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锡瑞 | 把社会、经济、政治放回二十世纪中国史

作者简介：周锡瑞（Joseph W. Esherick），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校区荣休教授。

文章来源：刘东主编：《中国学术》第1辑，2000年，第201-215页。

二十多年前曾在哈佛大学以“中共乡村依据地（1922－1949）”为主题举行过一次著名的会议。那次会上，霍夫海因茨（Roy Hofheinz）尖利地批判了对他的观念中止质疑的众多年轻学者。他遭到质疑的观念是“反动或反反动之胜利的条件基本是人们行动的产物，而不是社会结构、经济或人口学的确定不移的事实。”（霍夫海因茨，1977年著作，序文）。在此次会议的开幕式上，几种研讨反动的社会史措施被提出来，但是霍氏在其发言中把这些措施作为“退步”而丢弃。当时，这场争论中“进步”的一方以为社会—经济结构才是重要的，且构成了反动运动的前提条件（或缘由）。

我以这个例子启始是由于有必要通知更年轻的同行们，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时期，为社会史中止辩护是一种进步的立场。固然我不置信那时我们中的任何人会置信社会结构、经济或人口学是“肯定不移的事实”，但我们深信社会和经济是重要的。我明白社会史往常曾经从其原来的进步位置上挪开，但我还是执著地回想其过去的角色，希望我往常关于那些时兴的文化研讨的回应姿势，能被了解为关于一个进步过去的留恋，而不是一个正在阅历人生中年危机的、渐入老境的社会历史学家的唠叨。

近年来社会史无疑曾经失宠了——特别是在二十世纪中国史研讨之中。这反映了在把中国反动从历史舞台中心移开的倾向，最近当我读到一篇由费约翰（John Fitzgerald）所写的引人争议的文章时——它刚刚登在新近改名为《二十世纪中国》（〖WTBX〗Twentieth-Century China）杂志的专号上，我才认识到这一过程已走得多远了。这篇文章讨论了研讨二十世纪中国的几种新思绪，并讨论了许多令人激动的可能性，但其间仅仅一次顺带提及“反动”这个术语。我自己也以为我们应当解脱那种简单地以反动为主题的中国近现代史研讨（周锡瑞，1995）。但往常我狐疑我们能否走过了头。在使反动脱离中心的过程中，我们不应该基本忘掉它，或把它当作某个碰巧一同来祸害中国人民的外部事情。

由于反动曾经被搬离中心舞台，历史研讨的关注点就基本从乡村转向了城市——并且特别转到了上海。关于中国城市的学术新成果与韩起澜（Emily Honig, 1986）和贺萧（Gail Hershatter）所写的早期作品迥然不同。《姊妹与陌生人》（Sister and Strangers）和《天津工人》（The Workers of Tianjin）都聚焦于工人阶级，并对阶级认识和工人阶级与中国反动的关系这样的问题坚持着关注，是优秀的社会史著作。固然我不能说城市社会史在 1990年代被放弃了，但是毫无疑问向文化研讨展开是一股强劲的趋向。如要举例，能够想一下近来出版的突出作品，如1995年杜赞奇（Prasenjit Duara）的《从国族中解救历史》（Res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 1993年傅葆石（Poshek Fu）的《依从、抗拒和协作》（Passivity, Resistance and Collaboration）,瓦瑟施特伦（Jeffery Wasserstorm）的《二十世纪中国的学生运动》（Student Protest in Twentieth China）和叶文心（Yeh Wenhsin）的《团结的学园》（The Alienated Academy）。或许这个趋向在1997年贺萧的第二部专著即关于上海色情业的《风险的愉悦》（Dangerous Pleasures）中，能看得更分明 。固然我不会持有像亨利厄特（Christian Henriot） 在《中国季刊》（China Quarterly）上所表白的那种敌对观念，但我不得错误这一状况感到惊诧以至失望，贺萧全书精彩的研讨中简直不留意剖析上海社会色情业的不时变更的方式和场所，而是津津乐道于导游手册、变革者的作品和小报，把它们当作中国人“关于现代性的对话”来讨论（第8页）。

即便反动史仍旧是关注的焦点时，文化研讨的措施在其中也特别突出。在民国史方面，费约翰1996年的获奖作品《醒悟的中国》（Awakening China）是一个绝好的例子，但愈加惊人地依赖文化研讨措施和肯定话语权益的是阿普特（David Apter）和赛茨（Tony Saich）1994年的《毛的共和国的反动话语》（Revolutionary Discourse in Mao’s Republic）。其主要的工作是证明“颠倒的（即反动的）话语怎样产生权益”（P. xiii）和把“延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比作“其权益源于话语的宗教救赎运动”（第184页）。因聚焦于话语而产生的历史唯心主义在此处原形毕露，而关于为什么毛的特殊的“颠倒”的话语比其他党内外的竞争对手的话语更具能力这一问题，却没有令人称心的答案。

假如比较了近期清史研讨的某些成果，二十世纪中国研讨中从社会史向文化史的转变就愈加惊人。固然很大水平上仍存在着棘手的史料问题，清史研讨依旧有一大批社会史的著作。不外即便这些作品比起七十年代以来的同类作品也对文化倾注了更多的留意力，但仅仅这些书名如埃菲琳·罗斯基（Evelyn Rawski）的《最后的皇帝们：清帝国制度的社会史》（The Last Emperors: A Social History of Qing Imperial Institutions），1999年麦考莱（Melissa Macauley）的《社会权益和法律文化》（Social Power and Legal Culture）, 1998年的玛兹穆德（Sucheta Mazumdar）的《糖与中国社会》（Sugar and Society in China）就表明了社会史在清史范畴中仍坚持着生机。除了玛兹穆德的专著，王国斌 （R. Bin Wong）1998年的《转变的中国》（China Transformed）和李伯重1998年的《江南农业的展开》（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in Jiangnan）显现了经济史依然在继续繁荣。在性别研讨的范畴中，文化研讨的措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即便在性别研讨方面，我们也会在布雷 （Francesca Bray）的《科技与性》（Technology and Gender）中不期然地找到比二十世纪中国史范畴的绝大多数成果更接近唯物主义的文化研讨措施。

假如我们反过来沿着纪年的次第行进，进入二十世纪晚期，一个独立而相似的方式就显而易见了。中国开放田野调查使社会科学家从早期的对精英政治的关注，转到了十分胜利地探求和解释当代中国社会的重要方式的田野调查工作上。这样的例子，特别是在近期发表的著作中，多得不胜枚举。但是假如仅限于最近几年乡村社会与经济范畴呈现的重要著作，我们就能够举出阎云祥1996年的《礼物的活动》（The Flow of Gifts），景军（Jing Jun）的《记忆的圣殿：中国村庄中的历史权益与道德》（The Temple of Memories :History,Power and Morality in a Chinese Village）；鲁夫（Gregory Ruf）1998年的《干部与亲族》（Cadres and Kin）；1997年茨威格（Dawid Zweig）的《解放中国农民》（Freeing China’s Farmers）；1997年金莱和格里芬（Kinley and Griffin）的《中国乡村的财富分配》（Distribution of Wealth in Rural China）。

近年来已有很多文章谈到需求突破“1949年障碍”，贺萧、黄宗智（Philip Huang）、裴宜理（Elizabeth Perry ）和瓦瑟施特伦这些学者的著作曾经证明逾越1949年障碍是有益的。但我们正处在一个奇特的位置上，上述研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学者们十分关注当代乡村社会，但是简直无人研讨民国时期这一范畴的状况，因而无法找到共同言语。

假定我上文所论述的情形是真实的，有人会问它该如何解释。文化史研讨的盛行显然在很大意义上直接反映了历史学科内（实践上是一切的人文学科）的一个总体趋向，一个至少在上述的著作里和《美国历史评论》（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的纸面上一样明显的趋向。中国反动在当代认识中的衰微无疑已在中国研讨的范畴增强了这一趋向。由于反动似乎对目前的中国曾经不那么重要了，探求反动的社会来源关于那些想了解过去的人们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这一要素肯定要为民国时期中国乡村研讨事实上的消逝担任。取而代之的是，有关城市、现代性和认同的研讨——都是研讨中国的青年学者们特别关怀的有重要意义的问题——曾经昌盛起来。

社会史在其更接近社会科学形态上的一个特性是关注塑造和限制人类行为的社会制度。无论是马克思主义者还是韦伯学说的信奉者，依照这种方式取得的最好成果都提出了有力的比较模型，其中社会经济和政治结构都被用来解释社会理论和集体行为。但这些模型倾向于承认行动者的力气，而我置信新的文化史的引人之处在于它给予了历史行动者以声音和主体性（固然主要是那些能够留下文字记载的人），因而辅佐他们成为历史过程的动因，不光是历史过程的人质。

文化史研讨（特别是对更年轻的学者而言）的引人之处，是人生一个确凿的事实，是我这样的老顽固不得不去顺应的。而我并不以为那种前景没有吸收力。实践上，简直我一切的研讨生都在中止文化史研讨——从电影检查制度，到杭州的旅游业，老北京传统的再生，重构京剧成为国剧的过程，到运动和体育的作用。他们的工作曾经极大地丰厚了我对现代中国的认识。最使我入迷的是改动了现代中国的这些新的文化现象和当时社会、经济与政治进程之间的联络。相反地，近来某些成果使我担忧的是文化研讨反映出舒德逊 （Michael Schudson）曾经在社会学中正告过的同样的问题。用舒德逊的话说：“从文化社会学转向文化研讨常常包含着一个从强调理想由社会构成的观念到一个强调理想由文化或符号构成的观念（似乎这是一个发作在社会之外的过程）的下滑过程”（见舒德逊1997年书第50页）。

我对历史过程的肇因问题总是格外感兴味（实践是入迷于它）。福柯（他的著作对近来绝大多数文化史研讨是如此重要和富有影响力）坚决拒对他在现代性的话语和理论中提示的基本断裂的缘由作出任何剖析。就福柯而言，他的观念来自他对马克思唯物主义的批判。但是在文化史的研讨中福柯的观念招致了随意把改造的力气归诸权威话语自身（如阿普特和赛茨）——或者是想象国度或资本主义企业中一些含混的“殖民地”的或现代主义的精英促进了权威话语并赋予其权益。但是这个过程怎样发作和为什么产生，以及为什么某些文化理论昌盛而其他的衰亡，他们却不时没有彻底讲分明。借用斯佩伯（Dan Sperber）的术语说，我们需求“表征的传染病学（an epidemiology of representatons）”来解释“为什么某些表征比其他的更有吸收力”。（有关斯佩伯的话引自舒德逊 1989年著作第158页）。

我以为仅仅文化史不能解答为什么现代中国会走她的一条共同历史道路这样的重要问题。除非历史学家对其缘由作出解释，否则，我们将会逐步地被愿意（以至盼望）解答这些问题的社会科学家们扫除在关于中国的公共话语之外。即便在对特殊文化现象中止严谨的阅历调查时，我们也必须牢记蒂利 （Charles Tilly）所说的“大结构，长过程，大比较”。我进一步以为，往常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开的档案资料恰恰提供了其他中央的社会历史学家不时赖以支持他们研讨的那类数据（从国度各社会机构，工业、商业和金融企业，或许更重要的警察和审问系统的文件），相应地就有重要的理由和必要的伎俩来复兴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史的研讨。

假定社会史研讨在中国近代史范畴中复兴，它肯定不会返回到从前所做的工作上去。我特别不希望招收众多的做共产党反动的社会背景的博士生。新的社会史将不得不与已完成的文化史成果相联络，并树立在后者的基础之上，并（很有希望）为它在经济与社会方面提供基础。（还是用建筑学上的比方来说，新的研讨就其论题而言将以文化史为基础，但从剖析角度来看，它又为文化史在社会与经济方面提供了基础。）假好像意这一点，我愿意提出一些见地，谈谈新的社会史假定与我最了解的某些文化史范畴如城市、大众文娱（电影和戏剧）、体育、新的教育场所（博物馆、讲演厅、图书馆）和色情业等相联络，它将呈现什么样的容颜。〔请读者留意：随后的讨论并不触及一切这些题目，但是我把这句话保存在此处以表明一个理想的（但未完成的）目的。〕

新的现代中国的社会史应关注的课题之一是城市化。中国当然曾经具有一个绵亘许多世纪的繁荣的都市传统，她中世纪的城市远远超越了世界其他任何中央。但是近现代的中国城市，特别在通商口岸，也包含沿江和东北地域，以及抗日战争期间的内地，在1890年至1950年之间阅历了庞大的扩张阶段。上海的人口约增长了三倍，其他城市人口许多翻了一番。相关于城市化总体水平上的许多重要转变、如就城乡人口的比例（伊懋可,Mark Elvin 1974年著作第8页）而言，城市化进程的重要变更愈加在于，新居民参与城市人口的速度使得城市很难以旧的社会和寓居方式吸纳他们，并使贫民窟数量增加，使城市居民的生活条件的差别变得更大（卢汉超，Lu Hanchao 1999,行将出版）。

在这些城市增长的同时，它们也阅历了急剧的转变。墙被推倒了，街道被拉直，拓宽，铺设了路面，装置了照明设备；黄包车、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把原来自成一统的邻里联络起来。新的交通方式用闹市区、文娱区、工业区、公园和火车站发明了一个新的城市形态。闹市区的企业和百货商场改动了消费方式；文娱总汇、电影院、剧院、舞厅、咖啡屋和妓院为社会背景各异的观众提供了新的文娱方式。公共设备提供水、电和电话效劳，新的管理制度提升了公众健康战争安水平，而按全新方式组建的警察则使它们得到强化。公园、广场和运动场提供了新的公共空间，博物馆、图书馆和礼堂增强了新的国度和公民认识；充溢生机的报章杂志把新闻和评论、谣言和诽语、时兴和奇思妙想喂给了急切的城市公众读者们。铁路、银行和电信誉国内城市交通网将主要城市联接起来，市政府第一次能够组成并把城市作为从乡村腹地脱离出的社会和政治实体加以管理。

当我们研讨这一城市变更过程时，至关重要的是我们不能仅仅关注具有明显的西方原型的制度和科技，如报纸、电影、有轨电车、银行。同样重要与需求研讨的是 “传统”制度的变革及其在现代的盛行。这一点葛以嘉（Joshua Goldstein）在研讨京剧时有上佳表示。他指出西式的、带有舞台灯光和统一座椅的剧场怎样辅佐京剧进步了观赏性，大剧院和捧场的戏迷杂志的出版怎样改进了明星制度。城市固定的一周工作日程表使得旧日的全天表演在经济上变得不可行，剥夺了更年轻和次要的表演者在名角压轴戏之前的演出机遇。一旦了解了京剧在二十世纪发作了多大的变更，就不可能再把它作为一个“传统”方式，而应作为中国混合的现代性的一个部分来看待。

另一个有启示性的例子是由邵勤（Qin Shao）发表在《亚洲研讨》（JAS）上的关于南通茶馆的文章提供的。邵勤1998年的著作固然有精彩的资料以及在总体上有压服力地剖析了现代职业精英对茶馆文化的批判，我还是不能赞同她把茶馆看作中国的“一项传统的社交习俗”（第1009页），由于就在次页上她写道：“茶馆在南通广为盛行主要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现象，与城市化过程和该地域的现代化有紧密的联络。”（第1010页）二十世纪的茶馆文化（和现代杂志上对它的诽谤）代表的是衰微的精英和社会中下阶级的文化，他们发现茶馆的公共空间比更为西方化的专业精英们所倡导的图书馆、阅览室、公园和博物馆更为温馨。后者的文化批判因而反映了城市社会一个严重的社会分化，这一分化的实质和意义尚需求更多的剖析。

随着都市化和城市空间和制度的变更而来的是一系列重要的社会改造。第一，久已商业化的城市经济逐步被金钱用全新的方式所统治。现代银行发行钞票，增加了资金周转的速度，新式的信誉润滑了商业的齿轮。银行家这一新职业，恰成为中国新的富有的现代性的意味。随着批发商业从地域商店和市场转向百货商场，定价替代了讨价讨价，商品买卖中的人际要素去除了许多。一种新的非个人的买卖方式从买卖日常生活用品扩展到戏票，到色情效劳。这一过程并不顺利、平整或彻底，但是金钱非个人化的统治和人情的淡薄却是全中国的城市都在体验和品评的。

第二，城市居民（其中许多最近才从乡村搬来）活动性更强，与范围宽广的亲缘集团的联络更少，更依托他们自己的才干树立关系和组织以在城市的新环境中生存。工人们或许经过本乡的亲戚或熟人或在工厂里或在码头上或在妓院中找到工作，但他们单独控制自己绝大部分的工资并设法进步自己的位置。我们无需看到城市、现代性和个人主义之间的联络就能认识到，这些中国城市居民赖以生存和展开的关系更多地属于他们自己的发明，而不是那些在乡村或前现代的城市里现存的人际关系 （加林和加林Gallin and Gallin,1974年著作）。

第三，这些城市产生了一套精英生活方式，不时使他们与乡村分开。杂志和电影院提供了一种小型家庭生活的模范，一种洁净健康和合理的生活习气的模范，一种自我认识到现代并和愚蠢、迷信和落后的农民区别开的衣着和消费方式的范本。妇女们在教育、效劳性行业和作为消费者的社会角色在疾速增强。新的城市的现代性的实质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假如只选取一个最令来自乡村的游客吃惊的方面（当然那也会让任何翻阅当时时兴杂志的人吃惊），那就是人体忽然成为个人显眼的表征。新式的旗袍，无论是其作为校服的原型还是它演化成妓女、影星和上流妇女的服装后，都用自唐代以来公共场所未见的方式展示了女性的形体。更为大胆的是时兴女郎身着泳装的相片被印在学校的年历或报纸上。同时男人们在运动中以强身健体作为增强国力的明显贡献。但是在一切这些方面，身体比以前任何时分都更公开地成为自身的可见的表征，这反映出随着新的更大更亮的剧场、广为盛行的电影以及以至是相对而言不大引人注目的现代城市生活自身而来的、人们关于视觉形象的普遍偏爱。

但是在这个社会变更的过程中存在着一个悖论。疾速的城市化招致了中国大城市人口的大部分（假如不是绝大部分）都由以前的农民，或至少是从乡村和小镇移入的人所组成。城乡之间人的联络或许比以前任何时分都更紧密，由于工人们都是来自乡村，女工们经常要回家结婚。另外，城乡之间的经济联络简直肯定比清末更为重要。乡村土布织工依赖工厂消费的棉线，产蚕丝的农家要把丝卖给城市里的工厂。越来越多的农民点煤油照明，用钟表计时，向城市市场出卖商品粮挣钱。一切这些对紧邻大城市的乡村的影响肯定比悠远地域大，而我这里所说的一切与波默朗 （Kenneth Pomeranz）描画的乡村腹地由于口岸城市的兴起而边沿化的图景并不矛盾。但是这意味着即方便城市和乡村在文化上各奔前程时，它们之间也由于货物和人口的活动而愈加紧密地联络在一同。

倘若我们采取社会分层的视角来看城乡关系，就会发现当精英阶级、城市社会和文化不时地和乡村相分别时，在贫穷者中这道城乡裂痕依旧很小。我们毋需接受牟复礼（Fritz Mote）的假想，即晚清帝国是一个契合无间的统一体，就能认识到晚清城市和乡村的精英们比现代有更紧密的联络。许多绅士中的指导人物住在乡间,儒家文献对乡村生活也称誉有加。城市和小镇并不作为独立管理的实体而存在，表明中央政权必定包含城市和乡村的精英们在内。科举制度为一切人准备了统一的教育阅历。一切这些在二十世纪都发作了变更。城市的教育是成为精英的必要条件，城市学校里的教育内容也越来越西方化。新的职业如银行家、律师、记者、教员、医生、军官、政治家、商人和演员组成了多元化的城市精英阶级，而成份相对单一的绅士精英的子孙们则在乡村和远郊区坚持了他们大部分权益（参见萧邦奇 Schoppa，1982年著作）。城市上层和专业阶级的衣着、言语和社会行为的习尚改动得愈加疾速和彻底。城市社会和文化的改动、警察巡视的街道、有轨电车、汽车、公园、图书馆、百货商场、旅馆、咖啡厅、舞厅以及各式妓院，表明城市精英们与乡村精英生活在一个完整不同的世界里。

但是工人和城市贫民与乡村的联络依旧要更紧一点。许多城市贫民只是暂时移民，就像从城乡之间大量的双向人口活动中能看出的一样（伊懋可，1974年著作第 10-11页）。二十世纪天津的工匠和工厂工人们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乡村的第一代移民，其中的男子（与上海不同，天津即便纺织工人绝大多数都是男性）通常把家庭留在乡下，只在过节或找不着工作时才回去（见贺萧，1986年著作第44-5,49-51,57-59页）。这些工人的文化生活也与乡村的方式坚持得更近，如讲故事、唱中央戏、杂耍、变戏法和玩魔法——固然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些文化活动的基本方式都变更了，更多城市的主题进入表演者的曲目（见贺萧，1986年著作185-189页）。南通的现代精英们看不起茶馆，这种轻视在很大部分上反映了对非特权阶级的阶级成见，重要的是他们代表了这样一个事实：“愚笨的乡下人”为理处置他们自己的矛盾来这些中央寻觅讼师和调解人 （见邵勤,1998年著作第1028页）。

假如我们从城市转向乡村，这些社会变更的实质就变得含糊了——但是社会变更的事实显得更分明了。两个大的进程看起来最为重要：现代国度的侵入和农业商品化的持续疾速展开（见黄宗智 1985年及1990年著作；杜赞奇 1988年著作）。这些进程的结果包含了城里也可见到的某些悖论。一方面，现代化进程中国度财政需求的增加和以村庄为单位的摊款预算，招致了乡村社区制度增强：需求一个乡村政权机构在村民间分摊税额（见黄宗智，1985年著作,第275-291页；杜赞奇，1988年著作,210-215页）。同时在一个游兵散勇组成的流寇四处掳掠的时期，保险的需求也提升了乡村组织和自我防卫伎俩的水平。这些进程都强化了中央维护村庄不受外敌要挟的努力。

另一方面，农业商品化和不时扩张的国度需求招致了乡村与外部世界的新联络，这些联络请求有新技艺的代理人来办理。其中相当一部分就是恶名远扬的“土豪劣绅”。他们大致上相当于黄宗智所说的“中央恶霸和村落强豪”（黄宗智，1985年著作，第285-291页）和杜赞奇的“职业化的中间人（entrepreneurial brokers）”（杜赞奇，1988年著作，第217-243页）。固然这一群人声名狼藉，但是我愿意为他们的作用中止部分辩护。

杜赞奇的《文化、权益和国度》（Culture ,Power and the State）一书的主题思绪在我看来是，由于现代国度不时地介入社会的各个层面，同时为了对付国度介入而产生了新的职业化代理人。这些变更构成了乡村旧有政权与“文化纽带”的解体。（见杜赞奇，1988年著作，第243页，参阅第 41,74,246页）。这种文化研讨措施使我不太称心的是它与老式涂尔干的论调（Durkheimian theme）相互呼应，以为社会的不宁源自于传统社会文化凝聚力的涣散。我希望倡导的是另一种社会史研讨观念：那些依托社区内的名望、宗族里的位置和对中央及礼仪的熟识来使其位置合法化的老的乡村指导人，曾经分歧适承担对付市场或国度的侵扰的任务。为取得贷款或减税而交涉，对付征兵的官员或学监，要修桥或者是要免去给他人修路的劳役，这一切都需求新型的指导人。他们更年轻，更顽强，在对付世事上愈加明达，做起事来不那么畏首畏脚。这里的关键在于，在民国时期社会政治变更形势下产生的新的乡村指导人与人民共和国里能干的乡村干部极为相似，有关的描画能够参考黄树民（Huang shu-min）或鲁夫（Geegory Ruf）的人类学著作。

在终了这些散乱的思索时，我要指出二十世纪的中国曾经呈现了几种新的、极端有力气的人，他们包含：新的专业人士（银行家，记者等等），军人（他们曾经主宰了中国政治）和控制了大部分普通居民日常生活的城市帮会与乡村土豪。民国时期由军人主宰的国度推行了专业人士的现代化计划。他们一同追求次序、纪律、效率和国度的展开——到了三十年代，这些计划带上了相当浓厚的法西斯主义颜色（见柯伟林，Kirby，1984年著作，第145-189页）。由于国度的计划和城市专业人士们基本是现代主义的（也由于他们的努力，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献资料），他们曾经成为文化史研讨中一个引人注目的主题。但在那种研讨中，我们或许疏忽了乡村精英们（他们被普遍批判为守旧、落后、狭隘），而且由于这种疏忽而未能了解现代中国一个重要主题的意义：城市和乡村精英们之间的疏离和抵触，以及随之而来的精英内部文化凝聚力和有效政治团结的丧失。（如要参考当代的观念，可见汉韦尔，Hanwell，1937年著作）。

但是我更要强调帮会和土豪的作用。对这类所谓的“豪强”要有普遍了解。他们包含上海的青帮、四川的袍哥、河南或陕西的民团喽罗、广东珠江三角洲碉堡的头人，以及各类地痞、毒贩，以至中国各城镇里会党的喽罗。这些人不时使国度专业人士们的现代化计划遭到波折，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他们不只是旧社会顽固的剩余。他们被现代主义者们塑构成这样，但事实上他们也是中国现代改造的产物。假如我们依旧遭到现代主义精英的话语所支配的文化史的约束，那么中国的现代性看起来将与西方的没有区别：又是一个关于纪律、理性、商品化、军事化、国度、个人、主体性和（理所当然的）抗拒的故事。但是假如我们能把这类人带进我们的研讨范畴里，认识到他们所树立起来的联络既使得普通人能在现代社会里生活下去，又使现代主义精英们增强次序的计划遭到波折。这样我们就能对二十世纪中国共同的现代性得到更好的认识。

排版 | 曾小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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