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曹操从小就“不走寻常路”。

10岁那年，曹操下河洗澡，遇一恶蛟，不退反进，勇斗之；20多岁为议郎时，曹操不惜得罪宦官，也要为党人陈蕃、外戚窦武昭雪，由此得到太尉桥玄的看重。长大后的曹操，更是一发不可收：前代选官，最重贤德之名，但他偏偏“唯才是举”，重用寒门与降将；世人通婚，首看门第阀阅，可曹操非但纳寡妇，还把舞女出身的卞氏给扶正了。

影视剧中的卞夫人（左）和曹丕（右）。来源/电视剧《军师联盟》截图

这可倒好，自曹操以后，文帝曹丕、明帝曹叡乃至三少帝（曹芳、曹髦、曹奂）都独宠起“灰姑娘”。致使于曹魏政权的皇后，大多是倡家、工匠以至是罪族之女，这与其他朝代皇后多出身豪门、世族构成鲜明对比。对此，东晋史学家孙盛将其当成曹魏政权短祚的一个缘由，指出：“魏自武王，暨于烈祖，三后之升，起自幽贱，本既卑矣，何以长世？”

固然孙盛的评价有失偏颇，却反映出世人对曹操祖孙独宠“灰姑娘”的不解——曹操及其继任者为何要这么做？

自好立贱，因爱登后

“曹氏自好立贱，未有能以义举者也。……殆必由此亡国丧祀矣！”

这是曹叡原配——虞氏的怨怼之言，她为曹家一切原配夫人都出了口吻。由于从曹氏三祖（即太祖曹操、世祖曹丕与烈祖曹叡）立后的状况看，这些原配夫人都无一例外败给了条件、出身远不如自己的“贱籍之女”，未能胜利上位。巧合多了，便不再是巧合，曹魏皇后清一色的“灰姑娘”，显然是曹氏三祖的刻意选择。

来源/作者自制

曹操发妻为丁夫人（《魏略》云：“太祖始有丁夫人）。沛国丁氏，是与谯县曹氏、沛国夏侯氏世代通婚的乡里望族，亦是曹操起兵之初颇为倚重的外戚力气。曹昂生母刘夫人，疑同为沛国的萧县刘氏之女。反观本“倡家女”的卞夫人，最初却是小妾，只因其能歌善舞，才备受曹操溺爱；在丁氏愤然与曹操“和离”后，卞氏以妾扶正，还被册封为魏王后，后来她还成了太后、太皇太后。

相似的“逆袭”故事也在曹丕、曹叡的后宫中演出。曹丕元配甄夫人，本出身于“世吏二千石”的中央大族——中山无极甄氏，所以她早年能嫁入汝南袁氏，成为袁熙之妻。当时，甄氏一族多有贤名，故曹操、曹叡为爱子、爱女配冥婚时，都选择了这个家族。固然有“家族光环”的加成，甄夫人也依旧不敌郭夫人。这位“幼失双亲”而沦为宫女的郭女王，不甘平凡，曾为曹丕夺嫡助力颇多，因而被后者力排众议，立为曹魏政权的首位皇后（卞夫人是王后、太后，甄夫人系死后追封）；可名声在外的甄氏，却在此前突兀地被赐死，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猜测。

影视剧中曹丕与郭女王。来源/电视剧《军师联盟》截图

或许是由于生母的遇害，曹叡看待自己的妻子同样“心慈手软”。毛氏以妾扶正，出身于河内大族的虞氏在极端仇恨之下，发出对曹魏政权的诅咒，遂被逐出宫去。可毛皇后也没有笑到最后。青出于蓝的郭皇后本出自河右大族——西平郭氏，“黄初中，本郡叛变，（郭后）遂没入宫”，以罪族之女的身份入宫。毛皇后失宠被赐死后，她取而代之，成了新任皇后。

经过以上梳理，不难看出“因爱登后”与“自好立贱”正是曹操祖孙选择皇后的主要评判规范。前者出于个人情感，这在东吴政权中亦有表示：孙权、孙皓在选择后妃时，也曾以个人情感选择后妃。至于后者，则是理想需求。曹、刘、孙三家皆是寒门之家，这在一定水平上招致三国时期皇后的出身大多不高。但与蜀汉、东吴相比，曹魏却是将“自好立贱”执行得最为彻底、最为坚决的。

刘备与四位夫人（甘、糜、孙、吴）的分离多为政治联姻（固然史书称甘夫人为沛国人，但她很可能与陶谦妻子甘氏同出一族）；孙权一度溺爱徐夫人、步夫人，却在立后这件大事上任性地选择了婢女出身的潘皇后，结果很快迎来反噬。《建康实录》称，孙权病重时，潘皇后被宫人缢杀，可见孙氏“立贱”遭到了较大阻力。不外，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孙氏与曹氏独宠“灰姑娘”的相通之处——促使他们这么做的一个主要缘由，正是东汉时期的外戚政治。

太后临朝，外戚掌权

两汉以来，“宗室子弟无得在公卿位者”，而由皇帝妻族、母族组成的外戚集团，却频繁控制朝政。特别在东汉时期，皇帝年幼时，有窦、邓、阎、梁、窦、何六位太后先后临朝，外戚干政的现象愈演愈烈。如大名鼎鼎的“专横将军”梁冀，“专擅威柄，凶恣日积，机事大小，莫不咨决之”，其所在的梁氏家族，更是“前后七封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夫人、女食邑称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他卿、将、尹、校五十七人”，可谓如日中天。

这样的外戚家族，已对皇权产生了极大要挟。大将军梁冀以至能够操控皇帝废立，年幼的汉质帝便曾因一句“专横将军”而葬送性命；新继位的桓帝为此战战兢兢，“不敢谋之”，后在宦官辅佐下，才鼓起勇气根除梁氏及其党羽，“坐贬死者数百人，朝廷为之一空”。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年幼的皇帝为了与外戚抗争，不得不放权给宦官；可宦官与外戚无论哪一方坐大，都会要挟到皇权，并侵吞世家大族的利益。

影视剧中被毒杀的汉质帝。来源/电视剧《三国演义》截图

汉桓帝谋诛梁冀胜利后，有五大宦官同日封侯。宦官虽无法生育，却也有家族，还能够收养义子，与其他家族联姻；因而，这些依附在宦官羽翼下的家族、姻亲，就能营私作弊、运营权力。东汉中后期以来，宦官集团渐成气候，桓帝时，“五侯宗族宾客虐遍天下，民不堪命，起为寇贼”。眼见宦官弄权，本就出身于大族的外戚集团更倾向与清流党人协作；只需宦官不倒，双方就会紧紧“抱团”，好比，何进为了对立宦官，曾征辟了不少党人与袁绍、曹操这样的公族子弟入府；可一旦宦官集团倒了，世家大族又会分为两派，一派依附于外戚，一派与之对立。

正因如此，外戚、党人、宦官之间的斗争一直贯串于东汉。期间，皇权数次旁落，致使朝政黑暗、安居乐业；正是在一次次的骚动中，中央对中央的掌控力越来越小，日益崛起的豪强、世族逐步在政治、经济、军事上占领垄断位置，进而掌控了州郡乡里间的话语权。东汉之衰亡，再所难免。

不可承认，东汉的崩塌受过很多要素的影响，但“外戚干政”总是绕不开的一个坎儿。东汉后期时，一些儒学士人开端有认识地承认外戚权益来源的合法性；就连皇帝也重新启用宗室，委之以高位，试图借助他们的力气制衡外戚、宦官与世族（详见“那么多近支皇亲为何只需远支刘备高举兴复汉室的大旗？”）。在此情形下，曹氏、孙氏在择偶、立后上的一些十分规之举，便能够解释通了。

抑止外戚，势在必行

曹操喜欢寡妇这件事历来为人揶揄。而反过来看，曹操喜纳寡妇、孤女，又何尝不是由于她们多孤苦飘零、无依无靠呢？寡妇背地没有家族，也就尽可能减少了外戚权力的呈现与壮大。同理，曹氏、孙氏“自好立贱”，独宠“灰姑娘”，也是一种抑止外戚的主要伎俩。

不同的是，孙吴政权实质上是“以孙氏为首的若干宗族联盟”，出于其“江东化”的需求，孙权不可能用一种强硬伎俩与江东大族、淮泗集团割裂开来。所以，孙氏偏爱“灰姑娘”的力度是有限的。但为了抑止外戚，孙权曾长期不立嫡妻或皇后；而孙皓在位时，其“内诸宠姬，佩皇后印玺者多矣”，为了防备外戚，他竟同时立多个“皇后”。自此以后，“不立皇后”与“多立皇后”也成为魏晋南北朝皇后制度的一大特性。

曹丕称帝后，对外戚的防备打压尤为明显，甄夫人之死或许就与此有关。民间传说，她是“洛神”，与曹操、曹植有过绯闻（见刘义庆《世说新语》与李昉《安定广记》），但究竟是坊间风闻，缺乏为信。关于甄夫人之死，《三国志》称其妒忌郭贵嫔和李、阴两位贵人受宠而口出怨言，触怒曹丕而被赐死；可奇特的是，陈寿称誉甄夫人素有贤名，又“所愿广求淑媛，以丰继嗣”。既然如此，她又怎会因曹丕宠信她人而心生妒忌呢？

影视剧中的甄夫人中毒将死。来源/电视剧《军师联盟》剧照

这种前后记载不一以至完整相反的状况，还出往常齐王曹芳、高尚乡公曹髦以及夏侯玄等人的传记中。事实上，曹芳、曹髦、夏侯玄的“性情大变”，皆是因司马氏掌权后，为改动其自身的篡逆形象，需求对事实中止一定掩盖；为此，他们还杜撰出司马懿“不欲屈节曹氏”与司马氏多次遭受曹氏一族打压的事迹，以契合孟子提出的“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思想主张。

身为西晋臣子，陈寿难免要“为尊者讳”；又由于晋承魏祚，曹魏为正统，所以他也要对其中止一定回护。如清代史学家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所云：“三国志魏纪，创为迥护之法。历代本纪遂皆奉以为式。”又云：“寿于司马氏最多迴护。”但出于一个史学家的良知，陈寿又不能完整扭曲这些人的形象，所以他才会采取这种“割裂般”的历史书写方式，以暗示曹髦、夏侯玄之死的不同寻常。

高尚乡公曹髦少年好学、谦逊有礼，却被形容为“情性暴戾”“逆悖不道”；而“格量弘济”“以规格局度，世称其名”的夏侯玄，由于要被提早“清算”，故而也成了“包藏祸心，构图凶逆”之人……

显然，素有贤名的甄夫人因“善妒”被赐死，只是一种托词。对此，鱼豢《魏略》与习凿齿《汉晋春秋》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甄夫人为郭女王构陷而死。

这或许是一方面缘由，但曹丕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据《三国志·明帝纪》注引《魏末传》记载：“（明）帝（曹叡）常从文帝（曹丕）猎，见子母鹿。文帝射杀鹿母，使帝射鹿子，帝不从，曰：‘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因涕泣。文帝即放弓箭，以此深奇之，而树立之意定。”

影视剧中，曹叡释鹿。来源/电视剧《军师联盟》截图

“鹿”字，古有王权隐喻之意。“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故秦末群雄纷繁“逐鹿中原”。曹丕射杀母鹿而留鹿子，明帝悲哀不已，其泣非为母鹿，实为生母甄夫人也。所以，曹丕杀甄夫人亦是为了“去母留子”。上文已述，中山无极甄氏“世吏二千石”，一旦甄夫人以太后身份临朝，甄氏家族的昌盛就在一夕之间。正因如此，曹丕会随手推舟赐死甄夫人，改立郭贵嫔为后。可就在郭女王被立为皇后的前五天，曹丕又下达了一份诏书：

九月甲午，诏曰：“夫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又不得横受茅土之爵；以此诏传后世，若有背违，天下共诛之。”

汉代以来，太后临朝，致使于外戚多以大将军辅政，其他外戚成员亦多封侯；曹丕的这道诏书，针对这种状况，彻底堵住了外戚掌权、干政的种种可能。尔后，曹氏对外戚只施以恩赐，而不予实权。内廷近侍之官如侍中、散骑等，汉代时还应当由外戚充任；到曹魏时期，诸侍中、散骑之任却“皆以高才英儒充其选”。

之所以会有这个变更，不只是由于曹魏政权需求抑止外戚权力，更重要的是，东汉中后期以降，儒学士人不时承认外戚权益的合理性，这既让曹操祖孙坚决了“自好立贱”以防备外戚坐大的政治主张，也令世家大族有充足的借口取代外戚，将权力扩展到内廷当中。这是十分可怕的，以至能够说，这正是司马氏能取代曹魏的一个缘由。

势单力孤，曹魏短祚

外戚集团能从西汉初年持续到东汉末年，后来又在两晋南北朝时“死灰复燃”，必定有它存在的必要性。从历史书写的角度看，《史记》《汉书》《东观汉记》等史料竟将皇后与外戚放在一同作传，且命名为《外戚传》，而非是《皇后传》《后妃传》，足见外戚在西汉乃至东汉前中期非同普通的位置。

历史学者徐冲曾指出：在汉代的皇帝权益结构中，一位“皇后”最为重要的身份可能并不在于为本朝皇帝之皇后，而在于次任皇帝即位之后，以“太后”身份为新君提供能够倚重的“外戚”。此说颇有见地。两汉时期的外戚能以晚辈身份（汉代以外戚身份而直接封侯的例子，仅有“后父”与“帝舅”两类；这些外戚无一不是当朝皇帝的晚辈）掌权，进而起到维护皇帝、维护皇权的作用。直到汉末时，这种认识仍影响着一些外戚。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时，董承（董贵人之父）与伏完（伏皇后之父）都曾暗中联络朝臣，企图诛杀曹操，还政于汉献帝。由此可见，外戚权益的合法性来自于皇帝，是一种基于“母系认识”的合理存在。

影视剧中，董贵人之父董承。来源/电视剧《军师联盟》截图

但是，有西汉末年王莽以外戚身份篡权的前车之鉴，加之东汉后期“父系认识”的不时增长，越来越多的清流士人对外戚权益来源的合理性提出了质疑或承认，并将外戚掌权的现象描画为“禄去公室，政移私门”。

曹操祖孙独宠“灰姑娘”、曹丕在正式立后前下达《甲午诏书》以严厉抑止外戚，或多或少遭到这种自东汉中后期以来论调的影响。如汉末大儒仲长统所言：“夫使为政者，不当与之婚姻；婚姻者，不当使之为政也。”因而，曹丕给予外戚优厚经济待遇乃至殊荣，却不让他们干预政事；而内廷中的一些重要官职，也不得不向世家大族妥协，从后者当当选拔出色子弟充任。

这无疑是有风险的。内廷权益分润给世家大族，哪怕只需一部分，也足以让皇权面临着不小要挟；而且，曹魏又不像汉代王室那样，有外戚、宦官或宗室支撑。

君不见，曹魏政权没有宦官掌权，更抑止了外戚集团的壮大；按理来说，它应当对曹姓宗室颇为倚重。可相反的是，曹魏的宗室政策十分严苛：诸王徒有疆土之名，而无社稷之实；此外，朝廷还经常派监国谒者对宗室中止紧密监视，致使诸王动辄获罪，而被削减食邑。

这个时分，仰仗曹操当年“唯才是举”才顺利入仕的一些寒门庶族子弟，就成了曹魏王室能依托的主要力气之一。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曹操当年为了选拔人才，放低了道德门槛，招致一些道德上有瑕疵的人也进入朝堂。他们中的一部分，感念曹氏的知遇之恩，能死心塌地为其效忠；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以利为先，遭到一点诱惑，就会倒向司马氏。如此一来，势单力孤的曹氏又哪里能坚持许久呢？

参考资料：

1、范晔撰，李贤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5

2、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82.7

3、孙星衍等辑，周天游点校《汉官六种》，北京：中华书局，1990.9

4、鱼豢撰，张鹏一辑《魏略辑本及外三种》，瀛洲海客整理，未刊

5、卫广来：《汉魏皇权嬗代》，上海：书海出版社，2002.4

6、阎爱民：《汉晋家族研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2

7、王永平：《孙吴政治与文化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2

8、朱子彦：《帝国九重天 中国后宫制度变更》，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10

9、崔向东：《汉代豪族地域性研讨》，北京：中华书局，2012.12

10、鲁力：《魏晋南朝宗王问题研讨》，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7

11、陈俊伟：《叙说观念与历史建构——两晋史家的“三国”前期想象》，台北：秀威资讯出版，2015.11

12、徐冲：《中古时期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益来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6

13、仇鹿鸣：《魏晋之际的政治权益与家族网络（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8

14、孙生：《汉魏政治风云与士人的生命忧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