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眼中的赵之谦“神品” 民国珍藏大家陶北溟旧藏赵之谦《<悲盦墨宝>花卉十二扇面》 梅鹤圃 花鸟画展开到清代,呈现恽南田的没骨花卉和扬州画派援书入画的写意花鸟,分别引领了一时风流。到赵之谦学画时,恽南田和扬州画派的余风犹在。有评者以为他“青年时习恽寿平画法”,其传世的早年画作也的确阐明他对恽南田的没骨画法用功极深,勾线、设色和写生外型才干都比较扎实。但赵之谦花鸟画的历史性贡献,实践上在于他对恽南田的没骨画法和扬州画派的写意画法的分离——徐邦达以“用鲜艳的颜色来配合放逸的笔法,继承但又超出了陈淳、徐渭以来的粗笔花卉的传统”来评述赵之谦的绘画,实践上即是他以李鱓的小写意手法运恽南田的设色外型,树立了一种有典型意义的花鸟画的新风范,进而在时势中成为从扬州画风向海派画风转变的桥梁和开创一代习尚的大家。 这是赵之谦作于清代同治乙丑年(1865)六月的一组扇面精品。这一时间,赵之谦的书风仍处在转变的关键时期,但在画风上的李、恽分离已然初步定型。此册款题取法多人,有陆治、徐渭、石涛、金农、李鱓、钱载等多人,所谓取法者,实践上都是画为某家所擅名的题材,譬如陆治的藤萝、徐渭的墨荷、石涛的水仙、金农的梅花和李鱓的绣球、芍药、菊花,以及钱载的兰石,细致的画规律全然出乎于己,李、恽技法的分离曾经相当熟练。在赵之谦55年生命中,作此册时年35岁,精巧的技术和成熟稳定的个人作风让人叹服画家的早熟,其呈现的拙逸之美亦不亚于晚期,而灵秀之气尤胜之。 民国八年,被近现代文艺史上的重量级人物陶北溟所珍藏。陶北溟在金石书画的创作、珍藏和审定范畴都享有很高的位置,工篆刻,富珍藏,精鉴别,曾为民国政府北平故宫博物院书画顾问。此作入陶北溟手后,陶爱之难当,遂重裱硬片并制盛盒,盒上有自题“悲盦墨宝。金轮精舍詺心绝品,北溟并题识。辛酉十月既望”字样,盒内首签亦题“赵撝叔画扇十二叶。寿阳祁季闻旧物。己未夏初得于夷明,页铭心绝品也。秋八月□竟题。祖光。”可见其珍爱水平。 十二帧铭心绝品的赵之谦扇面 ——赵之谦绘画谈 邹涛 这是赵之谦于乙丑年三十七岁时所创作的作品,完好而漂亮。据笔者所知,十二帧一套的折扇,赵之谦终身中仅画此一套,极为珍稀。陶北溟题签:“金轮精舍铭心绝品”,可见其心爱至极。著名艺术巨匠启功先生于1992年在香港观看此十二帧扇面后大为赞扬,并题云:“浩劫平生恨,悲翁苦自悲。文章多兀奡,画法最灵奇。矫矫东方讃,峨峨北魏碑。刚柔行与艺,俗眼莫相疑。悲盦早岁丁东南浩劫,平生磊落每于笔墨中见之。其书其印,世所习见。书拟魏刻,或以姿媚少之,非真鉴也。画笔灵奇,魄力雄伟,虽写巨幛,如挥尺素。而此便面十二叶,逐一有寻丈之观,真绝妙之迹,绝妙神品。今年香江之游,属有眼福,屡见精巧之作。然未有能及此册之奇者,击节之余,特为表而出之。壬申孟夏,坚净翁启功行年八十。”启功先生观画时的喜形于色,似乎就在眼前。 一. 笔者在编着《赵之谦年谱》(荣宝斋出版社出版)时,曾见过此件印本,虽未见原作,亦知其珍稀,因而录入《年谱》中。惜,当时数据不详,只能记载大约。今有机遇与原作对面,可谓“神交”已久,真眼福矣! 余曾撰文谓赵之谦乃艺术全才,诗书画印,无一不能,亦无一不精,称其为艺林全能之冠,当非虚语。其于诸艺中,以篆刻最先名世,三十三岁前后作风即已构成;绘画稍晚,三十五岁前后,作风亦已基本完备;书法最晚,三十五岁前后开端“大改造”,弃帖入碑,直至四十以后才定型,四十七八,才进入“人书俱老”之境。从赵之谦的创作构成过程可知,书画印中,画、印两门,颇能表示其超凡之天禀,而书法,则在天禀基础上,更赖时日功力。其三十七岁时尝自评所书有“起迄不洁净”五字病,而此病乃“天七人三之弊﹐不知何年方能五位相得也(邓天四人六﹐包天三人七,吴让之天一人九)”。观其诸艺,皆“天七人三”,天赋之高,确非邓石如、包世臣、吴让之所能比。 画与印,天赋第一,人力次之。无天赋者,即便十二分努力,也难成就,而有天赋,若赵之谦,虽只三分人力,亦已自成家数。正由于此,赵之谦于此二艺,先成其名,定其调。读此十二帧扇面册,则可知赵之谦于此际(三十七岁),画艺已然进入佳境,十二幅,或设色,或水墨,或浓郁繁复,或恬淡清雅,因题材而别,神完气足。正如启先生所评,“此便面十二叶,逐一有寻丈之观,真绝妙之迹,绝妙神品”。 观画题,可见其此际之书法,曾经完整从颜真卿转为六朝碑刻,虽处在剧变之中,却不失方正淳厚,已非当年馆阁体所可比肩。 诗书画印本非独立文艺,相互一定关联融通。赵之谦正是综合治艺能手,将诸艺机关翻开,合而为一,最后“一以贯之”。因而,其诗书画印,乃至为文、成就皆高明,不分类别等级。惜其终身不以艺术家为目的,而是一心追求所谓的“功名”。 壬戌年(1862年)好友魏稼孙为其编印谱,赵为题篆书“稼孙多事”,并记曰:“稼孙竭半载心力,为我集印稿、钞诗、搜散弃文字,比于掩骼埋胔,意则厚矣。然令我终身刻印赋诗学文字,固天所以活我,而于我父母生我之意大悖矣。书四字儆之。”此并非其故弄玄虚,而是真实心理表白。由此而带来的直接结果,便是疏于文艺,诗书画印一直“天七人三”,而不能“五位相得”,因而传世作品未几。余曾广搜相关史料,统计过其篆刻作品,固然翻阅种种传世印谱,却不能有更多发现,总是那三百九十方(两面印按两方计)左右,令人难以想象那么一位名家终身所刻不到四百这个理想。书法作品与清末的名家何绍基、吴昌硕等相比,简直少得不幸,画则更是极尠。 确切地说,赵之谦生性喜欢诗书画印,更有艺术天赋,只不外,不想违犯“父母之命”,努力于获取功名,光宗耀祖。在其生活无下落之时,也曾以书画鬻食,但他“自爱自贵”,不随意为人作,偶尔应同好之求,才动笔设色。偶尔也以之讨好潘祖荫等朝廷高官,等候能完成“父母生我之意”之任务。但是,终身三上京城,四试礼部,一直“名落孙山”。不是他无此实力,乙丑春礼部试,由于答卷中多用古体字,“贪用纬书子史,致主司有不识之字三十余”,得而复失。考官或许以为赵之谦故意发难,怎可轻饶,允其合格?! 其实,赵之谦在之前的一二年中,与好友沈均初、胡澍、魏稼孙等“癖嗜金石”﹐广搜历代刻石、六朝文字,编辑《补寰宇访碑录》、《六朝别字记》等,弃帖学入碑学,书风为之一变。能够想象,其于试卷中,书写六朝文字,运用碑版别字,主司不识者三十余,能不懊恼?!试后,他致书好友胡培系云:“书至此﹐则于馆阁体大背﹐弟等已无能为役﹐无妨各行其是。” 乙丑试后,虽未中榜,但致书好友云:“弟虽被斥落﹐尚得誊录一名。如能到实录馆当差﹐则二年余便有保举﹐优则厌班即选﹐次亦得本班分发。救贫之计﹐莫过于此。”看来,赵之谦满以为能够两年后有保举,因而心情尚不坏。于是,是年秋回家乡,临行前创作了大量作品,分怡同好、同年。 是件十二帧扇面,便是此时此种心情下所创作之成果。 扇画系应“季闻”而作。季闻姓祁,山西高平人,硕学,甲子、乙丑两年常与赵之谦讨论鼻烟等事,迫促赵之谦撰写成《勇庐闲诘》一记叙鼻烟之专着。两人,当属“畏友”。赵之谦于甲子、乙丑间,为季闻作书画颇多。笔者着《中国书法全集71赵之谦》卷,收有《为季闻行楷册》十二开二十四页,系甲子六月所书,录自作诗歌计二十二首,当可参阅印证。 二. 赵之谦于绘画师从何人?笔者广搜赵之谦的各类资料,却一直未能发现赵之谦书画篆刻的师从关系。固然有书法师从德林之说,但据赵之谦三十七岁致胡培系的信可知,赵与德林在京有过交往,也一同协作过绘画,看过德林作书,从中悟出写魏碑的“横竖波磔诸法”,是“以片刻窃之”,师其法而未入其门。(参见拙著《赵之谦年谱》)看来其于绘画,是“自学成才”,并未师从过何人。 曾见有他与任熊(渭长)协作之画,可知,两人曾有过不少交往。假如我们将赵之谦三十一岁所作的《为元卿花果图册十二开》(上海博物馆藏)和《为英叔花卉图册十四开》(故宫博物院藏)与任熊的《姚大梅诗企图册一百二十开》(故宫博物院藏)和作于大碧山馆的《花卉图卷》(故宫博物院藏)相比,不难发现两者的诸多共通之处。牡丹等花卉的画法简直一样。勾勒后设色,措施也相同。各种花卉绵密交叉,布置大开大合也十分相近。两人的绘画技法,绘画观念是相通的。 赵之谦出生于绍兴,及长,交往于杭嘉湖一带。浙江山水清淑,文人荟萃,藏家集中,这给赵之谦学习古典发明了极好的人文环境。因而,赵之谦很早就对宋元明清历代绘画有深化研讨,并充沛运用其天禀,过目成诵,吸取营养,为我所用。这套十二帧扇面,读其画题可知其取法:钱坤一(钱载)、青藤道士(徐渭)、复堂(懊道人、李鱓)、石涛、陆叔平(陆治)、冬心(金农)、虬仲(李方膺)等等。其中提及李复堂四次,可知他于李复堂用心最多。 清代绘画特别是花鸟画,以恽南田为代表,研求没骨法,上追北宋徐崇嗣画风,设色典雅明丽,开时期新风。一时,学者多宗之,构成流派—“南田派”。惜南田之后,乏高手继承发扬,这一派绘画便呈强弩之末的态势。“扬州八怪”出,一洗南田派末流懦弱习尚,以写意法作画,气势恢宏。他们学习徐青藤、陈白阳以及八大山人,以书入画,追求书写效果,重其神而轻其形,一时间在民间广为盛行。但是,任笔挥洒,若无书法功力及深邃的文化涵养,常常坠入俗态。“扬州八怪”之后,大多鱼目混珠,写意画也趋颓势。至道光年间,画界相当沉寂。赵之谦正是在这个时期出生的。关于赵之谦学画的阅历,并无记载。 赵之谦终身创作数量未几,作品比较集中在二十九至四十四岁间,四十四岁买官江西之后,“誓不操刀,画未几见”(参见他江西同事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当他在江西完成了一个穷学问分子的最低愿望,当一个七品官后,他决计要去做一位贤官,受庶民爱戴的好官。他把绝大部分肉体放到编辑江西通志、当好知县上,但是,这种地道的学问分子的仁慈愿望可能完成吗?当然不可能!他为了为官而舍弃了他天生所钟爱的艺术。历史上由来已久的“官本位”害人不浅!这是他的不幸,更是人类艺术史上的不幸。他原本能够创作得更多更好!这位天才艺术家,留给后世的作品太少了。对此,我们只需可惜,更无他言。 签条:悲盦墨宝,金轮精舍铭心绝品。北溟并题识。辛酉十月既望。钤印:祖光(白文) 扉页:赵撝叔画扇十二叶。寿阳祁季闻旧物。己未夏初得于夷明,真铭心绝品也,秋八月装竟题。祖光。钤印:陶祖光印(白文) 款识: 一、撝叔戏墨,颇类钱坤一。钤印:赵撝叔(朱白文) 二、金莲宝相,右肩偏袒。蔷薇露耶手可盥。撝叔。钤印:之谦印信(白文) 三、青藤道士画荷法,撝叔抚之。乙丑六月。钤印:赵撝叔(朱白文) 四、此亦临复堂本,勉力或当过之。乙丑六月,撝叔记。钤印:赵撝叔(朱白文) 五、由人勺药吾守其黑背临懊道人本,乙丑六月,撝叔。钤印:赵撝叔(朱白文) 六、双清,撝叔拟石涛。钤印:赵撝叔(朱白文) 七、秋风江上,撝叔作,乙丑六月。钤印:之谦印信(白文) 八、昆山片玉献者璞,桂林一枝乃恶客。乙丑六月,撝叔挥汗作。钤印:赵撝叔(朱白文)之谦印信(白文) 九、扁舟客归去,来毋因陈菊花杯。临李复堂,撝叔记。时同治六月八日也。暑雨初过,几席蒸润。写此差足排闷。钤印:之谦印信(白文) 十、当得百龄,乙丑六月,撝叔拟陆叔平本。钤印:赵之谦印(白文) 十一、兼有冬心由虬仲之长,妄自矜栩,大可哂不。撝叔。钤印:赵之谦印(白文) 十二、临李复堂,同治乙丑六月为季闻道长兄画此十二叶,时将南归,即以志别。赵之谦记。钤印:之谦印信(白文) 跋:浩劫平生恨,悲翁苦自悲。文章多兀奡,画法最灵奇。矫矫东方赞,峨峨北魏碑。刚柔行与艺,俗眼莫相疑。悲盦早岁丁东南浩劫,平生磊块每于笔墨中见之,其书其印世所习见,书拟魏刻,或以姿媚少之,非真鉴也,画笔灵奇。魄力雄伟,虽写巨幛,如挥尺素。而此便面十二叶,逐一有寻丈之观,真绝妙之迹,无愧神品。今年香江之游,属有眼福,屡见精巧之作,然未有能及此册之奇者。击节之余,特为表而出之。壬申孟夏,坚净翁启功行年八十。钤印:启功之印(白文)元白(朱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