼肠;中间折成锐角状,角尖朝下,成V形;下方吊着一个小罐,像是肉汁罐头盒。树干和铁丝上蚂蚁来交常常,纷至沓来。


“蚂蚁闻见鱼腥味后,”上尉阐明道,“顺着铁丝往前爬。您看,它们来来去去,次序井然,从未发作抵触。不外,这个v形角很风险。来自相反方向的两只蚂蚁在这里遇上后,就得停下来相互让路。下方的小罐里盛着煤油,激烈的油味把它们熏得晕晕乎乎的;因而,它们刚伸出腿往前爬,便会撞在一同,‘滴’、:滴’两声,掉进煤油中送命。”他刚说了两声“滴、滴”,两只蚂蚁便应声掉进罐里。“滴,滴,滴,滴,滴,滴。”上尉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他的唇边不时浮现着那个生硬的笑容。他每说一声“滴”,便有一只蚂蚁往下掉。煤油有两指深,上面浮着厚厚一层黑蚂蚁。


“每分钟平均消灭四十只,”勃劳尼上尉说,“每小时两千四百只。当然,煤油应该勤换,否则油里全是死蚂蚁,以后掉下去的就能活命了。”


这个稀有的小装置不时地消灭着蚂蚁。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许多蚂蚁衔着鱼肠,从这个风险点上坦然经过;但总有一些蚂蚁到此停下,动动触角,掉进煤油罐。勃劳尼上尉戴着眼镜,注视着蚂蚁的每一个微小动作;每掉下一只蚂蚁,他就情不自禁地颤栗一下,嘴角也会轻轻颤动起来。他常常忍不住伸出手去,调整一下铁丝的角度,晃晃罐里的煤油,把死蚂蚁捞出来扔在地上,或是碰碰铁丝,让更多的蚂蚁往下掉。不外,他大约以为最后这个举措是犯规行为,因而立刻缩回手,并用一种准备为自己分辩的眼光瞟着我。


“那种装置更完善。”他边说边领我走到另一棵树前。树干上也缠着一根中间折成v形的铁丝,但末端缚着的是一报猪鬃。蚂蚁以为能沿着猪鬃找到出路,但煤油的气息和猪鬃的晃动使它们头重脚轻,纷繁往下掉。上尉还给我看了许多别的用猪鬃或马鬃制成的灭蚁装置。譬如,树上绑根粗铁丝,末端系根细马鬃,蚂蚁在这个忽然变更面前惊惶失措,失去均衡,掉进煤油罐。他以至还设计了一个“圈套”:一边是树干,一边是诱饵,当中是一根中间剪断的马鬃;蚂蚁爬到断处,自身的重量把鬃毛压弯,它就掉了下去这个静寂、美丽的花园中,每棵树、每根铁管和每条栏杆上都仔认真细地拴上铁丝,下方再挂一小罐煤油。令人心悦神爽的玫瑰花和藤萝架只是这些灭蚁装置的遮掩物而已。


“阿格劳拉!”上尉走到别墅的一个小门口,朝屋里喊了一声。然后对我说:“往常我让您看看最近几天的灭蚁成果。”


一个又高又瘦、面色惨白的女人从小门中走了出来,她的眼神机警而略带恐惧,裹在头上的那条头巾在前额上打了个结。“把那几个口袋拿出来,给我们的邻居看看。”勃劳尼说。从他的口吻中能够听出,她不是用人,而是上尉太太。我朝她点点头,支吾了—句,算是问候。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立刻回到屋内,拽出一个沉甸甸的口袋,来到我面前。她胳膊上的静脉根根绷起,这表明她费了很大劲;她要比名义看上去有力气得多。透过半开半闭的门扉,能够看到屋里有一堆这样的口袋。上尉太太一声不吭,又回到屋内。


上尉解启齿袋,里面像是装着泥土或化肥。他伸进一条胳臂,抓出,把咖啡粉似的东西,然后摊开手掌,让它慢慢漏到另一只手中。全是死蚂蚁,像细沙子一样的黑红色的死蚂蚁。这些蚂蚁缩成一团,头足难分,发出一股股刺鼻的酸味。装满了死蚂蚁的口袋在屋里垒得像金字塔一样,大约有几百公斤重。


“真惊人……”我指出,“照这样下去,准能使蚂蚁绝种……”


“不行,”上尉四平八稳地说,“这些是工蚁,光消灭它们不论用。蚁巢遍地皆是,每个蚁巢里都有一只蚁王,它能繁衍出几百万只小蚂蚁。”


“那该怎样办?”


我走到他太太拽出的那个口袋跟前。他坐在下方的台阶上,仰着头向我解释。那顶皱巴巴的白帆布帽遮住了他的整个额头和那副钢架眼镜的上半部分。


“应该让蚁王受饿。工蚁担任给蚁王寻食,它们的数目大大减少后,蚁王便会饿肚皮。到那时,我向您保障,哪怕外面再热,蚁王也会拖着瘦削的身躯,自己出来找吃的……到了那一天,它们被灭绝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他草草束好口袋,站了起来。我也直起了腰身。


“但有人以为,处置问题的措施是把它们赶走,”他朝雷吉瑙多的别墅瞥了一眼,嗤笑了一下,显露一嘴钢制的假牙。“还有人想把它们喂得肥肥的……那也是一种措施,知道吗?”


我不了解最后这句话的意义。


“谁?”我问道。“为什么要喂肥它们?”


“那个蚂蚁人没到您家去过吗?”


他指的是谁?“我不知道,”我回答说,“大约没来吧……”


“会到您家去的,等着吧。每逢星期四他就挨家逐户转一圈。所以,假往常天上午没上您家,下午肯定会去的。他要给蚂蚁喂补药。哈!哈!”


为了迎合他,我也抿嘴笑了一下。但我只想向他求救,没有精力再去揣摩他人的灭蚁妙法了。因而我说:“我以为您的措施最好,别的措施不可能比您的好……您觉得我们家能够试试您的灭蚁装置吗?”


“您得通知我,您喜欢哪一种装置。”话音未落,勃劳尼便又把我带进花园,给我看了他发明的另外几件我还没见过的装置。弄死蚂蚁理应是易如反掌的,他却煞费苦心,费尽心机,设计出这么多装置,简直令人难以想像。我总算慢慢悟出了所以然:灭蚁并不简单,措施要恰当,还得锲而不舍,锲而不舍。想到这里,我泄了气,由于我觉得勃劳尼上尉在这方面表示出的惊人毅力是任何人也无法具有的。


“对我们来说,或许简单点的装置更为适合。”我说。


勃劳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知是表示赞同,还是以为我的要务真实太低。


“我思索一下,”他通知我,“先给您设计一张草图。”


我道了谢,向他告辞,重新跃过篱墙,回到自家的庭院。我居然没听见双脚落地时踩着砾石发出的声音,真像是在梦中。我的家!固然蚂蚁成灾,但我却第一次觉得它真是我的家了!我走进家门,不由自主地说道:终于回家了。


孩子误食了灭蚁粉,妻子正在忧虑。


“别担忧,对人体无害!”我赶紧安慰她。


固然无害,但究竟不是能够往肚里吞的食品。孩子疼得大叫大嚷。应该给他服催吐剂。他在我妻子刚打扫洁净的厨房里吐了一地,成群的蚂蚁立刻接踵而至。我们把地擦净,哄住孩子不哭把他放进摇篮,周围撒了厚厚一层灭蚁粉,外面还支了顶蚊帐,边角扎得严严实实。这样,他醒来后就不会爬出摇篮,乱吃东西了。


妻子买了一篮食品回家,蚂蚁立刻前来侵袭,令人猝不迭防。我们把每样食品,包含油渍沙丁鱼和干酪,都冲洗了一遍,把叮在上面的蚂蚁一只只捉掉。接下来,我帮妻子做烧菜的准备工作:劈柴,把经济灶架在壁炉上,生火。她在洗菜。我们不能待在一个中央不动,隔不了一分钟就会蹦起来:“哎哟,咬了我一口!”我们不停地搔痒,捉蚂蚁,或者拧开自来水龙头冲掉胳膊或腿上的蚂蚁。饭做好了,但我们不知道应该在哪里吃:在屋里吧,会招来更多的蚂蚁;端到门外吧,蚂蚁会爬到我们身上来。我们只好站着用餐,一面吃,一面来回走动。固然如此,我们还是觉得四处是蚂蚁:大约是菜里混着蚂蚁的缘故,加上我们的双手还不时地发出蚁酸味。


饭后,我叼着香烟,走进庭院。丁零当啷的餐具碰撞声从雷吉瑙多家的方向传来。我走到篱墙前,发现他们在室外用餐,地上支了个大遮阳伞,伞下摆着一张桌子。他们衣着笔挺的衣服,带着怡然自得的表情,脖子上系着方格餐巾,正在津津乐道地吃着奶油布丁,呷着白葡萄酒。我祝他们胃口好,他们请我过去尝尝。我发现他们那张餐桌周围摆满了袋装的或桶装的驱蚁剂,每件物品上都蒙着一层黄白色的粉末或涂着几道沥青状的东西。一阵阵难闻的药味刺激着我的鼻膜。于是我说,十分感激,但我没有胃口。这是事实。雷吉瑙多的收音机播着音乐,音量拧得很小;他们一面尖着嗓子哼曲子,一面做出相互祝酒的样子。


我是登在篱墙边的梯子上跟他们讲话的。站在同一把梯子上也能看见勃劳尼家的花园的一角。上尉大约曾经用餐终了,正端着一杯咖啡,边走边喝着从屋里出来。咖啡杯放在一个托盘上。他的眼睛东张西望,大约在检查那些装置能否功用正常,能否在持续不时地消灭蚂蚁。我发现有两棵树中间挂着一个白色的吊床。我知道床上肯定躺着那个形销骨立、令人恶感的阿格劳拉女士,但我只能看见她的伎俩以下部位。她手拿蒲扇,来回扇个不停。吊床的绳索上拴着几个奇特的圆环,大约是某种防蚁器械;或许吊床自身便是一个诱杀蚂蚁的圈套,上尉太太便是诱饵。


我不想把我访问过勃劳尼的事通知雷吉瑙多夫妇,由于我料到他们会以鄙夷不屑和冷嘲热讽的口吻发表一番评论的。邻里关系历来如此。所以,我特意转过头,朝位于高处的毛罗太太的花园遥望了一眼:她的别墅筑在山巅,屋顶安着一个随风转动的鸡形木制风标。


“不知道山上的毛罗太太家里是不是也有蚂蚁……”我说。


能够看得出来,雷吉瑙多夫妇在吃饭时能够抑止自己的同病相怜心情,由于他们听了我的话后只是轻轻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几句:“嘿,嘿,嘿……她家当然也有蚂蚁……嘿,嘿,嘿……她家也有……肯定有……当然有……”


我妻子叫我回家。她想在桌子上铺个床垫,躺下睡一会。我们的床直接和空中接触,无法避免蚂蚁爬上来。桌子嘛,只需四条腿周围撒上药粉,蚂蚁一时半时就上不来。她躺下休息,我又出了门,借口说是托人找工作,实践上只是想到外面走走,换换脑子。


我觉得路上的一切中央都和昨天的所见迥然不同了:每个菜园里都是蚂蚁成群,每家墙壁上都爬着一队队蚂蚁,它们边爬边朝一切甜的或含有脂肪的食物伸出触角。我的眼光专注,我发现一个男人在门外拍打他的各种杂物,由于里面爬进了蚂蚁;一位老太太手拿唧筒,在喷驱蚁药水。我还看见,一列蚂蚁毫不在意地在一个盛着毒饵的小碟的盘沿爬过;当然,这只需眯起眼睛才干看清。


但是,这却是契合奥古斯托叔叔的理想的城镇。蚂蚁纵然不少,但能把他怎样样?他时而为这个老板卸货,时而为另一个老板卸货;白天在酒馆里吃饭;晚上哪里繁华,哪里有手风琴声,就上哪里;夜里哪里空气新颖,哪里空中柔软,就在哪里睡觉。


我一边踽踽而行,一边想像着自己就是奥古斯托叔叔。我应该像他那样,每天下午沿着这些道路踯躅。当然,要成为奥古斯托叔叔那样,首先应该具有他的生理特征:身体矮小,体型粗短;胳膊好像猿臂,老是莫明其妙地张着,或是在半空挥舞;腿很短,当他回头端详女人时,常常迈错脚步;嗓音尖细,脾气一上来,便用外地口音操着当中央言破口大骂。在他身上,肉体和灵魂是统一的。我有很多操心事,苦于不能处置,真希望能和奥古斯托叔叔一同,四处走走,活动活动。当然,我任何时分都能够假定自己曾经变成了他;任何时分都能够这么对自己说:“喂,到干草堆上去睡觉吧!喂,到酒馆里去美餐一顿炒猪血,畅饮几杯葡萄酒吧!”看见猫后,我应该像叔叔那样,先摸摸它,然后大喝一声“嗬!”,把它吓跑。碰到女用人时,我应该对她说一句:“嗳,嗳,小姐,需求我辅佐吗?”可是,像奥古斯托叔叔那样为人处世很不容易。我越发现他在这里过得很自由,心里就越明白,他是另一种类型的人,他受不了折磨着我的这些操心事:需求安家,找工作,孩子有病,妻子脸上没笑容,床上和厨房里全是蚂蚁。


我走进头天我和妻子到过的那家酒馆,向那位身穿白绣花衬衫的老板娘问道:昨天和我讲过话的那些人来了没有。店里很凉快,空气新颖,或许不是滋生蚂蚁的场所。我服从她的倡议,坐下等那帮人。我用毫不在乎的口吻问她:“你们这里没有蚂蚁吧?”


她用抹布在柜台上揩了一把:“这里人们来了就走,谁也没发现有蚂蚁。”


“可是,您是不时住在这里的。”


她耸了耸肩:“我这么个大块头,难道会怕蚂蚁吗?”


她似乎把店里有蚂蚁当作一件丑事,这种遮遮掩掩的样子越来越使我气愤。我追问一句:“您不放毒蚁药吗?”


“对蚂蚁来说,最好的毒药,”坐在另一张桌旁的一个人(我认出他来了,他是奥古斯托叔叔的朋友之一,昨天和我讲过话)说,“是这个。”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他人陆续抵达。他们投能向我提供任何找工作的线索,只是让我和他们一道喝酒。他们又谈起了奥古斯托叔叔。一个人问道:“老滑头不知道眼下在那边搞什么名堂?”当地人用“滑头”这个词称谓游手好闲、机灵刁钻的家伙。大家分歧以为这个称号安在我叔叔头上最适合,他正由于是个“滑头”才被人看得起。但我听后心里却颇觉不快,由于我知道叔叔固然生活浪荡,但总的说来为人厚道,循规蹈矩。不外,夸大其词、夸大其辞或许是当地人的共同处世方式的一个组成部分。我隐约猜出,这大约和蚂蚁成灾有关:他们有意把周围世界描画得骚动不安、充溢风险,以便忘却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繁杂的烦人事,包含蚂蚁带来的省事。回家的路上,我思忖道,我无法和他们持同样的想法,障碍来自我妻子,她对想像的东西深恶痛绝。我还想道,她往常深深地影响着我的生活,我曾经不能用空泛无物的词藻和虚无缥缈的想法来麻醉自己了,由于我一开端思索问题,她的面容、眼光和身影便会立刻跃人我的脑海。归根结底,她对我不错,我需求她。


妻子愁容满面地走出门,朝我而来,通知我说:“嗳,来了一位丈量员。”


酒馆里那些人的纸上谈兵还在我的耳际鸣响。我心猿意马地说了句:“晤,丈量员,这时来了位丈量员……”


她说:“对,丈量员到我们家来了,正在量屋子……”


我感到十分蹊跷,赶紧进了屋。


“嗨,你说的是什么哟?!他是上尉。”


是勃劳尼上尉。为了给我们设计一个适合的灭蚁装置,他带


了一根黄色的折尺,正在丈量我们的屋子。我把妻子向他做了介


绍,对他的热心表示感激。


“我想研讨一下这里的环境可能性,”他说,“一切都要像数学那样精确。”


上尉以至量了摇篮的大小,惊醒了睡在里面的孩子。他见一根黄色的尺子在眼前来回晃动,吓得大哭。我妻子赶紧去哄他。孩子的哭声使上尉很焦躁,我尽量用别的话分散勃劳尼的留意力。幸而这时他太太喊了他一声,他走出门。阿格劳拉女士从篱墙那侧探出身来,挥舞着她那双没有血色的瘦胳膊,朝他喊道:“回来!快,快回来!来人了!真的,是蚂蚁人!”


勃劳尼朝我瞟了一眼,抿着嘴唇,向我递过一个会意的笑容。他必须马上回家,并为此表示负疚。“他也会到您这里来的,”他说,并且指了指那位神秘的“蚂蚁人”眼下所在的中央。“您马上就会明白的……”上尉走了。


我不想在搞清这位蚂蚁人的身分和企图之前就和他打交道。我走到篱墙边,登上梯子,下面就是雷吉瑙多家的庭院。他刚好回家,衣着一件白衣服,戴着一顶草帽,拿着许多小口袋和罐头盒。


我问他:“喂,蚂蚁人到您家来过了吗?”


“不知道,”雷吉瑙多说,“我刚从外面回来。不外,我想他来过了,由于我发现四处都是糖浆。克劳迪娅!”


他的妻子露了面:“来过了,来过了。他也会到劳莱利别墅中来的。可是,嘿,您别希望有什么用!”


我当然不会存有任何奢望的。我问道:“这个人是谁派来的?”


“谁会派他来呢?”雷吉瑙多说。“他是与阿根廷蚂蚁作斗争局的职员,担任在每家的花园里放糖浆。您看见那些小碟子了吗?”


他妻子做了弥补:“是拌了毒药的糖浆……”说罢抿嘴一笑,似乎什么全知道似的。


“能毒死蚂蚁吗厂我明白,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有时眼看着就能得到答案了,但又会遽然节外生枝,变得比原先更为复杂和棘手。


这个问题看来是不该提的。雷吉瑙多连连摇头:“毒不死……毒药的剂量很小……工蚁很爱吮食糖浆……但应该让它们活着爬回蚁巢,吐出这种加了微量毒药的糖浆喂蚁王……听说用这种措施迟早会使蚂蚁绝种的。”


我没有迫问他,蚂蚁能否真的迟早会灭绝。由于我听得出来,雷吉瑙多引见这个措施时用的是一种客观陈说的语调;他固然不同意这种做法,但当局的官方措施是必须尊重的。他的妻子则相反,她和许多女人一样,脾气躁动,毫不掩饰她对糖浆灭蚁法的恶感心情:一边听丈夫讲话,一边不住讪笑,还时时讽刺讽刺几句。丈夫大约觉得她的行为有失检点,或者过于放肆,但他不正面驳斥呵责,只是极力向我解释,以便消弭妻子构成的达观主义印象。他们单独待在一同时,他或许也是用这种失望的语气讲话的,没准更糟。不外,他往常想给妻子做一个不偏不倚的模范,说道:“哎,克劳迪娅,你难免太夸大了……当然,并不十分有效,但还是有用的……再说,糖浆免费供给……需求过几年才干下结论……”


“几年?他们像这种样子搞了差未几二十年,蚂蚁却一年多似一年,成倍增加。”


雷吉瑙多没有反驳,而是把话题转到了与阿根廷蚂蚁作斗争局所做的好事上。他谈起了粪料盒:蚂蚁人们的人把这些盒子放在每家的花园里,等蚁王在里面产完卵后,就把盒子取走烧毁。我觉得雷吉瑙多先生讲的这些话也适于讲给我那生性多疑、达观失望的妻子听,所以回家后就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对克劳迪娅女士的冷嘲热讽则只字未提。我妻子是那种对什么也看不惯、但又迫不得已的女人;举个例子来说吧,她以为火车时辰表、列车编组、乘务员检票都是荒唐可笑、糟糕透顶、毫无意义的,但她出门时又不得不乘火车,接受这一切。听了我讲的糖浆灭蚁法后,她做出了判别:这种措施荒唐绝伦,完整是多此一举。我无言以对。固然如此,我们还是稍微收拾了一下屋子,准备迎接那位蚂蚁人来访;听说他叫包迪诺先生。我们不打算对他发怨言,也不想徒劳无益地向他提出各种请求。应该让他聚精会神地工作。


他没有叩门便走进了我们的庭院。我们正在谈论着他哩,他却曾经出往常眼前了,真叫人难堪。他是个五短身体,五十来岁,身上那件黑衣服曾经褪了色,磨损得很厉害。脸像醉汉似的,头发还没变白,梳着儿童发型;眼睛半睁半闭,眼圈和鼻子周围泛红,唇边显露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他讲起话来外地口音很重,嗓子很尖,像是布道的教士;说得激动时,嘴角和鼻子周围的皱纹会悄然颤动起来。


我把包迪诺先生描画得如此细致人微,是为了阐明他为什么会给我们留下他像蚂蚁的奇特印象。噢,不,一点不奇特。由于我们原先就以为蚂蚁人应该是这种样子,能在一千个人当中轻而易举地被辨认出来。他的双手粗大,手背毛茸茸的,一只手拿着一个外形像咖啡壶的器皿,另一只手端着几个陶土小碟。他通知我们说,他要放糖浆了。他的口吻表明,他是一个惯于磨洋工、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职员。他拖曳着嗓门,有气无力地说出“糖浆”这个词,这足以使我们明白,他是多么不把我们看在眼里,对他自己的工作效果又是多么缺乏自信。我发现,在这个人面前,我妻子倒给我做出了坚持冷静的模范。她耐烦地通知他,哪些中央经常有蚂蚁爬过。他谨小慎微地来回做着那几件事:把咖啡壶中的糖浆倒进小碟,把小碟放在该放的中央,留意别碰翻它们。我没看多久便失去了耐烦。我察看着他的举措,重新想起他给我留下的初始印象:他像蚂蚁。缘由何在?我说不上来,可他的确很像蚂蚁。大约是由于他皮肤黝黑吧,但也可能是由于他个子矮小的缘故,或者是他的嘴角老在哆嗦,和蚂蚁的不时颤动足和触角相似。不外,蚂蚁的另一个特性他却不具备:它们不停地奔忙和劳累,而包迪诺先生却笨手笨脚,慢慢吞吞。往常他正举着一把蘸满糖浆的小刷子,在墙上,可笑地涂抹着。


我注视着他的动作,越来越感到厌恶。忽而,我发现妻子不见了。我用眼光四处搜索了一遍,最后在庭院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她。雷吉瑙多和勃劳尼两家的篱墙在那里相连。克劳迪娅女士和阿格劳拉女士分别站在自家的篱墙边,指手画脚地讲个不停,我妻子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们中间,她在洗耳恭听。我朝她们走去,反正包迪诺先生正在房后涂糖浆,那里没什么重要东西,怎样涂都能够,我不用看着。我听见勃劳尼太太在大声发怨言,她挥着胳膊说:


“那家伙是来给蚂蚁喂补药的,哪是什么毒药!”


雷吉瑙多太太为她帮腔,但口吻没有这么猛烈:“假如有一天蚂蚁灭绝了,他们那些职员不就失业了吗?所以,您能希望他们正在干什么呢,太太?!”


“喂肥了蚂蚁,这就是他们的工作成果!”阿格劳拉女士愤然下了却论。


两位女邻居的话都是对着我妻子说的。她凝神听着,名义上很宁静,但我从她那不停抽动的鼻孔和紧紧咬着的嘴唇中能够看出,她这时内心满腔怒火,由于知道自己被玩弄而十分愤懑。说实话,我也接近于置信,这两位女士不是在胡说八道、挑拨离间。


“还有那些带有蚁卵的粪料盒,”雷吉瑙多太太接着说,“您以为他们取走后真会烧掉吗?基本不是!”


忽然响起了她丈夫的声音:“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妻子说话过了火,显然使他忐忑不安。雷吉瑙多太太说了声“对不起”,匆匆分开我们;她的负疚声中包含着对同流合污、胆怯怕事的丈夫的轻视。从相反方向似乎传来了一阵冷笑声,我回头一看,发现勃劳尼上尉正在砾石小径上调整他的那些灭蚁装置的角度。包迪诺先生刚倒上糖浆放在那里的一个陶土小碟在他脚旁成了碎片,碟底朝天;大约被他踢了一脚,但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出于不慎。


我和妻子回到屋里。我想像不出她会怎样发泄她对包迪诺先生的怒火;但我知道,我不会劝她止怒的,反倒有可能给她火上加油。可是,我们审视了屋里屋外,却没发现这位蚂蚁人的踪迹。嗯,我们进门时,似乎听见庭院的栅门吱哑一声打开了。他大约刚走,不辞而别了。他在屋里涂下的这一道道黏糊糊的暗红色糖浆发出一种难闻的甜腻味,和蚂蚁的气息固然不同,但我觉得两者有关系,固然我说不出其所以然。


儿子在睡觉,我们以为这是抽空到毛罗太太家去串门的好机遇。我们应该去一趟,向她要贮藏室的钥匙;另外,这也是礼节的需求。但我们迫不迭待地去访问她的真正动机却是让她听听我们的埋怨:她事前不做任何阐明,就把这么一个蚁害严重的住所租给了我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由:我们想看看房东太太是怎样对付蚂蚁的。


毛罗太太的别墅带有一个延伸在山坡上的大花园。参天的棕榈树枝叶纷披,扇状树叶曾经发黄。一条小路曲曲弯弯,通向雄踞在山巅的别墅:这是一座有许多阳台和阁楼,屋顶安了一个鸡形风标的建筑物。锈迹斑斑的风标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艰难地转动着;它的反响比棕榈树叶要愚钝得多:微风一吹,树叶就瑟瑟作响,似乎在低声嗟叹。


我和妻子沿着小路往上走,不时倚着路旁的护栏,眺望下方的一切:那座对我们来说还很陌生的新居,庭院中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雷吉瑙多家那个跟仓库的内院相似的小花园,还有勃劳尼家那个方方正正、和墓地相仿的小花园。只需在这时,我们才能够暂时遗忘那些中央蚂蚁成群;只需在这时,我们才能够假定那些中央没有日夜不停地搅扰着我们的蚁害;只需在这时,离得远远的,我们才觉得那些中央像天堂一样美丽。我们越往上走,心里就越懊恼:我们竟会住在那种中央。在那种庸俗、烦人的中央生活,整天只得为处置一个又一个庸俗、烦人的问题而大伤脑筋。


毛罗太太年岁不轻了,人很瘦,个子挺高。她在一间阳光照不到的屋子里接待我们,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高靠背椅上,旁边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针线和文具。她浑身着黑,只需上衣的男式领于是白色的。她的脸庞瘦削,扑了薄薄一层粉,头发梳得整划一齐。她马上就把钥匙给了我们,这是她头天就允许的。她没问我们能否住得挺温馨;我们以为,这表明她心里明白,我们是向她诉苦来了。


“太太,下面那些蚂蚁……”我妻子说道,她这时的口吻温柔谦恭,一反往常。我真希望她别用这种声调讲话。她是一个性格顽强、嘴不饶人的女人,但有时也谨小慎微;每逢这种时分,我就感到不快乐。


我赶紧给她撑腰,用一种深受冤枉的口吻指出:“太太,您租给我们的那所房子……坦率地说,假如我们知道有这么多蚂蚁……”我没往下讲,心想这曾经够分明了。


太太连眼也没抬。“那所房子长期投入住,”她说,·有几只阿根廷蚂蚁缺乏为奇,这种蚂蚁四处都有……房子经常打扫,蚂蚁就会绝迹的,可是您,”媳的眼睛盯着我,“拖了四个月才给我答覆。假如那时您马上搬来住,往常就不会有蚂蚁了。”


“这么说,”我妻子插了一句,她的话中含有嘲讽语气,“您这里准没蚂蚁吧?”


毛罗太太撇了撇嘴。“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稍后,她见我们不大置信,便做了一番解释:“我们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光亮如镜。蚂蚁刚从花园中爬进屋里,就会被发现。我们立刻便采取对策。”


“什么对策?”我和妻子异口同声问道。我们感到猎奇,充溢了希望。


“很简单,”太太耸耸肩,“把它们撵走,用笤帚把它们扫走。”刚说到这里,她那故作镇静的表情忽然起了变更,她似乎体会到一种难以忍耐的痛楚。我们发现她坐得不是那么端正了:腰部扭向一边,全身的重心也明显地朝那边偏移。假如她刚才没有用如此肯定的语气讲出上面那几句话,那我一定会赌誓说,准是有一只阿根廷蚂蚁钻进了她的内衣,在她身上叮了一口。一只,或者好几只蚂蚁在她身上乱爬,使她感到奇痒难忍。她极力不在椅子上扭动身躯,但她显然无法像刚才那样雍容大方地坐着了。她神色慌张,表情越来越苦恼。


“我们房前的庭院里全是蚂蚁,黑漆漆的一片,”我匆匆说,“屋子打扫得再洁净,也免不了会有几千只蚂蚁爬进来……”


“有道理,”太太说,她那只癯瘦的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有道理。庭院荒着,荒地里会繁衍出几百万只蚂蚁来的。我本想四个月前就在那块地里种上庄稼,可您让我等了这么久。往常您自食其果了。不只您吃了苦头,大家也跟着倒楣。蚂蚁朝五湖四海爬去……”


“也爬到您这里来了吗?”我妻子问道。她差点笑出声来。


“没有!”毛罗太太立刻承认。她的脸色惨白,右手不时紧紧抓着扶手,肩膀转动了一下,胳膊肘悄然擦着腰部。我终于明白了,除了矢口承认事实的自尊心和这所开阔、阴凉、考究的别墅外,毛罗太太并没有什么抵御蚂蚁的对策。当然,她在蚁害面前表示得比我们要刚强得多。不外,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包含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的她在内,都被蚂蚁叮着、咬着,这是显而易见的。这里的蚂蚁或许比下面的更无情,它们像某种非洲蛀虫,能把一切东西啮食一空,最后只剩一个空壳。太太的别墅中似乎只需那条褪色的地毯和那几块积满灰尘的窗帘还没有遭到蚂蚁的侵袭,其他东西似乎转眼间就会变成粉末。


“我们上您这里来,是要向您讨教如何解脱蚂蚁……”我妻子说,她的神色恬然自如。


“屋子经常打扫,地里种上庄稼:没有别的措施。干活,只需干活才干解脱蚁害。”她骤然站了起来,再也不能端坐在椅子上了。她的全身下认识地哆嗦了一下。我们决议立刻告辞。她镇静了下来,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我们沿着小路往下走,回到我们的庭院。我妻子说:“但愿他还没醒。”我也在惦念着孩子。但是,我们还没跨进家门,就听见了他的哭声。我们赶紧跑进屋,把他抱出摇篮,想方设法地哄他重新人睡。可是他依旧尖着嗓子,嚎啕大哭。一只蚂蚁爬进了他的耳朵。他没命地哭着,怎样哄也不论用。我们费了半天劲,才弄清事情的原委。其实我妻子一开端就猜到了。“准是蚂蚁!”但我却不时不明白他为什么哭个不停,由于周围并没有蚂蚁。我们脱光他的衣服:身上没发现有被咬或搔痒的痕迹。但我在摇篮里看见了几只蚂蚁。我固然把摇篮放在离墙很远的中央,但没想到包迪诺先生在地板上涂了糖浆,蚂蚁被这位蚂蚁人的糖浆所吸收,沿着地板爬进了摇篮。


孩子的哭叫和妻子的嚷声把几位女邻居吸收到我们家里。雷吉瑙多太太对我们关怀备至,勃劳尼太太为我们忙这忙那,还来了几个以前从未见过的女人。大家力争上游出主见:往耳朵里灌温热的橄榄油;让他张开嘴,用力擤鼻子;还有一些别的法子,我记不得了。她们高声说话,喊嘁喳喳,固然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一种安慰,但说实话,忙帮得未几,省事倒添了不少。她们在孩子身边忙碌,起到的主要效果是激起了大家对那个蚂蚁人的义愤。我妻子对他——包迪诺——破口大骂,把一切过错都安在他头上。邻居们全都以为,他最好还是回家抱孩子去,他在这里的工作只是为了使蚂蚁繁衍得更快,这样他才不会失业;他工作得很出色,助蚁为虐,与人作对。她们讲的话过了头,但这是能够了解的。当时我也很激动,加上手里还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所以也和她们一道骂了起来。假如包迪诺那时就在跟前的话,我真不知道会对他干出什么事情来。


一只小蚂蚁随着温热的橄榄油从孩子耳朵里流了出来。他止了哭,傻乎乎地拿过一个赛璐珞玩具,晃了几下,塞到嘴里吮吸着,再也不理我们了。我这时和他一样,希望一个人待着;我要放松一下神经。邻居们还在诅咒包迪诺,她们通知我妻子说,他往常大约就在左近的一个庭院里,那里有他的仓库。我妻子说:“哼,我去找他,到那里去找他算账。”


马上构成了一支由我妻子领头的小队伍,我当然走在她身边,固然我不以为这种举措会有什么用处。教唆她这么做的女邻居们跟在她后面,有时抢先几步,给她领路。克劳迪娅女士主动提出留下给我们看孩子,她在栅门边送别了我们。后来我发现阿格劳拉女士也没来,固然她刚才唾沫四溅,似乎是包迪诺的势不两立的敌人。跟我们两人一块动身的只是那几个以前没见过面的女人。我们沿着一条开阔得像院子一样的道路行进,两旁相继闪过小木房、鸡圈和堆满渣滓的菜园。几个刚才嚷嚷得最凶的女人走到自己家门口后,停下了脚步;她们热情地通知我们应该往哪边走,然后就回家喂老母鸡去了,或者喊过在街上游玩的浑身是土的子女,把他们拉进家门。只需两三个女邻居跟我们一同走到包迪诺所在的那个庭院门口。不外,等我妻子敲开门后,我们发现进去的只需我和她两人。女邻居们有的趴在窗口注视着我们,有的在鸡圈里看繁华,有的一面在门外扫地,一面继续怂恿我们。当然,她们的声音很轻,除了我们以外,旁人听不见。


那个蚂蚁人站在仓库中。这是一个小棚子,四分之三已倒塌,仅存的那堵木板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赫然写着“与阿根廷蚂蚁作斗争局”几个大字。地上堆着一叠叠放糖浆的小碟、形形色色的木盒和空罐头。这里像是一个渣滓堆,破纸、鱼骨和其他废物应有尽有,人们马上就能想到,这是当地一切蚂蚁的大本营。包迪诺先生面带愠怒和讯问的神色朝我们走来,他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我们发现他的牙齿曾经所剩无几。


“您!”我妻子犹疑片刻后对他开了火,“您应该感到羞耻!您到了我们家,弄得四处一塌懵懂,用糖浆引来了蚂蚁。一只蚂蚁还爬进了我孩子的耳朵。”


她冲着他的脸挥拳头。包迪诺先生像受惊的动物普通躲开了,但嘴角的笑容并未消逝。他耸耸肩,眨眨眼,朝周围环顾着。他的视野最后落在我身上,由于左近没有别的人。他的眼光似乎意味着:“她发疯了。”但他说出口的话却只是无力地为自己分辩:“不……不……怎样能呢……”


“大家都说,您不是给蚂蚁下毒,而是给它们喂补药!”我妻子嚷道。包迪诺先生溜出棚子,来到那条像院子一样开阔的道路上。我妻子不时跟在他后面骂个不停。他开端对左近小木屋里的女人们耸肩膀和指手划脚。我觉得她们此时在悄然表演着两面派的角色:一方面接受他的眼光的含义,同意他的见地——我妻子是在胡说八道,与疯子无异;另一方面,当我妻子的视野投向她们的时分,她们又频频颔首,或者挥舞笤帚,鼓舞她继续向那蚂蚁人开战。我避免介入。我应该如何是好呢?当然不能像妻子那样出言不逊,更不能对节节溃退的包迪诺大打出手,我妻子的这通脾气曾经够他受的了。但我也不应该劝妻子动怒,由于我不想包庇包迪诺。我妻子越来越愤恨,刚嚷了句“您在坑害我的孩子!”,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摇晃。我怕他们打起采,正想奔过去把他们拉开时,忽然发现包迪诺先生并不还手,只是用越来越像蚂蚁的动作转动了几下身子,挣脱了她,滑稽地跑开了。他在不远处停下,理好衣服,耸耸肩,嘟哝道:“什么哟……谁会那样……”然后便走开了。临走前,他朝小木屋里的居民们摆了几下手,意义似乎是“她发疯了”。我妻子朝他扑去时,小木屋里的居民们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喧哗声;那人挣脱后,喧哗声随之沉寂;而等那人分开了这里,人们看着他的背影,又开端纷繁谈论起来。这回她们讲得很分明,每句话的意义都很明白:不是抗议或要挟,而是埋怨,表示同情,以及提出请求。她们的声音很响,似乎是在发表一篇自豪的宣言:“我们会被蚂蚁活活咬死的……床上有蚂蚁,菜盘里有蚂蚁……白天有蚂蚁,夜里有蚂蚁……我们原本就吃不饱,可是还得喂蚂蚁……”


我拽过妻子的手臂,但她还不时扭过身去喊道:“没这么低价!


我们知道谁是骗子!我们知道应该找谁算账广她还讲了另外一些怒喜洋洋的话。这时曾经没有人附和她了:我们从那些小木屋门前经过时,家家户户立刻打开门窗;邻居们宁愿和蚂蚁战争共处,她们不想招惹是非。


回家的路上冷冷落清,这其实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固然如此,看到女邻居们的那种表示,我真实感到痛心。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愿看见那些只会口头上四处埋怨深受蚂蚁之害的女人。我一辈子也不会像她们那样耍两面派手法。我倒想仿效毛罗太太,单独关在家里,狂妄地忍耐痛苦。不外,她是个阔老,而我们一无所有。我找不到出路,想不出法子,不知道怎样在这个城镇里继续待下去。但我以为,我的熟人中间,以及不久前我还觉得比我有能耐的那些人中间,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出了措施,或者行将想出措施。


我们到了家。孩子还在吮吸着他的玩具。妻子坐到椅子上,我端详着爬满蚂蚁的土地和篱墙。雷吉瑙多先生的花园里有人在喷驱蚁粉,一股粉尘在篱墙那侧冲天而起。右边是上尉家那个浓荫铺地、静谧安定的花园,各种精巧的装置正在不时地消灭蚂蚁。这就是我的新居所在的城镇。我抱起孩子,挽着妻子说:“我们去遛遛,不时走到海边去。”


太阳已偏西。我们沿着林阴大道和傍山小路朝前走。老城的一角还沐浴着阳光,那边的房子由灰色的海泡石砌成,窗棂上抹着灰泥,屋顶长满青草。这个城镇呈扇形展开,房屋依山而筑。山坳间空气清新,大地这时染上了紫铜色。孩子回过头去,不胜诧异地阅读着这一切。我们也部分遭到了他的感染,觉得颇为新奇。生活中的某些时辰是很甘美的,我们似乎接近了这种时辰,心头的伤口也似乎慢慢愈合了。


我们碰见了几个老太太。她们头上垫着个草垫圈,上面顶着一个大篮子。她们低着头向前走,腰板挺得笔挺,身子从不乱晃。一群裁缝姑娘跑出修道院的花园,奔到池边,伏在石栏上看着水中的一个蟾蜍;她们说:“唉,真不幸!”栅门后边的一株紫藤下,几个身穿素白衣裳的小女孩在逗弄一个玩汽球的瞎子。一个光着上半身、蓄着大胡子、留着披肩发的小伙子手持木叉,在一株长满又长又白的树刺的老树下够刺梨。一户殷实人家中的几个小孩神色悒郁,每人戴副大眼镜,在窗前吹肥皂泡。铃声骤然响起,收留所里的老人该回房了:他们拄着拐棍,戴着草帽,一边喃喃低语,一边依次踏上台阶,走进寝室。两个工人在检修电话线,在下面扶梯子的那位对在电线杆上干活的同伴说:“下来吧,该收工了,我们明天把它干完吧。”


我们来到港口,面前便是浩瀚的海洋。海边有一排棕榈树和几条石凳。我和妻子坐下,孩子乖乖地待在一边。妻子说:“这里没有蚂蚁。”我接过她的话柄:“而且空气新颖。在这里待着真温馨。”


海水忽进忽退,拍击着栈桥边的礁石。渔船在悄然晃动,肤色薰黑的渔民们把一张张红色的鱼网和一个个鱼篓放进船舱,准备晚上出海捕鱼。海面宁静,只是颜色在不时变更,时而蓝,时而黑,越到远处,颜色越深。我想着远方的海水,想着海底的无数细小沙粒,以及被潜流带到海底、被波澜冲刷得干洁净净的洁白的贝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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