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书名:曾少年 作者:九夜茴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 内容简介: 人与人之间,就是一次遇见和一次分别。 有些人,遇见和分别只需一刹那。有些人,遇见和分别却有终身那么长。 谢乔和秦川的相遇似乎太早。 还没出生,他们就开端了隔着肚皮的战役。两个人的记忆纠缠在一同,让人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她的。 那一年,他们玩“三个字”的追跑游戏,眼看要被他抓住,慌乱之中,她偏偏喊出:“我爱你!” 那一年,槐树沙沙作响,她迫切地望着他,他停了几秒,淡淡地说:“是最重要的朋友。” 那一年,她身边有另一个他,他身边有另一个她。他们明明在一个世界里,却又像隔着一个平行宇宙。 那一年,他说,要是30岁还没人娶你,我就娶你。他们当心翼翼地陪伴、等候,不敢走得太近,又不愿走得太远。 他们把头深深地埋在经年累月堆积的叫作友谊的沙子里。 似乎,那份感情,只需不说出来,就并不存在。 但是,时间会慢慢老去,恋情也会发出属于它自己的声音。 作者引见: 九夜茴,80后青春小说代表作家,《私》小说系列杂志主编。《匆匆那年》《花开半夏》《初恋爱》等作品均被改编为热播影视作品。 书摘正文: 第一章 蕊初 1. 我出生那天,北京下了好些天的雨停了,天晴得终于有了盛夏的样子。 院子里紫色的喇叭花都开了,串红也曾经能吸出蜜来,枣树和槐树遮住一片阴凉,蝉声一阵一阵的。天空中有蜻蜓飞过,时而还有几只黑白花的天牛。 纳凉的老人们聚在一同,老奶奶推着小竹车,哄着孙子和孙女,老爷爷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下着象棋。他们从不观棋不语,常常为了跳马或是支士而争论不休。小卖部里挂出冰镇北冰洋汽水的牌子,小贩在白色的小木箱上盖一层棉被,里面有奶油雪糕,也有小豆冰棍。 胡同里的孩子成堆,男孩们玩弹球、拍画儿,也有抓蟋蟀的,放在玻璃罐头瓶里养起来,罐子上面要糊一层纸,用皮筋捆紧,再扎几个小孔透气。他们会给蟋蟀起名字,什么“常胜将军”、“山大王”,再把它们放在一同让它们斗。女孩们玩跳皮筋,缺人抻筋就把皮筋绑在电线杆上。她们也“跳房子”,拿碎红砖或是家里裁衣服用的滑石在地上画线,小沙包都是碎布拼的,灰乎乎的看不清颜色。 固然出了胡同西口就是繁华的东单大街,但在胡同里面丝毫觉得不到喧嚣,偶尔才有几辆自行车骑过,不是永世就是凤凰,都是黑色的,连车把上的铃都一样。也难怪,不只自行车,那时家家过的日子都差未几。北京的变更尚还细不可闻,或许谁说一句话,这座城便可一模一样起来。 但是就在我华诞那天,发作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们院东屋的辛伟哥被警察抓走了,说他与西大院那个外号叫猴子的男孩一同在女厕所外面耍流氓。他们早晨偷看了女厕所,还冲里面的人吹口哨,说不伦不类的话。辛伟哥的弟弟辛原在一旁觉得不好意义,喊他们俩走,辛伟哥嫌他烦,岂但不听他的,还踹了他一脚。辛原一个人哭着回家,正巧碰见居委会的赵主任出来倒尿盆,辛原顺口向他告了状。赵主任脸沉下来,哄了他几句,也不倒尿盆了,急匆匆地转身就走。 中午,警察就来院里抓人了,说他们犯了流氓罪。 有人立功了,这可一下炸了窝。正巧赶上礼拜天,大人小孩全出来看。辛伟哥平常是院子里最调皮、最神气的男孩,可那天吓得腿都站不直了,18岁的大小伙子,被人硬是从屋里架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哭,又喊妈又喊奶奶,“呜呜”地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警察来那会儿,辛原正在院门口跟一帮小孩玩“我们都是木头人,一不许说话二不许动”。他就真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墙边上,看着小同伴们都跑过去瞧繁华,看着他哥被警察拖走,看着他奶奶坐在地上大哭,看着院子被一层又一层的人围住,把他彻底围在了外面。 在我后来的印象里,辛原哥不时不爱说话,总低着头,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看你的眼睛。有人说就是由于辛伟哥被抓,他被唬住了,所以一下变成了不说话的闷葫芦。可我想,他或许从那天起,就再没有从木头人变回来。 辛伟哥被抓进去没多久就判了刑,由于他在里面交代曾经一同聚众看黄色录像,所以判了流氓罪,15年。猴子状况更严重,他那时有个女朋友,就是那天在女厕所里的女孩,调查发现他们发作过分歧理的男女关系,被判了死刑。执行死刑之前,法院的人还来收了7毛钱的子弹费,听说他那个女朋友也由于这事喝敌敌畏自杀了。 他们运气不好,赶上“严打”,为一个恶作剧搭进了一辈子。大人说这就是命。这个命字,既是生命的命,也是命运的命。 当然了,这些我一点都不记得,我才刚刚出生,由于辛伟哥的事,大家都把老谢家新添了一个叫谢乔的小丫头给彻底忘了,致使于院里还有人以为我是立秋以后才出生的呢。 只需我的小船哥清分明楚地记得我,这些都是他讲给我听的。 2. 我听过一种传说,人之所以记不得一岁以前的事,是由于在婴儿时脑子里还残存着前世的记忆,直到慢慢有了今生的记忆,关于前世的过往才全部忘了,所以那段时间就成为了我们生命中的空白。 我惧怕那段空白,于是就追问我妈,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怎样被生下来。我妈说,我出生之前是一只小蚂蚁,她从一堆小蚂蚁中把我挑了出来,找医院里的大夫吹了口仙气,小蚂蚁就变成了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暗自庆幸是自己而不是别的蚂蚁被挑了出来。我因而对蚂蚁有特殊的好感,历来没故意踩过它们,也没拿放大镜在太阳底下烧过它们。下雨天蚂蚁搬家,奶奶拿开水壶去浇院子里一窝一窝的蚂蚁时,我还狠狠哭了一鼻子。 从那么小的时分开端,我就觉得没有记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固然我后来知道,假如保存了全部记忆,那将是一场无法接受的灾难。而有些记忆,常常被一个人孤负后,才会在另一个人心里深切起来。可我依旧笃定,记忆是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明,在没有记忆的时分,整个世界都是与己无关的。 即便是最密切的人,假如不能记住他的话,那么失去了也不会有任何觉得。时间没有了积聚的容器,爱没有中央寄存,恨也没有中央消解。想一想,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孤独。那怎样能称之为人生呢?人生呀,就应该是从有了记忆才真正开端的。 所以说起来,小船哥的人生就始于遇见我的那天。 小船哥比我大两岁多,大名叫何筱舟,他的名字是我爸爸给起的,我爸爸是78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生,是院子里最有文化的人,所以简直家家孩子起名都来找他。我爸也很认真,“筱舟”名字的寓意是希望他像小船一样,畅游学海,破浪前行,所以我从小就叫他小船哥。 小船哥说我出生那天,天是很蓝的,云彩也很美丽,在空中延展成漂亮的线。他妈妈正在院里择扁豆,他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被一只小磕头虫吸收住了。就在这时,我爸爸得意洋洋地走进了院里。 他妈妈抬起头问:“谢教员,你媳妇生了吗?” “生了!是闺女,6斤多!”我爸一边说,一边摸摸小船哥的头:“筱舟,你有小妹妹啦!” 后来屡屡讲起这段时,小船哥也都会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 我因而感激上苍,让我在那一天来临到这世上。 时光匆匆,宇宙洪荒,细小如微尘的我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就那样出往常他面前,翻开了他的记忆之门。对何筱舟来说,我总是与他人不一样的吧!一想到这里,我就会觉得暖和,周身充溢力气。 由于我是那么喜欢他,或许从他记得我那天起,就宿命般地喜欢了。 3. 小船哥总是干洁净净的,眉眼漂亮,连笑容都清透。他的衬衫总飘着一股好闻的香皂味,划一利落。他不会一个袜筒高,一个袜筒低,也不会把白球鞋穿成灰球鞋。 我们院子里的人都说何叔叔家会生育,有个这么精神、听话、懂事的儿子。的确是,我不记得小船哥和谁吵闹过,他不会和别的男孩子一样去做无聊的恶作剧,也不像辛原哥那样默然笼着一层阴霾。他是宁静舒朗的男孩,天生就有光辉。 何叔叔和李阿姨都是工人,两口子没念过什么书,可是小船哥不知随了谁,从小就喜欢读书。小船哥看过很多小人书,他的零花钱历来不买粘牙糖这样的零食,也不买泡泡胶之类的玩具,都用去租书了。五分钱一本书,他常常租十本回家慢慢看。 我就溜去他家缠着他给我讲故事,《杨家将》、《岳飞传》、《聊斋》,他都能讲地绘声绘色。我特别喜欢听《西游记》,每当小船哥一念起“话说唐僧师徒四人……”,我就眉开眼笑起来。 《红楼梦》我也喜欢,知道做小姐要比丫鬟好。小船哥有一副红楼梦的扑克牌,他递给我黛玉和宝钗的,我就收下,递给我傻大姐的,我就扔在地上。我们常表演这个节目,逗得院子里的大人们“咯咯”地笑。他们都知道我爱黏着小船哥,有时分我妈故意逗我,说不要我了,我就抱起我的布娃娃,一溜烟跑到小船哥那屋去,他们就笑得更厉害了。小船哥的妈妈李阿姨对我也格外好,每次我去,准给我拿好吃的。她是南方人,会做一种面糖,像小兔子的外形,里面是糯米面,外面裹一层砂糖,眼睛点上山楂红丝,我一口吻能吃三个。李阿姨也开过玩笑,说要我给她做媳妇,可他们都不当真,唯独我是认真愿意的。 我们家对门的院子住着一个原先国民党的高官,我管他叫将军爷爷,他在秦城监狱里坐了十几年的牢,后来经过统战工作,被放了出来。他终身没有婚娶,小院里只需他一个人住,养了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将军爷爷打仗时落下了病,腿脚不利索,小船哥总去帮他浇花,我便也跟着去。 院里有一个大水缸,灌满了浇花用的凉水,我趴在缸边,把胳膊浸在水里,特别凉快。可将军爷爷和小船哥都不让我这样,怕我掉进去。为此,小船哥还给我讲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那可比在小学课本上学到要早多了。 院子里有葡萄架、无花果,也有美人蕉、君子兰。而站在花丛中,笑着召唤我名字的何筱舟,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抹光亮。 4. 我脑子笨,所以不能像小船哥一样分清我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分开端的。或许都是由于秦川不时在捣乱,所以我的童年扑面而来,让我也搞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我的。 我爸说从1980年开端,医院妇产科的床位就格外拥堵起来,每张床上都颠倒着个儿躺着两个大肚子的孕妇,远远望去,就像一队排列划一的西瓜。 秦川比我早出生十几天,他妈妈和我妈妈就住在同一张产床上。 听说我们俩没出生时就开端了不懈的战役,临产前曾经隔着两层肚皮相互踢过对方,满月那天就开端打架,会爬的时分相互拱,会走的时分相互推,会跑的时分相互追,会说话的时分相互逗闷子……简直没消停过一会儿。 我妈说,这叫冤家。 秦川是我们院子里的异类,由于只需他不是独生子女,还有个大他两岁的姐姐。 姚阿姨怀秦川的时分还没有超生游击队这么有教育意义又诙谐的小品,计划生育政策是严肃且不可听从的。姚阿姨所在的乳胶厂和胡同居委会简直每天都到院里做他们夫妇的思想工作,由于总是前后脚到,两拨人熟了之后还顺道处置了厂内一个大龄女青年和街道一个丧妻中年男子的婚姻问题。可是直到那二位谈完恋爱结了婚,姚阿姨依旧没把孩子打了,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那时分秦叔叔没正式工作,我奶奶说他从小就是胡同里的顽主,什么都不吝,居委会晤着他躲都来不迭,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姚阿姨是根红苗正的好青年,所以两拨人都从她身上下手,居委会的赵主任说,你多生一个,户口处置不了。厂子领导说,国度下的文,超生就开除公职!可姚阿姨没那么多话,翻来覆去就一句,我要生! 所以固然这两拨人无比的锲而不舍,但最终还是没能阻止秦川的降生。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秦川小朋友最开端不叫这个名字,秦叔叔给他取了一个让人过目成诵,过耳回头,前确有古人,后肯定无来者的名儿,那就是:秦始皇!!! 我妈说,在医院的时分,大家就都知道有个孩子叫秦始皇了。他名气太大,没法不知道。 抱着秦川的时分,秦叔叔会喜不自禁地四处显摆:“我儿子,秦始皇,带把儿的!” 喂奶的时分,秦叔叔会意疼地说:“秦始皇,你别咬你妈啊!” 换尿布的时分,秦叔叔会嘘嘘着:“秦始皇能吃又能拉!” …… 能够想象那时协和妇产科里每个人头上要顶多少根黑线。 就这样,姚阿姨一声不吭地隐忍了七天,出院的那天,姚阿姨抱起秦川,握着他的小手向众位孕妇挥了挥,“秦川,跟阿姨们再见!” 秦川被迫哼唧着摇了摇胖乎乎的小伎俩,整个病房鸦雀无声,秦叔叔说:“卫红,你叫咱儿子什么?” 姚阿姨淡淡地说:“秦川,八百里秦川的秦川。” 从此,秦始皇成为了历史,秦川闪亮退场。 基本上呢,大多数人早都忘了秦始皇这个名字。只需我记得清分明楚,每次和秦川打架,我都会在最后使出杀手锏,吊着嗓子高喊一声秦始皇,然后转头就跑。秦川就红着脸咬牙切齿地追我,我们俩能不时跑半条胡同,胜负参半。而每次挽救我的,不是小船哥,就是秦川的姐姐,秦茜。 5.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理想的人——喜欢他(她),羡慕他(她),想变成他(她)那样子。我有,我从小就想成为秦茜。 秦茜是我们这条胡同里最招人喜欢的小女孩。她漂亮,大眼睛水灵灵的,红嘟嘟的小嘴唇,一头自来卷,像洋娃娃似的,谁家姑娘站她旁边都会变成陪衬。有好多次,我和秦茜在院门口玩,都有大人走过来伸出长长的手臂,直越过我的头顶,去摸摸秦茜的小脑袋,笑眯眯地说:“哎哟,茜茜越长越美观啦!”那些手历来没在我这儿停留过,一次都没有。 我妈说我从小就臭美,总去照镜子。其实她不知道,我不是在自惭形秽,我是在比对我哪儿和秦茜长得不一样。眼睛比她长点,鼻子比她大点,眉毛比她浓点,嘴唇比她厚点。大人们都说女大会十八变,我坚决地以为,到18岁那年,我一定会华美变身。那时没有玉女掌门人,也没有国民美少女,我就想,要是一夜之间能变成秦茜那样就好了。当然了,遗憾的是,我这辈子也没能变成她那样。 秦茜特别有人缘,不只大人们喜欢她,小孩们也都爱和她玩。她是我们大院这边的孩子王,大家要想聚一块玩点什么,肯定都要先喊秦茜去。砍包、跳绳、踢毽、捉迷藏、踢锅、吃毛桃、丢手绢、一网不捞鱼、老鹰捉小鸡……她全部在行。那会儿我们跳皮筋前要分拨儿,先选出俩头儿来,然后泥锅泥碗你滚蛋或者手心手背来挑人,秦茜就永远是我们的头儿,她从小个高腿长,什么五钩五卷跳茅坑七颠颠都跳得特别好,只需和她一拨儿就能玩很长时间,不用被交流下去抻筋。所以大家都等候她能挑自己,眼巴巴地盯着她,被选上的切肤之痛,没选上就沮丧万分。而秦茜特别仗义,由于我们俩是一个院的,所以她每次都会选我。 秦茜还有好多好多优点,但这些都不是最令我羡慕的中央,我最羡慕她的是,她和小船哥一边儿大,他们一同上学了。 9月1日开学那天,一早院子就繁华起来。大伙知道秦茜和何筱舟要上学了,都亲切地招呼着。只需东屋辛原哥他们家没有动静,自从辛伟哥出事,他们家就很少主动和院里的人搭话了,门总是关着,就连最热的三伏天,也很少翻开透气。 秦茜上学的事都是姚阿姨一个人料理的。秦叔叔不在北京,由于超生了秦川,他和姚阿姨都没了工作。秦川不到一岁时,秦叔叔就去广东跟朋友一同下海了。他在那边进货,倒腾很多小玩意回来卖,什么力士香皂、电子表、大喇叭腿裤子、女士布拉吉,都是新颖时兴的东西。姚阿姨在北京做裁缝,她手巧,冬夏衣服都能做,我有好几件小裙子都是她做的,她还用新棉花给我絮过整套的棉袄棉裤。 秦茜开学穿的那一身白底小红圆点的连衣裙就是姚阿姨做的,秦茜看起来就像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娃娃。小船哥那天也穿了新衣服背了新书包,两个人手拉手站在院里,一副又快乐又慌张的样子。 梳着羊角辫的我和淌着清鼻涕的秦川跟在大人后面傻乎乎地看着,直到把他们送出了院,刚刚消停点的时分,我才忽然醒过懵儿来:小船哥去上学,就不能每天陪我玩了呀! 于是我一把拉住着急上班的妈妈,声音洪亮地地嚷:“我也要上学!” 我妈不耐烦地说:“你还不到岁数呢!等着明年和秦川一同上吧!”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时间的神秘强大,我再怎样努着劲儿往前追,一年就是一年,是永远也赶不上小船哥的。我垂头沮丧地回过头,看着正蹲在地上揪猫尾巴的秦川,愈加觉得悲从中来,“哇”一声大哭起来。 6. 小船哥他们上的小学就在我们灯花胡同里,叫灯花小学。我爸爸和秦叔叔就是在那儿上的小学,不只他们,灯花胡同里只需念过书的,简直都是灯花小学的校友。传达室里的王阿姨从我爸上学那会儿就在那看门了,我爸管她叫王阿姨,等我上学的时分,还管她叫王阿姨。 最早灯花小学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解放后房子收归国有,就改成了小学,教室就是原先供牌位的几间青砖大瓦房,那里还有闹鬼的传说。后来学生越来越多,青砖瓦房拆了,在原地盖了三层小楼,因而小船哥和秦茜晚上了一年学。灯花小学是我们胡同里的至高点,大家都以此为地标,给人指路的时分说:“还没到小学呢!”或者“过了小学往前走就是!” 不外往常有几十年历史的灯花小学曾经不存在了,由于00后的孩子比我们80后少多了,所以小学招不到学生,就并入了左近著名的中学。和大多数北京人一样,我小学的母校消逝了。 小船哥和秦茜站在灯花小学最高的三层平台上汇合,我和秦川一人搬了把小板凳,和不上学的孩子们一同坐在院门口看。从这里能看到小学楼顶围着的那圈尖尖的铁栅栏,可无论我怎样用力伸长脖子、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平台上的人影,只能听见大喇叭广播里变了调的声音。 正在我左顾右盼格外着急的时分,秦川忽然站起来,“我看见我姐了!” “哪儿?哪儿?”孩子们都围向他。 “就在楼顶上呀!我姐站第三排!”秦川若无其事地指指点点。 大家挤作一团,有的说看见了,有的说没有。 我站在秦川身后,基本就看不见什么第三排,他肯定是为了显摆撒了谎,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气不外,“基本就没有!” 秦川回头,瞪着我:“有!就你这个小不点儿看不见!” 我小时分又瘦又小,秦川总叫我小不点儿,周围人哄笑起来,我气得脸通红:“你撒谎!尿床鬼!” 大伙笑得更厉害了,秦川爱尿床,昨晚他尿湿的褥子还在院里晾着呢! “小不点!”秦川咆哮。 “尿床鬼!”我毫不示弱。 “小不点!” “尿床鬼!” “小不点!” “秦始皇!” 我终于使出杀手锏,这是秦川的死穴,果真他不再吭声,可就在我朝他做鬼脸的时分,他直接出手,把我打了…… 7. 由于秦川的存在,我对什么两小无猜、两小无猜这样的词历来没有过美好的觉得。长大后,当秦川以一副完整能够遮盖他幼时罪恶的面孔呈现时,我的很多朋友都会叫着说:“真好哎!你们一同长大!多浪漫啊!”屡屡这时,我都望天不语,欲哭无泪。 浪漫? 被揍得灰头土脸浪漫吗?被追着满胡同跑浪漫吗?被抢走冰棍浪漫吗?被弄坏洋娃娃浪漫吗?被揪散小辫儿浪漫吗?被抢走好不容易从沙堆里挖出的胶泥浪漫吗?被推一个大马趴摔掉一颗门牙浪漫吗?被从小到大各种欺负浪漫吗? 秦川是我们这片儿的小霸王,他就是西游记里的黄毛风怪,是哆啦A梦里的大胖,是刺猬索尼克里的蛋头博士,是恐龙特急克塞号里的格德米斯,是七龙珠里的魔人布欧,是蓝精灵里的格格巫,是圣斗士星矢里雅典娜的敌人们,是我能想到一切坏蛋的汇合,是我长大中最大的懊恼,是我不时想代表月亮消灭掉的人…… 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分,我曾经还管他叫过川子哥,从我会说话开端,到我不再大舌头为止。在我心里,只需小船哥那样的男孩才算是哥,秦川假如是哥,那哥就真的是传说了。这肯定是我们胡同里的小孩的共识,由于大家基本都被秦川欺负过。家长带着哭哭啼啼的孩子上秦川家负荆请罪,姚阿姨用力给人家赔不是,送吃送喝地把人哄走,是我们院的必演剧目,隔三差五就会repeat一遍。我也向我爸我妈告过秦川的状,可由于是天天见的邻居,抹不开情面,我爸觉得又是孩子闹着玩的事,没必要上门说去。我妈痛快将之上升为阶级矛盾,狠狠地叮嘱我,说秦川他们一家子都是不读书、不好好学习的人,让我少跟秦川玩。 可我倒没觉得秦川家不好,除了秦川,他们家每一个人我都喜欢。秦奶奶热心肠,下水道不通啦、水龙头坏啦、房上油毡漏雨啦,院里的事都靠她张罗。秦叔叔每回从广东回来都给我带有趣的小玩意,姚阿姨总给我好吃的,给秦川秦茜买冰棍时,肯定少不了给我也买一根。所以我也不长忘性,头天刚被秦川推水坑里沾一裤腿泥哭着回家,第二天他跑到我家窗根下喊:“乔乔,出来玩!”我就又应声而出了。 那是一宿觉就能处置恩怨的年岁,不像长大后,爱呀恨呀,要用一辈子来消化。 所以固然我无比地厌恶秦川,但是和他一同上学那天,我还是挺快乐的。 我们俩是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教员、同窗、桌椅板凳、黑板国旗课程表,刚进学校什么都新颖。可这些都不是我最大的兴味,我来上学是为了能见到小船哥。 那天中午我就看到他了,他站在他们班讲台前,正带领同窗们做眼保健操。小船哥站得笔挺,从第一节推拿睛明穴到最后一节干洗脸,他都随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节拍做得一板一眼,一切学生里数他最认真。 我的小船哥即便在这么多人里还是最棒的一个,我内心不由自豪着。正这么想着,陪我一同来的秦川忽然哼了一声,“真没意义啊!” “啊?”我疑惑地看着摇头晃脑的他。 “一切人都齐刷刷的,每天上学就干和大家一样的事儿,没劲!”秦川似乎一分钟也不想多待,扭头走了。 8. 秦川从小就这样,他总有自己的一套,大人说这叫有主见。而我呢,什么都没觉得不好,但也说不出什么是好的。 他对上学的厌恶很快就付诸行动,一年级他不认真听讲,二年级他搞小动作,到了三年级,他就逃课了。 那天英语课教员正在兴高采烈地教我们唱ABCD字母歌,唱着唱着秦川忽然大声说:“咦,这不是星星歌么?”说着他就单独唱起来:“ABCDEFG,一闪一闪亮晶晶,HIJKLMN,漫天都是小星星……”全班同窗都被他逗笑了,和他一同大合唱,英语教员气得把他轰了进来,随后几堂课他就都不见了踪迹,我们班主任李教员找到他的时分,他正在学校院子里的小圆槐下面用冰棍棍挖蚯蚓玩。 “秦川!你起立!”面对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依然无动于衷的秦川,李教员叉着腰生气地喊。 蚯蚓曾经爬上冰棍棍了,秦川不舍得放手,犹疑地看了看李教员说:“待会儿。” 李教员从没被这么忤逆过,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反响过来,她喜洋洋地一把拎起秦川,“有你这样跟教员说话的吗?你站好了!” 秦川幽幽叹了口吻,他把蚯蚓举到李教员面前,“给你一根还不行么!” 这条只剩半截身体的蚯蚓彻底引爆了李教员的小宇宙,她把秦川拉回教室当做错误典型一通批判教育,我至今仍记得她用了很长很长的排比句:秦川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由于他不听教员的话不学好,所以他长大后或许会成为小偷、流氓、强盗、无赖,成为祖国的蛀虫,成为一个尽善尽美的人。 全班同窗都被李教员大方激昂的发言震慑住了,他们深信秦川不会是个大好人了,固然他没怎样特别欺负过班级里任何一个人,但他们似乎都比我还厌恶他。坐在我身旁的班长用力喘着粗气,要不是必须手背地坐好,我以至狐疑她会冲上去跟着教员一同痛诉秦川。固然我笃定秦川很可恶,却没觉得他应该被这么多人痛恨,他只不外邀讨教员一同玩蚯蚓而已。估量秦川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因而他不时在李教员的吐沫星子里巍但是立,傲视全班,威武不屈。 这次算是把李教员气着了,光在课堂上批判教育是不够的,她决议要把对秦川的批判教育贯彻到家庭中去。李教员知道秦川的姐姐秦茜也在这里上学,也知道我和他们住一个院,就让我去把秦茜叫来。可我去四年级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连小船哥都没见着。没措施我只能先回教员办公室汇报,推开门才发现,不用找了,秦茜、秦川、小船哥全都在办公室里站着。但是,秦茜不是为秦川来的,她抄小船哥的作业,被他们班主任发现了,也正挨批呢。 于是李教员又多了一个新判定,秦茜也不是好孩子,她肯定解救不了她弟弟。最终这艰巨的任务落在了我和小船哥的头上,李教员派我们去他家告状。 我们四个人神色凝重地一同从学校出来,秦茜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小船……” 小船哥没等她启齿,就打断她说:“下次你别赶在上课之前抄作业了,晚上我们一块做作业吧!” “行,行呀!”秦茜一下子切肤之痛起来,她知道小船哥是不会把今天的事通知姚阿姨了。 一边的秦川也跟着美得屁颠屁颠的,既然小船哥都不会告状,他就愈加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其实我原本想借机参秦川一本的,但是小船哥都表了态,我也不能太不仗义。可看着秦川那样子,我真实牙根痒痒,不由拉住他,“喂,你给我买根冰棍去。” “啊?”秦川疑惑地看着我。 “买冰棍我就不说!” “谢乔,你讹我是吧?”秦川揪住我地小黄帽。 “乔乔想吃冰棍,你给她买一根去呗。”秦茜打掉秦川的手。 “哼。”秦川不甘心肠放开指手划脚的我,“只买冰葫儿啊!” “我要吃紫雪糕!”我大声说。 “你……”秦川眼睛又竖起来。 秦茜喊住他:“我也要紫雪糕,小船你吃吗?” 小船哥摇了摇头,“我不要。” “那买三根,你快去吧!赶紧的,回来我们玩踢锅。”秦茜指使秦川。 “哦。”秦川不情不愿地往小卖部走去。他不怕他妈不怕他爸,从小就怕他姐。别看秦茜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动起手来毫不示弱,幼年时期我曾经看过她一脚踹飞秦川,动作洁净利落,完整是个女侠。他们家大约按攻击力强弱排位,反正秦川在她姐面前诚实得像只小白兔。 “你等着!”走过我身边时,秦川还不忘要挟我一下。 “你们去玩吧,我不去了。”小船哥颠了颠肩膀上的书包。 “啊?你又不去呀?”我无比失望,小船哥那段时间总一个人行动,神秘兮兮的。 “嗯,你别给秦川告状了啊。”小船哥笑眯眯地叮嘱我,又转过头对秦茜说,“吃完饭我们就写作业吧,不会的我教你。” “哦。”秦茜一听写作业就发蔫。 小船哥一个人从胡同小口走了进来,那不是回家的路,不通往学校也不通往将军爷爷家。 他到底要去哪儿呢? 我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怎样也想不出来。 9. 玩踢锅时,我跟秦川分在了一拨儿。 跟他一拨儿一点益处没有,他永远不向着我,只需和我有关,他就会对着干,完整不分敌我。所以从在地上划线开端,他就挑我缺陷,踢不到秦茜扔出的回旋包,也全都怪在我头上了。 “再踢不着就不带你玩儿了啊!” 当我再次站在白线画的“锅”前,秦川在一旁凶巴巴地喊道。 秦茜笑眯眯地来回捣鼓着沙包,我眼睛一刻不离,盯着她到底往左扔还是往右扔,汗都快流下来了。 “乔乔,你看好了啊!” 就在秦川指手画脚的时分,秦茜朝左边扔出了包,受秦川影响,我的身子曾经往右了,又忙挣扎着向左踢去,结果包没踢进来多远,反倒把鞋高高甩到了旁边的平房上。 那时女生穿的是那种脚背上一条宽松紧带的小白布鞋,又低价又坚固,就是不太牢靠,经常玩着玩着就掉。鞋飞进来,我只能在原地单腿蹦着,秦川毫无同情心肠哈哈大笑,被秦茜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笑什么呀,快去将军爷爷家借梯子!” 住胡同的小孩上房够包、够球、够毽子那是家常便饭,将军爷爷家养花,有个木头梯子,我们常去找他借。没一会儿,一群小孩热繁华闹地搬来了梯子,鞋掉在了辛原哥家的房顶上,秦川像只猴子一样爬了上去。要是往常,他拣了我的鞋一定还要在上面张牙舞爪一番,伪装要给我又不给,看我急得哭他才过瘾。可那天他上了房就没了动静,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攥着我的鞋探头探脑朝院子里张望。 “秦川,你干吗呢!快下来!”我单腿蹦着,没好气地喊他。 秦川回过头,朝我“嘘”了一声表示我不要说话,然后用力摆手,叫我也上去。 猎奇心打败一切,我也顾不得脏了,光着一只脚就爬上了梯子,秦川拉住我向下指,原来辛原哥正往他养的信鸽小白腿上绑纸条。 辛原哥不爱和人打交道,但是他特别喜欢鸽子,早几年他自己在院子里搭起了笼子,养了一群信鸽。他养的鸽子是我们这片最好的,让飞就飞,让落就落,要是放鸽子时遇见别的鸽群叉了盘儿,他只需拿着挂红布的鸽子竿指挥几下,他那群鸽子就能从鸽群里飞出来,而且每次都能带回一两只。连胡同里的老鸽子把式都夸辛原哥会调教。这群信鸽里,小白是他最喜欢的,白羽短嘴,特别漂亮,我以前常见他抱起小白摩挲,但见他往鸽子腿上绑东西是第一次。 我和秦川正看着,院里北屋门开了,秦奶奶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见我们俩在房顶上站着,拿着笤帚疙瘩指着我们喊:“川子!你又带乔乔上房!都给我下来!” 秦奶奶一嗓子吓得秦川踩碎了一片瓦,我慌慌張張地拿起鞋穿上,这时辛原哥抬起了头,他看了看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放手,高高抛起了小白。小白带着一群鸽子,扑拉拉地从我和秦川身边飞过,我们呆呆地站在房上,而辛原哥一转身就回了屋。 10. 那天晚上,在万人空巷看《包青天》的时分,我和秦川不约而同偷偷溜到了辛原哥的鸽子笼前。 “你……你来干吗?”秦川吞吞吐吐地追问我。 “我还想问你呢!”我毫不示弱。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地站着,谁也不先动一步。屋里的电视里曾经响起“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的音乐了,我心痒痒想知道小白腿上到底绑了什么,又着急回去看展护卫。可秦川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义,还气我似的哼着“昨日你家发大水,你爸变成老乌龟”。 我真实熬不住,拍了拍秦川:“哎,你也来看小白吧?咱俩拉钩上吊,不许让辛原哥知道!” “一百年不许骗人!”估量秦川也憋坏了,他痛快地跟我拉了钩,疾速翻开鸽子笼的小插销,把小白抱了出来。 小白很听话,既没“咕咕”叫,也没乱扑腾,我就着月光,把绑在它右腿上的小纸筒拿了下来,里面有张纸条。 “写了什么?”秦川问我。 “哥,我……” “快念呀!” “这字不认识!……我‘什么’钱把东西买齐了,你回来了,这些都给你。”我压低声音念。 往常想想,当时我们不认得的字应该是“攒”,辛原哥从那时起就在过另一种人生了。可那会儿我和秦川什么都不懂,只是呆呆地站着,晚风吹过,我们一人打了一个激灵,就匆匆忙忙回家了。但我们都明白,那个自打我们出生就没在院子里呈现过的辛伟哥,其实并没远离这儿。我想小白一定是他们之间的信使,辛原哥在和他联络着,或许有一天,辛伟哥就推开院门回来了。 至于小白是怎样找到辛伟哥的,我不知道。我想偷偷去问小船哥,他一定什么都知道。可转念一想,也不行,我是和秦川拉了钩的,说话不算数不好,他发现又要揍我一顿了。 就在我不时犹疑到底要不要跟小船哥说的时分,小船哥自己就知道这事了。 由于小白死了。 那天傍晚,辛原哥不时在房上招鸽子,平常他只需晃一会儿竹竿,鸽子就全回来了,可是那天他在房上站了很久很久,听他奶奶说,一切的鸽子都回来了,以至带回了他人家的,可就是没有小白。 在我记忆中关于辛原哥最深化的印象就是在那天留下的,北京灰暗的夜色里,衰弱的他望着天空不停地挥舞着竹竿,有种悲怆的顽固。慢慢的,他的眼神散了,整个人都不如竹竿上拴的那块红布鲜艳有活气。 找到小白是在第二天早上。是何叔叔去倒土时发现的,我们院的人都过去看了,秦茜和我还哭了。小白是被人故意打死的,翅膀被剪断了,丢在墨绿色的铁皮渣滓桶里,白色的羽毛上感染了灰,脏兮兮的。辛原哥写给辛伟哥的纸条被抽了出来,用图钉钉在了它的身上。 辛原哥当心翼翼地把小白从渣滓桶里拣出来,似乎它还活着,会歪着头看着我们,咕咕地叫。辛原哥将它捧在怀里,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路过我和秦川时,他轻轻停了一下,我以为他会骂我们,由于只需我们知道小白的秘密,可是他没有,就那么默默地走了。 这事不是我们干的,我和秦川红了眼,疯了一样地四处找凶手。秦川以至和隔壁胡同的孩子打了一架,我还帮了忙,往那小孩的眼睛上扔了一把沙子。但还是没用,我们俩小屁孩没能找到一点凶手的影子,反倒由于打架的事分别挨了一顿揍。 那几天我才慢慢知道,辛原哥不时是被欺负的。他不像我,只被秦川一个人欺负。他被很多很多人欺负,有大人,有小孩,有同窗,还有教员。固然是辛伟哥犯了错,赎罪的却是他弟弟。 我为辛原哥难受,也为小白难受,用力大哭了一场。后来我和秦川一同叠了一只白色的纸鹤,悄然放在原来小白的笼子里。可那纸鹤也没了,辛原哥把一切家伙什都送给了他人,他再也不养鸽子了。 11 没有了鸽子声的院子静悄然的,小船哥早出晚归的脚步声却愈加明晰起来。 我问过小船哥,他到底去了哪里,可他只是笑了笑,没回答我。晚上睡觉时我偷偷地想,没准小船哥是具有神秘力气的战士,和秦川这种坏小子不一样,他能够变身,会用长剑,衣着金色铠甲,是能降服怪兽的圣斗士。他有要维护的公主,而那个公主没准就是我。做着这样的美梦,我真是睡觉都会笑出声来,院子里的大黄猫看不下去,总在我的屋顶上逮耗子,不把我吵醒不罢休。 那天放学,眼见小船哥拐向胡同另一头,我又在幻想自己是雅典娜了。合理我把小船哥代入处女座沙加的容貌时,秦川用排路队的路旗一棍子打到我头上,这是他的老招数,我转身就用“让”字路牌回击,他跳开一步,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小船哥去哪儿了!你来不来看?” 我顿住,赶紧灵巧地用力点头,假如我有尾巴,肯定会高兴地摇晃起来。 “一袋粘牙糖!两块金币巧克力!”秦川丝毫不被我的奉承迷惑,马上开端提条件。 “行!”我咬牙切齿地允许。 我守着秦川,眼睁睁地看他吃完一袋粘牙糖,两块巧克力。他格外可恶,吃得慢条斯理,恼怒着看我在一旁如坐针毡,表演够了才小声在我耳边说:“小船哥去吴大小姐家了。” “不可能!”我尖叫,一把揪住他,“骗子!还我粘牙糖!还我巧克力!” 秦川仰起头,“不信往常就去看!” “走就走!见不着小船哥,你等着瞧!” 说秦川骗人,是由于谁都知道,我们这儿的小孩是不可能去吴大小姐家的。 按理说,我们都应该管吴大小姐叫奶奶,她年岁和将军爷爷差未几大,是位老太太。可是,我们胡同里的人背地里都叫她吴大小姐,几代人下来,就这么称谓惯了。 吴大小姐家里很有来头,她爷爷是天津著名的盐商,当年家财万贯,在京津两地都赫赫有名。她爸爸是家里的老四,终年在北京打理家族生意,我们胡同里的这处宅子,就是他在北京的府邸。不外听说在天津他是有大房太太的,这里只是外宅。吴大小姐的妈妈原是在长安戏院里唱戏的青衣,被吴四爷归入门后,只生育了这一位小姐,固然比不得天津本家的小姐们富贵,但也是从小被百般心疼的。 当年的吴大小姐风姿绰约,既有大家闺秀的教养,端庄温婉,又念了新式的教会学校,懂洋文有见地。就像是夜光杯中的美酒,即便深藏在巷子里,也闻香诱人。 彼时将军爷爷是天津警备司令部陈长捷手下的少将顾问长,与吴家素有往来。有人说他是在吴四爷的宴席上遇见了吴大小姐。也有人说是他的车在胡同里,剐上了载吴大小姐放学的黄包车。还有新颖的,说吴大小姐爱听戏,将军爷爷请了程砚秋来唱堂会,生生把吴大小姐从深宅大院里给唱了出来。不论怎样个说法,反正这两个人相遇了。一位是戎马仗剑的翩翩少年,一位是百媚动人的卿卿佳人,就如那唱本戏词里的故事,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便暗许了终身。 那时正是解放战争末期,天津吃紧,吴四爷说要回家看看,临走叮嘱爱妾万事当心,那边布置好就接她们母女俩一同走,可他这一去便再没回来。将军爷爷作为守城的将士自是飞脱不了。城在他在,她在他在。吴大小姐定了心机,她哪儿都不去,只跟着他,在有他的中央。 然后国民党军队节节溃退,天津北京相继解放,将军爷爷作为战犯被关进了秦城监狱。进入新社会,一切大不相同,有人劝吴大小姐不如趁着年轻找个工农兵子弟赶紧嫁了,可她却死拧。既然在月亮下面立誓说好了要等那个人,那么五年是等,十年也是等;年轻要等,年老也要等。 女人大约天生擅长等,可流光最易把人抛,转眼竟是十几年。公私合营了,原先家里的店面都变成了花花绿绿的股票;“大跃进”了,家里的铜壶锡器都捐了进来;三年自然灾害,饿急了扶着老母亲去朝阳门外挖野菜根吃。吴大小姐日日数着,捱过春夏秋冬,秦城监狱的释放名单上终于有了将军爷爷的名字。 被放出来那天,将军爷爷一早就到了吴大小姐家门口。那时的她已不再是月白衫蓝布裙的女学生,也不再是衣着溜肩滚边旗袍的大小姐,而是衣着灰绿色工装的泯然众人,可将军爷爷见了她却激动得不能自持,七尺男儿竟当众哭出了声。 后来我想,那段时间大约是吴大小姐终身中最高兴的日子,她等来她的良人,她绣了大红的被面,她等着携那人的手去中国照相馆拍张照片,盖上大红的喜字,然后在这小胡同里过尽保险喜乐的日子。 可是只差一点点却还是来不迭,“文化大反动”来了,她的婚事没了。 先出事的是将军爷爷,他很快被打倒了,胸前挂着“反动军官”的牌子被人按到灯花小学的操场台子上没日没夜地批斗。那时吴大小姐基本见不到将军爷爷,她先还四处奔忙,探听人什么时分能放出来,却不知紧跟着她自己也将堕入泥沼。 那是人人兽变的年代,专有人揭疮疤,说吴家老太太是青楼戏子,是旧社会余孽,又抓住吴家大地主大资本家的身世一通穷追猛打。吴大小姐家的四合院很快被人占了,只把她们赶到西面一间小屋里住。那些红卫兵只需想起来,就到家里来揪人,吴老太太一把年岁,被斗了三天,一口吻没上来就过去了,吴大小姐悲愤交集。可这还不算完,刚匆匆忙办完她妈妈的后事,她与将军爷爷的情事又被人摆上了台面。 两家早都被抄了家,几封仅存未烧的书信被翻出来,逼着两人念。触及家国的,都被说成是一心等着蒋介石来反攻大陆;触及私情的,都被说成是不堪的男盗女娼。 烈日下,将军爷爷被剃了阴阳头,吴大小姐脖子上绑了一圈破鞋,两人弯腰站着,细数对方“罪行”。起初两人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可那些人并不放过他们,硬逼着让他们撂狠话,划界线。 “他说过,就算这仗打不赢,共产党也坐不稳天下!” “她说过,北京待不下去了,要和我一同潜逃去台湾!” “他开过枪,打伤过反动大众!” “她爸爸卷了人民的钱,跑到台湾去孝敬蒋介石!” “他对国民党反动派忠心耿耿,贼心不死!” “她不是在等我,不是想嫁我,她是怀念过去,还想当欺压老庶民的娇小姐!” …… 两人话越说越绝,就像诅咒似的在天空中打下一个个响雷。那天终是下了一场大雨,反动小将们听快乐了,满足了,放过了他们。雨中只剩下没有魂魄的将军爷爷和吴大小姐,雨越下越大,情分却越来越少,两个人都灰透了心。 后来将军爷爷被下放改造,吴大小姐被调去干工厂里最累最苦的活。等两人分别被平反时,曾经又过了十来年。统战部要给将军爷爷布置住处,将军爷爷就选了我们这条胡同。有人说看见过夜半时分,将军爷爷站在吴大小姐窗根前。可是吴大小姐再没同他讲过话,固然住着相隔不外几百米,但他们俩老死不相往来。 12 平常我们这些跟将军爷爷好的小孩,自然不会去理吴大小姐,所以我才不信小船哥会在那里。 一路拌着嘴,我和秦川绕到吴大小姐家院前,暗红色的大门虚掩着,门前方形的抱鼓石有一角曾经被砸掉了,终年在阴影里,长出了青灰色的霉斑。我不盲目地有点怕这个小院,他阅历的时光太久,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样的光怪陆离。秦川是男孩子,到底比我胆子大些,先一步走了进去。我跟着他躲在影壁后面,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 院子里搭了葡萄架,未到时节,没有鲜艳的果子。葡萄架下是圆石桌和圆石墩,石桌上摆着一个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地放着京剧,吴大小姐立在一旁,固然已是满头青丝的老人,却仍气度特殊,头上戴着黑色的细丝发箍,向后拢起鬓发,穿一件驼色的开司米对襟罩衫,下身是深蓝色的裤子,容貌十分齐整,和我们院里的老太太们大不相同。 胡琴声响起,她便开腔哼唱: “对镜容光惊瘦减, 万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变, 薄命红颜只怨天; 盼尽音书如断线, 兰闺独坐日如年!” 吴大小姐身段漂亮,字正腔圆,我听着有趣,往前多探了半个身子,却被她的眼风扫到,冲外喊:“谁在那儿呀?” 我和秦川吓得不行,正转身要逃,却被熟习的声音喊了回来。 “乔乔?川子?你们俩怎样来了?” 小船哥拿着扫地笤帚走了出来,见到我们,也大吃一惊。 “她非要来找你!” 秦川把事都往我身上赖,我也忙指着他告状:“小船哥,是他跟踪你来的!” “我没跟踪!是碰巧遇见的!”秦川急着解释,“你要是不想来,我才不愿意进这个院呢!” “那就进来!”吴大小姐打开收音机发了话。 我们都静下来,谁也不敢吵嘴了。 “吴奶奶,他们都是我们院的小孩,是来找我的。”小船哥说。 吴大小姐轻哼了一声收拾起东西转身回了屋,她门前挂了一条竹帘子,“啪”一声响,就把我们搁在了外边。 “你怎样敢来她这儿呀!”秦川松了口吻,拉住小船哥问。 “我们班组织照顾街道上的孤寡老人,谁也不愿意来这院,我就来了。” “嗐!刚才吓死我了。”我拍着胸口,“小船哥,你来这可别让将军爷爷知道,不然他肯定不让你浇花,也不借给你梯子了。” 小船哥笑着摇摇头,我拉着他刚要细说话,吴大小姐却在屋里叫起小船哥的名字。 “筱舟,进来吃点心!” 听见有点心,我和秦川都犯了馋,小船哥叫我们一同去,馋虫打败敬畏,我们战战兢兢地跟着他进了屋。 吴大小姐家里倒和我们家没什么不同,家具有黄漆的,也有黑木的,并不成套,写字台上养着一盆君子兰,玻璃板下压着几张黑白照片,有她自己的小像,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五屉柜上摆放着一个孔雀蓝的花瓶,那是屋里最美观的物件,里面插着鸡毛掸子,旁边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比我家里的还小。 床边上有个小木桌,上面摆了一清点心,里面有牛舌饼、绿豆糕、蜜三刀,还有我最爱吃的萨其马。另外有三个画着梅花的瓷杯,看着像一套的,里面是冲好的浓香的麦乳精。 可见,吴大小姐固然只喊了小船哥一人,点心却准备了三份。我忽地开心起来,知道她其实并不厌恶我和秦川。 那天我们吃完点心就回了家,以后小船哥再来打扫院子时,我和秦川就喧嚷着一同来,这瞒不住秦茜,很快她也摸上了门。 有了我们,吴大小姐的小院瞬间繁华起来。我搞不清将军爷爷知不知道这件事,反正他还让我们去浇花,摘他家的柿子和大枣。我们与将军爷爷好,也与吴大小姐好,固然他们俩仍不要好。 13. 那年开春,天气暖和了,我们就愈加厮磨在吴大小姐的院子里。 院子东西两边各种了一棵西府海棠,原本是远近出名的香艳,但却好些年不开花了。也怪,自打我们常过去玩,近暮春的时侯,它居然也抽了花骨朵。吴大小姐笑说,海棠花是解语花,不稀罕她这个活死人,是我们带去了些许新颖气儿,才又愿意活过来。 我们的确有的是新颖,特别秦川,秦叔叔只需从广东回来,他就往这边拿小玩意。 盛行《红太阳》反动组歌时,秦川抱来了一兜子磁带,吴大小姐院里的京戏胡琴,变成了“北京的金山上光辉照四方”和“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盛行港台合辑时,则又变成了“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和“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啊”。 盛行呼啦圈时,秦川又拿来了各种直径的呼拉圈,我们一人一个在院子里转。吴大小姐看着我把呼拉圈分别套在脖子上转,胳膊上转,还能从脚踝一路转到腰上,惊得呆若木鸡,这可是她唱戏时做不出的身段。那年儿童节,我就凭着此项绝技,打败了取得康乐棋冠军的秦川、猜谜语优胜的小船哥、投飞镖大获全胜的秦茜,拿到最多的奖券,换了好几块香味橡皮。 盛行三维平面画的时分,秦川又卷来了好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用木头夹子夹在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上。吴大小姐和我们几个坐成一排,看秦川像猴子一样在画前抓耳挠腮,然后忽然跳起来大喊:“看到了!这张是鹰!”“这张是恐龙!”“这个是苹果!”刚开端秦茜说他胡说八道,不耐烦了就一脚踹过去,慢慢她也能看出来,就跟着他一道嘻嘻哈哈地数。小船哥一早就能看出来,后来就连吴大小姐的老花眼都能看出东西了,可就是我怎样也看不出来,瞪得眼泪鼻涕一同流,那画上也还只是各种点线片,基本没有任何东西“浮现”。 “把画放在眼前20公分的位置上。”小船哥温柔地教我,可是,我看不见。 “哎呀,乔乔,你就盯着我指的这地儿,看见没,看见没!这儿是翅膀,这儿是尾巴!”秦茜心急火燎地比画,可是,我看不见。 “笨死你了!对眼会不会,对上就看见了!”秦川一边骂一边替我着急,可是,我看不见。 “等老了,眼睛花了就看见啦。”吴大小姐笑眯眯地结语。 我不知道有没有谁和我一样,时至今日依旧看不出什么三维平面画,好在它只盛行了一阵,没有让我沮丧太久。 大约就是从那段日子开端,北京城里慢慢多了许多新奇,而这些新奇又都待不长,一个赶一个的,繁华一会儿就散了。 出了吴大小姐的院子,似乎才是真正的北京城,好玩的东西多了,我们就爱往外面去。固然秋天里依旧能在这捡到老根,玩拔根时能够赢一圈小朋友,吴大小姐也还会用她家里的旧铜钱和塑料绳给我们做毽子,我的宝毽里放的是乾隆通宝,总能胜过秦川那个嘉庆的,但我们还是慢慢跑出了这个院子。 那时抬起头看天空就觉得外面好大,恨不得长了翅膀跟排成一字的雁一同飞走,直到长大了才明白,真正难的不是走进来、走很远,而是再也走不回去。 可吴大小姐并不往外走,她说这些个新奇都不耐久,盛行到最后就是流俗,什么都抵不外年头。我问她年头是什么,她笑而不答,后来我才懂,她在那小院里,一回首一投足,那满身风霜,尽是年头。 吴大小姐每个月都计算用度,秦川给她拿来了卡西欧的计算器,还有一种薄薄的不用电池的太阳能计算器,她笑眯眯地看秦川教她摆弄,却一次都没用过。她使惯了自己白色珠串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拨上一会儿,就把日日夜夜都算完了。 14. 快入夏的时分,姚阿姨和我妈带着我和秦川在胡同口的小卖部买粉色的糖葫芦雪糕,顺道花两毛钱在秤上量了身高体重,秦川蹿得快,比我高出大半头,自得得恨不能扬着鼻孔跟我说话。原本我以为那个夏天不会有比秦川长高更大的事了。 学校自然课留了作业,响应号召做“五爱”少年,为北京除“四害”,每个同窗都要打苍蝇,凭尸体领奖,打死苍蝇最多的同窗,能够取得一朵小红花。于是那几天成了我们胡同一切苍蝇的末日,随处可见不大点的小朋友挥舞着苍蝇拍汇集在公厕周围,像对暗号似的,相互讯问着:“你几个了?”“我18个了”,或是通报着敌情:“这个厕所的苍蝇都被三班的打死了,我们去下个厕所吧!” 我真实受不了茅房的味儿,只好守候在西大院的花坛边上,好不容易刚拍死了个绿豆蝇,秦川摇头晃脑地走过来,一把推开我,把绿豆蝇撮到了他手中的铁皮盒子里。 “臭秦川你把苍蝇还我!”我冤枉地朝他喊。 “不给。”秦川摇了摇手里的盒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知道打不外他,便使出老措施,走离他几步,扭头喊:“秦始皇!” 秦川咬牙切齿地追我,被正好走来的小船哥看见了,他一边拉住我护在身后,一边拦住秦川说:“川子,你又欺负乔乔了。” “小船哥,他抢我打的苍蝇。”我赶紧告状。 “那有什么好抢的,你打了几个?不够我帮你打。”小船哥笑着说。 “嗯!”我忙点头,跟着小船哥往院子里走,我回头看,秦川在后面还挥着他那恶心的铁皮盒子,眼巴巴地等我们叫上他,我哼了一声,理都不理他。 小船哥帮我打了5只苍蝇,总算凑够了数,下午没什么事,我们就喊胡同里的小孩们一同玩“三个字”。那是个追跑游戏,先手心手背单人我倒运,选出一个人当抓大家的鬼,剩下的人开端跑,快被抓住时只需双手合十喊三个字的词就能够在原地定住,好比“孙悟空”“擎天柱”什么的,其他人跑过来拍他的肩膀救他,被救之后就能够接着跑了。这是我们大院特别盛行的游戏,人多就好玩,满胡同都是一边跑一边喊三个字的小孩。 那天秦川比较点背,“单人我倒运”时总是他输,只好来追大家。来回几次他就有些着急了,我故意招摆他,眼见大家简直都定住了,我却跑来跑去不救人。秦川果真很生气,也不论他人了,凶神恶煞地朝我扑过来,我脚下一滑眼见要被他抓住,慌乱之中忙双手合十,可就这么一霎,我偏偏大脑短路,喊出了那三个字: “我爱你!” 秦川愣住了,其他小朋友也愣住了,最愣的是我,呆呆地看着秦川,直到三秒钟之后才反响过来自己喊了什么,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嘴紧紧抿着,恨不得哭出来。其实那时我们谁懂爱啊,不外都知道这是没羞没臊的话,周围人哄笑起来,我见小船哥也笑了,愈加悲从中来。秦川也红了脸,一手举着拳头,一手指着我。他直勾勾地看我,那样子怎样瞧怎样让人生气,我愤愤地一把推开他,跑走了。 我没脸回自家院子,痛快拐弯去了吴大小姐家。她的院门半掩着,里面也没有往常的京戏声。我站在影壁后面望了望,看青色的窗纱下似乎有人影,才慢慢走了进去。吴大小姐耳聪目明,平常我们进了院子,她早就打招呼了,可那天直到我挑开了竹帘,她才回过身看我,一双眼睛吓我一跳,竟满满包着泪水。 “怎样就你一人来啦。”吴大小姐若无其事地起身,别过脸抹抹眼角,照常去柜子里掏点心,我盯着她刚坐的中央看,那前面的小桌子上摆着个亮晶晶的小玩意,我从没见过。 “这是什么啊?” “唱戏戴的头面,瞧你这一脸花,又和秦川闹哄了吧!” 吴大小姐递给我一碟子琥珀花生,我道谢接过来,“他最厌恶啦!我要是和秦茜换换就好了,看他不顺眼就一脚踹过去!” 我嚼着花生,幻想自己成为秦茜的样子,又漂亮、又能和小船哥坐同桌、又能揍秦川,忍不住呵呵地笑。 吴大小姐摇了摇头,“你不要同她换,她没有你命好。” “什么是命呀?” “命就是定数,人这一辈子,走多少的路,遇怎样的人,去哪儿留不住,到哪儿停下来,都有定数。”吴大小姐远远地瞄了眼院子说。 “那我是怎样定的?”我猎奇,凑到她跟前说。 “等你也像我这么老了,就知道啦。”吴大小姐笑了笑。 “小船哥呢?他的命好不好?”我捡要紧的问。 “筱舟辛劳。” “那臭秦川呢?” “秦川啊,他可自由。” 那天的吴大小姐就像个判官,提起笔在宿命簿子上幽幽勾了我们几个人的命数。她的话字字珠玑,我却听得模含糊糊,分心给了她的头面,对那个小东西入了迷。我往常仍能记得,珠花中间是细碎珠子,又环一圈油亮的水钻,比一切古装电视剧里小姐们的首饰都美观。鬼使神差的,我趁着吴大小姐不留意,偷偷把那头面揣在了兜里。她不时心猿意马,没有留意我的小动作,我则心惊胆战的,没坐一会儿就溜了出来。 很多年后我再想,总觉得那天也是命,定了的。 15. 我揣着吴大小姐的珠花头面,急匆匆地往家跑。那时的我不懂这是偷,只知道心里惧怕。按说平常胆怯的我怎样也拿不出这样的勇气,可也奇特了,那头面似乎令我着了魔,我攥着它,觉得衣服里都显露水钻的光亮来。 偏巧不巧,拐个弯我就撞见了秦川,我惊地后退一大步,他也吓了一跳,我们俩脸对脸地愣了几秒。 我下认识地捂住口袋,急吼吼地,“你干吗?快起开!” 秦川眉毛挑了挑,一脸古怪的表情,扭扭捏捏的,既不让开路也不说话。 我看着别扭,推了他一把,“好狗不挡道。” 放在平常他早骂回来了,可那天他却梗着脖子,生生憋了回去,只说了句不疼不痒的话:“是你挡着我呢!” 我白了他一眼,闪过身子绕着他走,却又被他喊住了。 “哎……” “你到底要干吗?” “你……” “说啊!” 秦川咳了咳,样子少见的羞怯,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嘴里才迸出了几个字: “你……以后少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 我下认识地和他抬杠,但刚说了半截话就一下顿住了。之前我不时慌张珠花头面,把刚刚玩三个字时大喊“我爱你”的事抛到了无影无踪,往常猛地记起,脑子轰一声炸了,羞愤地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我才明白秦川是特意等着来当面欺负我的,一汪眼泪倾注而出。 秦川见我哭了,一下着了慌,手忙脚乱地围着我转,嘴里念叨:“好了好了,你胡说就胡说,我认倒运还不行么?” 我愈加气,呼吸都不顺溜了,直指着他:“秦始皇!通知你,这世界上我最恨你!最厌恶你!厌恶你!” 这回换秦川愣住了,我眼见他举起了拳头,知道他是真气急了,我痛快把眼一闭,心想:打吧!把我打死算了!也不用怕吴大小姐找来要珠花头面了。 可我等了很久却迟迟不觉得疼,我轻轻睁开眼,看见秦川曾经放下了手,他低着头站在那儿,身形似乎小了一圈,竟令我头一次觉得不幸。他没骂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那天以后他不打我了,可是也不理我了。 16 那真是一个苦闷的夏天。 满院子飞蜻蜓的时分,没人来窗基础下喊我一同去抓了。我单独在西大院的花池子里逮到一只红色老子儿,也找不到人显摆,只好讪讪地放了。院里深夜进了一只瘸腿的黄鼠狼,大人们救起来放在纸箱子里说是要养好放到景山去,没人陪着我也不敢去看。无聊至极的我终于学会了翻绳,能翻出降落伞,还能翻出乌龟,可是却不知拿给谁瞧。吴大小姐的珠花头面被我藏在院北墙冬天存大白菜的架子下面,落了一层浮土,因没人观赏而毫无光亮。 我又沮丧又疑惑,明明那么厌恶秦川,怎样还跟他一同干了那么多事,致使于没有他反倒觉无暇落落的呢。 大好的暑假没人找我玩,我就只好在家蹲着。那天是小礼拜,晚上要做炸酱面,我妈在厨房泡黄豆,我无趣地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玩帘子上的珠串。奶奶掀帘进来,一把打掉我的手,“又揪珠子!你这小丫头片子手就不诚实!早晚那片帘子得让你弄散了架!老跟这儿蹲着干吗?怎样不进来野啦?” 我懒懒地放下手,“热,不想去。” “嘿!热还拦得住你了!”奶奶接过我妈手里的盆,“不外这几天是挺消停的,倒没见老秦家那小子找你来了。” “不找好!我就不愿意乔乔和他们家川子混一块,您看看,他们一家子老老小小都算上,哪有踏实念书的!”我妈接过话说。 “对!少跟他们玩啊!”我奶奶也跟着搭腔。 “知道!”我用力挪了下小凳子,不耐烦起来。平常我看我妈和我奶奶见到秦川他们家人也有说有笑的,背过脸就经验我不让我理他们,理由无外乎就是他们家大人市侩、孩子不上进。可我们家里人倒是都念了书,我也没见着哪里比他们家要好,却又偏偏瞧不起他们。 “我想来想去啊,丰和他们结婚要订那家具,还是别找人打了,我看秦家的那套组合柜就挺好的,上回我听秦老太太说,他们家建军往常正倒腾这个呢,要是托他弄,街里邻居的,还能低价点呢!” 我奶奶说的是我叔叔要结婚的事,他之前不时住独身宿舍,往常快领证了,要搬回到院里来,前几天我妈不时在收拾屋,往常正盯着定家具。 “行,那回头我去跟卫红说说。”我妈点点头。 “你们不是说不理他们家人么。”她们刚刚数落了我,我心里又由于秦川憋气,忍不住坐在一旁嘀咕起来。 “嘿!这孩子!”我奶奶皱起眉头。 “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我妈气恼地嚷。 我不想理她们,正要站起来走,珠帘却忽然一下被掀开了,秦川跑地喘喘的,钻了进来。 好多天不说话,我眼看着他,竟有点惊喜,一面快乐他又来找我,一面伪装仍生他的气,抄起手别过脸去。 可秦川却丝毫没看我,只瞪着我奶奶和我妈说:“谢奶奶,乔阿姨,我妈……我妈让我喊你们去居委会。” “我也正要找你妈呢。”我妈笑呵呵地摘下围裙,“什么事呀,要到居委会去?” “您……快去吧。”秦川脑门上一个劲地冒汗,脸色也不好。 我妈和我奶奶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我看秦川一点没有要理我的意义,愈加无趣起来,也跟着她们一道出门。 刚掀起帘子,秦川便在我们身后说了晴天霹雳似的一句话: “吴大小姐没了。” 前面的大人不知是谁松了手,低价的粉色塑料珠子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到了我脸上。太阳骤然刺眼起来,整个天都白透了,似乎宇宙中只需这一颗星球存在,前方都是亮光,漫天遍野地吞噬了世界,我的双眼被晃得盲了,就像大名鼎鼎地爆裂了一样。 那个夏天和我的童年一同,从此开端,先后结束。 17 吴大小姐死在了自己家里。 她一身齐齐整整的,还是那么洁净,就像一早知道了大限,丝毫看不出痛苦和狼狈的痕迹。她躺在院子里那个平常常坐的旧长藤椅上,头轻轻歪向左边,仿若在认真听石桌上收音机里那一出戏的唱白。灰白色的头发仍像素日里那样划一地拢到耳后,用乌色的发箍定住,一丝不乱。她穿了件淡青色的锦缎长褂子,那是在姚阿姨店里裁的,斜襟的,领口上绣着几枝兰花。藏青色的棉布裤子浆洗的得很平整,黑色的带襻儿布鞋上也没什么灰尘。腕子上没有首饰,只需她平常用惯的雪花膏的淡淡香味。老人家一身清白地来,也一身清白地去了。 最早发现她的是姚阿姨,吴大小姐头些天拿了一块旧布料来找她定作裙子。姚阿姨说那料子固然看起来有年头,材质却是上好的,一看就是她压箱底收着的好东西。本以为吴大小姐是要出远门才会特意制件新衣,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上路时穿了。 姚阿姨今早做好了裙子,怕天热老人出入不方便,就给她送了过来,进门看她坐在院子里,先还以为是睡了,眼看日头越来越低,要照过来了,姚阿姨便轻唤她,想把她叫醒。吴大小姐却没有动静,姚阿姨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手上的大蒲扇就顺势掉在了地上。姚阿姨这才发现有些不大对劲,吴大小姐孤寡独居,旁边也没有人辅佐看顾,姚阿姨忙喊了居委会来看,可那也晚了,人曾经没了。 吴大小姐的院子里少有的繁华起来,大人们忙前忙后的,我站在一旁呆立着。我想走到她正面,去瞧瞧她的脸,却怎样也迈不动步子。我想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大约应该是要哭,可眼泪却像结成了冰,怎样也落不下来。我想跟她说句悄然话,说那个珠花头面是我拿走了,我会还回来的,但嘴巴张开却怎样也发不出声音,似乎一切都化在空气里了。 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就在他们要把吴大小姐抬到屋里去的时分,我忽然冲了过去。却被小船哥拉住了。他把我按在怀里,小声说:“乔乔,乔乔,别看。” 我终于哭了出来,可是声音还是被更激烈的悲声盖住了,那就是跟小船哥一同过来的将军爷爷。 他单膝跪在院子里,嚎啕大哭。 慌乱中不知是谁碰响了吴大小姐的收音机,里面播的正是程砚秋的那一段: “对镜容光惊瘦减, 万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变, 薄命红颜只怨天; 盼尽音书如断线, 兰闺独坐日如年!” 18. 那天晚上,我去北墙根放冬储大白菜的架子下面把吴大小姐的珠花头面找了出来,想要把这个还给她。 盛夏天亮得晚,又出了这样的事,左右邻居们都在谈论,胡同里倒显得比往常繁华。等到我妈去了姚阿姨那儿说我叔叔的事时,我才以上厕所为借口偷偷蹭了进来。 吴大小姐家围着的人早就散去了,从门口影壁望过去,只需一弯新月悬在半空,一树海棠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平常胆子极小,但那天或许是有着定心,一定要把珠花送还回去,所以才敢单独一人走进去。 可我不是一个人,绕过影壁,我就看见了站在窗根下的将军爷爷,他就那么静静望着吴大小姐的窗子,似乎她一会儿就要出来,又似乎他曾经这么等了很多很多年。 我慢慢走近了,将军爷爷还是一动不动,丝毫没发现有人来,我不能待太久,只好轻声唤他:“将军爷爷。” 他身子一颤,似乎梦中人重回到人世间,这才低头看见了我。 “乔乔,大晚上的,你怎样来啦?” “我……我还东西给吴大小姐。”我喃喃地说。 “什么东西呀?” “是……她的法宝。”我摊开手,将珠花头面举到将军爷爷眼前。 那火油的钻在月光下似乎沾了晶华,愈加绚烂,我以至觉得它发出了光,映得我衣裳上流光溢彩,五色斑斓。将军爷爷看了这物件,居然轻颤起来,他当心翼翼地接过去,“她送给你了?” “没有。”我不好意义地说,“是我偷偷拿的,这花真实太漂亮啦。吴大小姐很喜欢这珠花,看它的时分还眼泪汪汪的呢。所以我想应该来还给她。” 将军爷爷欣喜地说:“她喜欢呀,那就好。当年我送给她,没来得及问她喜不喜欢就走了,我以为,她早丢了。” 我怔怔地看着将军爷爷,他战争常不太一样,脸竟变得绯红起来。 “乔乔,你回去吧。我帮你把这头面还给她。”将军爷爷握住珠花头面说。 “嗯!”我忙点点头,心里的一块大石放下,温馨了许多。 托付了这事,我便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我隐约听见了低低的说话声,下认识地回了头。月光下白白一团人影,我分明地看到那里立着两个人,将军爷爷似乎年轻了许多岁,他一身戎装,英姿挺拔,手里正攥着珠花。而他对面,站着窈窕的吴大小姐,月桂色的小褂,绛紫色的百褶裙子,她梳了两条大辫子,一边低头拨弄着发梢,一边缓缓将珠花头面接了过去。她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我眨了眨眼,他们便一同不见了。 那天我是疯跑回家的,听说我进来了良久,我爸我妈正四处找我呢。可这些我都记不住了,我只记得我在院门口看见了秦川,然后咕咚一声就晕了过去。 他拖着长长的嗓音喊:“乔乔!” 他又理我了。 19. 我连发了三天高烧,说了好多胡话。 大人们说小孩眼净,我是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了。可能怕吓着我,所以将军爷爷逝世的事,他们过了一个多礼拜才通知我。 将军爷爷是当晚因心梗过世的,就在那个院子里,早晨人去的时分,他曾经僵了,可听说脸上还带着笑呢。那只珠花头面他紧紧攥在手里,几个小伙子都没掰开他的手指,只好由他拿着去了。 有那么句老话:“你我相商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将军爷爷和吴大小姐彼此等了太久,到这一遭,终于不再等了。 小船哥不信鬼神,他说那天我在一片白月光下看到的是幻像。是由于下午在吴大小姐的院子里招了风,曾经发烧了但却不知道,晚上又跑进来才病得更重。秦茜也不信,她连珠花头面都不信,她说要是有,我早就来向她显摆了。唯独秦川信了我说的,他说其实那就是吴大小姐说的命,那珠花原本是将军爷爷送的,被我偷出来又还回去,是物归原主了。 固然我觉得秦川说的合我心机,但是我更愿意置信小船哥,一场生死大事,我们吵吵闹闹的,就这么过去了。 农历七月鬼节,秦奶奶喊我们几个过去帮她折元宝。每年逢清明、鬼节、十月初一烧寒衣的日子,秦奶奶都做纸钱和纸元宝到街上卖。她有生意头脑,每次练摊都能看准机遇捞上一笔。我奶奶私自里还瞧不起她,说只需下九流的人才做这种事,还说她以至为了挣死人钱,都要等过了日子口才给自己老伴烧纸。可秦奶奶不考究这个,她也看不上我奶奶的那些规矩,总是说:“你奶奶读过书,就认死理,你以为死人在地底下等着钱花开心?他是看到活着的人有钱花才开心呢!” 我不论她们老太太交锋的那一套,反正每次秦奶奶带我们折元宝卖了钱,都会给我们买北冰洋的袋装冰淇淋吃,所以她一喊我,我就跟她走了。 在我们灯花胡同周围摆摊的小贩,都跟秦奶奶好着呢。由于秦奶奶可是摆摊的元老,从建军叔叔小时分,她就开端摆摊补贴家用了。不光纸钱、元宝,还有什么鞋底子、磨刀石、针头线脑的小物件,她都卖过。把东西卖掉换成钱,是她终身的乐趣。这几年建军叔叔在广东做生意,给她拿回来的一块块力士香皂,也都让她给卖了。而且秦奶奶可厉害,嗓门又大,摆摊的之间考究地盘,难免有点小摩擦,谁要是和谁吵吵起来,她就去掌管公道。大家都知道她是这一带的老人儿,俗话说强龙压不外地头蛇,所以也都听她的。 我们摆摊的地儿就在水果摊的旁边,秦奶奶一过去就呼喊起来了:“小朱子,起开起开,往那边点儿!给我腾个地儿!” 小朱子忙允许着挪了挪板车,秦奶奶弓着腰走过去,捏了捏他车上的杏,“哟!都软乎啦!今晚上要卖不进来可就糟蹋了,把硬的往下摆摆,软的撮个堆儿,低价着点卖!嘿,还真甜!” 秦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给我们抓了把杏,小朱子按秦奶奶说的,重新码了码堆,不一会儿就来了个骑自行车的阿姨买走了一兜子。 秦奶奶自得地说:“看着没?做买卖就得懂人的心机才行呢。乔乔,我不像你奶奶,我不以学问论上下,只用常识打天下!” “可我奶奶说,就是要多读书才行呢!” 我有点迷糊,秦奶奶胡噜了下我的脑袋,“你奶奶认字认得多,炸酱面有我做得好吃么?” “没有!”这我倒是能够肯定,秦奶奶家的炸酱面,是我们院最好吃的。 “啧!这不得了。”秦奶奶笑起来。 我们说话的时间,秦茜曾经又折了好几个纸元宝了,她手巧,折得最快,我和秦川两人都赶不上她一个。我照猫画虎得跟着折,却忽然看见秦茜趁她奶奶不留意,往自己衣服兜里塞了一个。我瞪大眼睛看她,她朝我比了“嘘”的手势。坐在她身旁的小船哥冲我眨了眨眼,我便不做声了。 天快擦黑的时分,秦奶奶轰我们回家去。走出她的视野,我就拦住了小船哥:“小船哥,你们干吗偷偷拿纸元宝啊?” “晚上给吴大小姐和将军爷爷烧去呀!我奶奶连片纸都揣摩着怎样给卖了,可不能被她发现。”秦茜笑着拍了拍口袋说,“我拿了有十个呢!” “我可拿的多!”秦川把两边的裤兜都塞满了。 “你们怎样不通知我。”我沮丧地说。 “你那么笨手笨脚,准露馅儿!”秦川讪笑我。 我们俩又叽叽喳喳吵起来,小船哥拉开我们,“好了好了,你们去胡同小口等着,我回家拿水壶和铜盆!” 等小船哥拿着家伙什回来,我们几个曾经在大槐树下准备好了。北京烧纸,考究在十字路口,五湖四海好迎鬼神。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朝西启齿,是给来拿钱的人留的门。铜盆装上纸钱元宝,放在画好的圈子里,我们几个里就小船哥敢划洋火,他点着火柴,扔到铜盆里,纸钱都是黄纸剪的,特别好烧,火苗一下子就窜起来了。 望着地上荧荧的火,想着曾经不在人世的吴大小姐和将军爷爷,我们都难受起来。 秦茜拿树枝扒拉着元宝,悄然呜咽:“你们说吴大小姐还恨将军爷爷么?” “她不恨,你们还记不记的,她张罗要给我们腌香椿叶子吃?摘叶子是要找将军爷爷借梯子的,她心里明白,是想让我们替她去呢!”小船哥说。 “嗯!”我笃定地点点头,固然我那时不懂爱恨,但想起那晚月光下的人影,哪有什么怨懑忧虑,两人之间尽是世间恬淡美好。 “他们后半辈子没说过一句话,肯定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呢!俩人一同聊着天,喝着孟婆汤,过着奈何桥,也挺好。”秦川嬉皮笑脸地说。 我瞪了他一眼,一团火苗恰恰蹿到他眼前,把他吓得坐在了地上,我们却都笑了起来。 铜盆里的纸慢慢化灰,一阵旋风卷过,纸灰飘向了空中。吴大小姐和将军爷爷的故事,终是成为北京城里的一道飞烟,飘渺而去了。 20. 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从那个秋天开端,我们胡同里的灰墙上被写上了大大的“拆”字。 灯花胡同是明代就有的老胡同了,老旧城区改造刚一开端,由于危房众多,灯花胡同就被划了进去。 最初我们只是觉得好玩,可慢慢地,胡同里的小同伴有人搬走了,有人转学了,原本放学排路队一同回家的同窗少了好几个。我们常去的吴大小姐家的院子被拆了,那棵树西府海棠被砍掉,葡萄架子拆散,石桌和藤椅都没了踪迹。然后是将军爷爷家,梯子被拆迁的人搬走了,院子里浇花用的大水缸被砸成几瓣散落在地上,房子的墙都被推倒,砖土被拉走了,只剩下我们熟习的铺着地板革的空中。我们还去那里玩过,每个人站在屋子一角,玩教员学生的游戏。在秋风瑟瑟的时分,“讲演”“请进”的声音飘荡在北京上空,随下落叶,落满一地回想。 再然后辛原哥他们家也要搬走了,我还不懂怎样回事,跟着小船哥一同到他们家道别。辛原哥给我们四个一人买了一根碳烧奶的冰棍吃,我们坐在他的钢丝床上,看着他收拾自己的东西。 秦川手不诚实,拿着辛原哥的东西翻来翻去地看,在床头那边,放着一摞黑色的塑料薄片,秦川拎起来问:“辛原哥,这是什么?” “是磁盘。” “磁盘是什么?”秦川依然不明所以。 “是计算机存储数据的东西。” “怎样存储呢?”小船哥接过话。 “就是把电脑里的数据资料拷贝到这里面来。” “拷贝是什么?”秦茜茫然地继续问。 “……”辛原哥笑了笑,答:“就是复制。从电脑复制到这里面来。” “它装得下吗?”我惊奇地看着那个磁盘。 “当然,它能存储很多数据。” “它好厉害呀!”我慨叹。 “它只是个存储工具,没有计算机厉害。”辛原哥指了指身后的电脑。 “计算机怎样厉害呢?能算数吗?” “可不只算数,计算机能编写程序,经过这些程序我们就能够传输信息,资料、图片,以后以至是声音、动画都能够经过计算机搭载的Internet网络进行传输,以至远在美国的人们都能和我们相互联络。神吗?通知你们,早晚有一天,计算机能改动世界。” 辛原哥说起这些,眼睛闪闪发光,而我们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弄明白计算机到底是做什么的,只觉得那黑色的磁盘和那个看上去像是电视的机器很神秘,衔接着我们基本无法想象的世界。而我们不知道,那时的辛原哥真的如他所说,曾经在用电脑改动他的世界了。 辛原哥搬走后,院子里就开端躁动起来,但我们几个丝毫觉得不到,由于我们躁动得更厉害。那年区里组织了少年儿童文化艺术节,灯花小学要排演儿童剧白雪公主,小船哥容貌清秀,又是大队委,自但是然被选定演王子,而秦茜固然功课不行,但是全校女生里数她最漂亮,于是就被选定演公主。秦川也由于个子猛长,被布置演出大树甲,只需我一点份儿都没有,连七个小矮人都轮不上。 其实我自以为自己还是挺会表演的,平常我们胡同的女孩经常凑在一同玩过家家似的游戏。播《新白娘子传奇》的时分,我们都把妈妈的丝巾拿出来,绑在身上做裙子、做披风,我还特别设计了一种古装发型,把纱巾绑在头发上再用发卡固定住,在当时也算我们胡同的Fashion Queen了。我们学着电视剧里白娘子和小青的手势,两只手先在胸前转几圈,然后用手指点在两边太阳穴上,再伪装向外发射咒语,比起秦川每次只会跟人对打发出相似“底设”这样的大招声音,显然我的扮相更有模有样。不外很可惜,我们学校的教员们没有发现这一点。校长和大队辅导员来班里选小演员的时分,固然我手背地坐得直直的,下巴颏扬得高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们还是扫都没扫一眼,就从我座位边走过去了。 胡同里有好几个孩子参演了白雪公主,这对大家来说是一件顶顶好玩的事。而且这很光彩,按教员的话说,他们是有任务的人,“任务”对那时的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词汇。于是除了在学校里教员带着他们一同排演,回到家里他们还会约好吃完晚饭在西大院汇合,继续排演。我原本最喜欢的初秋傍晚,那些皮筋、沙包、毽子、蟋蟀、知了猴、拔根、糖炒栗子、油炒面,通通变成了我基本无法参与的儿童剧。 可我又舍不得不跟着,固然只能眼巴巴地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看他们说战争常完整不同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话,但是我还是愿意去,最少当看见小船哥救起秦茜的时分,我还能幻想下那个公主是我。 或许是由于我太忠实,机遇就真的来了。 21. 那天大家依旧聚在西大院里,准备的工作都曾经做好,小船哥像总导演一样,正在跟秦茜叮嘱着什么,只需他说了开端,就能够排演了。我和几个比我小很多的流着清鼻涕的孩子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我给他们用狗尾巴草折小兔子,秦川不时过来捣两下乱。 小船哥说的差未几了,秦茜一边点头一边往后退,让出了整个场地,招呼着大家准备。就在这个时分,姚阿姨走了过来,喊着秦茜和秦川,“先别玩了,家去有事儿。”秦川百般不乐意,姚阿姨叫了几遍,痛快过来拉他,秦茜也没辙,只好跟小船哥说:“要不你们等我会儿?” “筱舟你们玩吧,他们今儿晚上就不出来了。”姚阿姨彻底断了他们的念头,秦川更不乐意了,可被他妈拉得紧,只好跟着往家走。 到这会儿我都还没觉得有我什么事,莅临着看秦川的衰样同病相怜,可秦茜却在临走之前忽然说了一句:“那乔乔今晚替我演吧,词记得吗?” 我就像被许愿的流星砸中了脑袋,一下子愣在了那儿。 “没问题,乔乔天天看,一定能记得。”小船哥笑着替我允许了下来。 我赶紧点点头,急着向他人证明我都记得。大家没什么意见,各就各位准备开端,我熟练地演着那位曾经在我心里排演过无数次的公主角色,被后母毒害,被七个小矮人救起,然后宁静地等着,等着遇见我的王子殿下。 终于,王子被小矮人们带到了公主面前。西大院没有话剧道具里的花床,我只是意味性地坐在花坛的中间,闭着眼睛,闻着身边月季花的香气,等着小船哥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 小船哥曾经无数次地拉起秦茜的手了,那个时分我并不懂什么是嫉妒,只是看到他们手拉手站在一同的样子,会有点小小的难过。总算有一天,终于轮到了我,直到往常我都能回想起当时满满的等候,致使于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能够拉住小船哥的手成了我最大的愿望,而似乎从那天开端,一切又都一定难以企及。 “看,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看,她的面颊像苹果一样红!看,她的头发像漆黑的木头一样!她就是白雪公主!” 小船哥一步步走向我,他离我越来越近了,我能觉得到他曾经弯下了腰,向我笑眯眯地伸出了手,我有些迫不迭待要睁开眼了,由于我曾经看过了无数次,这个时分小船哥的笑容,最美观了。 “筱舟!” 我听见何叔叔的声音。 “筱舟!” 小船哥停了下来。 “回家吧!” 大家都停了下来,我不得不睁开了眼。 小船哥曾经从花坛上走了下去,走到何叔叔身旁,他们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小船哥就跟着何叔叔走了。 我遗忘他是怎样跟我告别的了,也不记得大家是怎样一哄而散,我只记得过了良久,都还是我一个人坐在花坛中央,旁边还有月季花的香气,可我却哭了起来。我演的分明不是白雪公主,而是灰姑娘,比她还不幸的是,我还没遇见王子,午夜钟声就敲响,魔法就消逝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就是觉得,我再也拉不到小船哥的手了。 小孩子的预见,真的很灵。 22. 我是回家以后才明白为什么小船哥、秦茜、秦川都被叫回去了——他们都要搬走了。 奶奶家的院子是私房,当年爷爷被划成右派,房子才分出来,分别住进了辛、何两家。秦川他们家原本就在胡同里住,由于人口众多特别艰难,又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所以又占了我们家的两间房。爷爷逝世之后被平反,这些年奶奶总是跑北京市落实政策办公室,想要处置我们家的房子问题。那个简称“市落办”的中央说,只需能处置这三家人的住房,原本被占用的房子就能退给我们家。这次危旧房拆迁,正益处置了这个问题,奶奶这些天曾经分别跟几家人磋商好,他们要从我们的小院里搬进来了。 刚知道的那天,我哭得歇斯底里,但是院子里四处都乱糟糟的,没人理我这个小丫头,我妈痛快把我推出了院门,让我少闹哄。 我站在门口抽抽嗒嗒的,姚阿姨进进出出打包她裁缝店里的东西,抽空塞给我一块大大泡泡糖,秦奶奶怕她媳妇扔了她那些破烂,自己扎累赘皮,见到我也只是像平常那样逗一句“小妞子又掉金豆啦?”何叔叔和李阿姨抬走了一架钢丝床,要处置给胡同口收废品的,嫌我在门口碍事,我只好讪讪地回到了屋里。 人生这场筵席聚聚散散,怎样也不是我哭两鼻子就能改动的。 北京入了深秋,小船哥他们家先搬走了。临走之前,小船哥把他的小人书都认真地封在一个纸盒子里送给了我。我们并肩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我哭着问他能不能不走,他笑着摇了摇头。 “小船哥,你们要搬到什么中央去?” “太阳宫。” “那儿是太阳的家?”就像置信红领巾是战士的鲜血染成的一样,我也置信太阳宫里住着一个太阳。 “大约是吧。” “离我很远吗?” “挺远的。”小船哥低头看了看伎俩上星球大战的电子表,“乔乔,我走啦。” “你等等,我问你个问题。”我赶忙拉住他,小船哥温柔地望着我,等着我的问题,可我哪儿有什么可问的,我只是想再和他多待一会儿。 “《水浒传》里浪里白条是谁?”我憋红了脸说。 “张顺。” “那燕青呢?” “是浪子。” “还有还有!家有仙妻的陈天贵叫什么来着?” “澎恰恰。” “哦对,那电脑娃娃呢?” “是维基呀!乔乔,你……” 我不等他说完,忙打断他,“那夏令时呢,那一小时跑到哪儿去了?” 小船哥从兜里掏出一支圆珠笔,拉起我的伎俩,认认真真地在上面画了一块手表,指针指着九点钟的方向。 “等你长大就找到它了。乔乔,我真的要走啦。” “小船哥,那我怎样能找到你呢?”我当心翼翼地举着伎俩,生怕把它蹭掉了。 “我会回来看你的。” “你一定记得呀!我等着你!”我央求着。 “好!” “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好。”小船哥抹掉我的眼泪,笑了。 我童年里最重要的少年就这么分开了我。我不时在后面跟着他们,从院子里,转到胡同小口,最后站在西大院高高的花坛上,亦步亦趋地望着小船哥的背影,只需他回头,我就用力朝他挥手。 从那天开端,我一下子懂得了分别,懂得人与人从相识的那一天起,就要准备说再见了。只不外我还小,所以在算计着怎样找回夏令时丧失掉的那一个小时,算计着长大,算计着在一同,算计着永远在一同。 画在伎俩上的表到底还是消逝了,可惜没人通知我,失去的时间不能找回只能怀念,同样,人们只能在一同,而不能永远。 23. 小船哥走了之后,马上就轮到了秦川和秦茜。 我没有为秦川他们的离去而哭鼻子,但是依旧会觉得失落。秦川走之前也拎了一兜子小玩意来找我,他在我的小床上抖开,叮叮咚咚铺满了一片,好多东西都瞧着眼熟。 “这个,是你去年攒的香味橡皮,你课间去跳皮筋的时分我给拿走了,喏,香蕉的那个我用了,还剩桔子和草莓的,还给你吧。” “哦。”我想说谢谢,却怎样都觉得有点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