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则笑话,在民间传播甚广——晚清西学东渐,某考官命题《项羽拿破仑论》。一位考生不知拿破仑为何,挥笔写道:“夫项羽,乃拔山盖世之雄,岂有一破仑而不能拿乎?非不能也,实不用也。 彼破仑,为何物?其大几许,其高若干?纵或挡道,乌骓但扬蹄,项羽即可过焉,何需下马将其移开,然后再行?岂未几此一举乎。” 笑话真实与否,发作于何时何地,已不可考,它或可反映中国人初识拿破仑的懵懂。而拿破仑与中国人的交集,比想象之中更早。遭遇滑铁卢后,拿破仑被流放至大西洋上的圣赫勒拿岛,在那里渡过余生。在他身边,有着数百中国仆人。依据圣赫勒拿博物馆馆长吉尔伯特·马蒂诺考证,这些中国人是苦力贸易的受害者,很可能来自广东,于1810年左右被作为“猪仔”贩卖至此。不外,拿破仑暮年对仆人一向宽容,不准体罚和欺负。在他草拟的遗言里,还为英国医生和中国仆人留下一笔钱,以示感激。 同样在圣赫勒拿岛,还衍生了一桩后世耐久争论的公案。1816年,英国外交官阿美士德访华,因三跪九叩礼节之争,未能谒见嘉庆皇帝。归国途中,他顺道访问了流放之中的拿破仑。听闻原委过后,拿破仑责备英方没有入乡随俗,不该对中国太过狂妄。许多人深信,正是在这次会面里,拿破仑讲出了那句名言:“中国是一只睡狮,一旦它醒来,整个世界都会为之哆嗦!” 此语殊为知名,以至多次出往常外交场所,但它的出处不时成谜。阿美士德与随行者的记叙里,照实收录了拿破仑的诸多批判,唯独不曾提及这句话。西方史家翻遍拿破仑相关典籍,也没能觅得踪迹。汉学家费约翰推断,十有八九,拿破仑从未说过这话。 中文资料里,较早将睡狮之论确凿归于拿破仑者,是胡适。1915年,恰是滑铁卢战役百年之后,他写道:“拿破仑大帝尝以睡狮譬中国,谓睡狮醒时,世界应为震悚。百年以来,世人争道斯语,至今未衰。”由此可见,此说当年曾经广为传播。 在清末民初的学问界眼中,拿破仑是值得讴歌的英雄。传教士郭实腊向中国人引见了“拿破戾翁”,称他“较之秦始皇及元之忽必烈或谓相似,乃为霸中之魁也”。在《瀛环志略》里,徐继畬的文笔更为生动:“拿破仑者,佛夙将,用兵如神,王忌之,置散地。国人既弑王,拿破仑乘势鼓众,得大权。嘉庆九年,国人推戴即王位,恃其武略,欲混一土宇,继罗马之迹……打败攻取,所向无敌,诸国畏之如虎……”当此之时,拿破仑和睡狮尚无关系。 依据施爱东考证,睡狮之论另有源头。1887年,曾国藩次子、外交家曾纪泽在伦敦《亚洲季刊》发表《中国先睡后醒论》一文,宣称道,阅历多次对外战争之后,中国曾经苏醒。1899年,梁启超在《动物谈》里,不知出于讹传还是误译,将“先睡后醒”具象化为“睡狮”。自此之后,睡狮之论借着救国与反动的东风,开端盛行全国。 在邹容的《反动军》里,睡狮就成了中国的化身:“嗟夫!天清地白,霹雳一声,惊数千年之睡狮而起舞,是在反动,是在独立!”陈天华的遗作《狮子吼》里,沉睡的狮子苏醒过来,翻身大吼,驱走了虎狼。睡狮意象至此渐趋成型,只不外睡狮之论并非拿破仑独享,尚有俾斯麦和德皇威廉等说法。明白将睡狮之论归于拿破仑的胡适,并不称心这一意象。他更愿意将中国比作睡美人,以为东方文化古国对世界的贡献,在文物风教而不在武力。 辛亥反动前后,就有人对睡狮的内情做了追问:“西人言中国为睡狮,狮而云睡,终有一醒之时。以此语质之西人,西人皆笑而不答。于是乎莫知其何取义矣。”关于行动,历来是“证其有易,证其无难”,只能说迄今为止,我们尚无睡狮之论出自拿破仑或西方名人的确凿证据。 又过百余年,今人听闻睡狮,大抵是在《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歌词里:“岂让疆土再遭蹂躏,这睡狮渐已醒……”正如开篇那则笑话,拿破仑与真相,并不那么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