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司炉天天去看电影。用不着每次都放新东西,老节目也能吸收他,只需它们能抵达目的——即诱出他丰厚的泪水就行。那时他不被人察觉地坐在黑暗中等候着满足。这是一个冷漠而残暴的世界,要是觉得不到面颊上的湿温的水,那简直就不想活。眼泪一开端流涌,他的心情就高兴起来,他宁静异常,一肢不动,拒绝用手帕擦掉点什么,每滴眼泪应该把它包含的暖和全部贡献出来,不论它最后抵达嘴巴或者下巴,还是乃至经过脖子不时流到胸膛上……” “阅历了许多失望后,泪水司炉才认识到一个人自身的生活遭遇并缺乏以令人满足。他曾尝试各种方式,以至欢悦他也尝试过。但每个在这方面有所冷傲的人都知道,欢悦的眼泪也不怎样灵……” 这两段文字,对一个读者来说,无论他处于怎样的状况,也无论才干上下,要读完并了解,都不太容易。这位司炉工爱看电影,享用被电影情节弄哭的过程,在理想中,他随时准备要为他人的死而好好哭上一场,可是“他人并不一定死在他想要悲痛的时分”,于是他发现自己的眼泪落空了,他的悲痛被孤负了,于是不可思议地愈加黯然伤感。 这段小品文一共也就一千字左右,或许除了“耐人寻味”四个字,很难说出更多的读感。而且,这个奇特的人又为什么是司炉? 寡产的卡内蒂 《泪水司炉》的作者,是出生在奥匈帝国时期的保加利亚、用德语写作、入籍英国的犹太作家埃利亚斯·卡内蒂——每次提到此人,都得把他的一长串身份列分明。1974年,卡内蒂出版了一本小书《耳证人》,内容是50篇袖珍的“人物特写”。这些古怪的人,有的爱用舌头去舔他人名字(“舔名人”),有的随身带着小秤称嘴里的音节(“纯音节女”),有的用仪器随时丈量巨大的水平(“巨大度研讨者”),“泪水司炉”也是其中的一个怪人。出此书时,卡内蒂年近七旬,是相当知名的作家,但包含《耳证人》在内,他正式出版的作品其实只需寥寥数本,且很零散,主要有若干个戏剧,一部长篇小说,以及一部貌似属于社会意理学专业其实完整非专业的著作《大众与权益》。 对自己的寡产,卡内蒂内心也是有难堪的。他从不缺自信,早年在维也纳等地读书和生活时,他就进入到最生动的德语文学群体里,1929年,从维也纳大学毕业时,他就雄心勃勃地要写一部石破天惊的长篇小说。那时的他,租住在一间氛围诡异的公寓里,书房的墙上挂着格吕内瓦尔德阴森的油画名作《伊森海姆祭坛》,画中那些扭曲的人脸“用自己来折磨他人,也需求有人来遭受折磨”(卡内蒂回想录《获救之舌》中语),书房的窗户对面是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名叫施泰因霍夫的疯人院,他每次远望那里,都会灵感勃发。 他刚刚24岁,就觉得自己曾经积聚了太多的人生体验,足以写虚拟作品了。他构思出一系列怪人,有挥霍无度的人,有痴迷于谬误的人,有狂热的宗教信徒,有置信技术至上的人,他想把这些人的故事都写成小说。而他最终为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敲定的主人公,是一个坐拥两万册藏书的学者,一个无限崇拜孔子的汉学家。 卡内蒂自己也很沉浸于中国哲学,特别是老庄思想(在纳粹大屠杀前夕他曾差一点来上海)。他的小说写成后在1935年出版,那就是《怅惘》,但是,他同时构思的其他那些怪人,后来他却没能为他们写出任何小说,而他原先还想按巴尔扎克“人世喜剧”的提法,把这一组怪人小说统称为“疯子的人世喜剧”。固然《怅惘》日后为他赢得了很大的名声和荣誉(到1960年代,文学批判家对这部作品的兴味越来越浓,1981年他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时,也以此书为个人代表作),但对自己未能兑现的志向,他是心有愧疚的,《耳证人》这本小小的“怪人特写集”,算是他对自己的一个迟来的交待。 不外,这篇《泪水司炉》的写作灵感,关于了解弗兰茨·卡夫卡作品的人来说,却是不难看清,由于“司炉”是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失踪者》(又名《美国》)第一章的题目。对卡内蒂来说,卡夫卡是偶像,是明灯,也是一个魔魇;他赞誉卡夫卡,一遍遍地读卡夫卡的各种作品——小说、小故事、短章、日记、书信,也读他人对卡夫卡的回想。多多少少,这种入迷束住了卡内蒂的手脚,使他忍不住处处“对标”卡夫卡;他十分艰难地构思和推进自己的写作,成果甚微,反倒是他平常写下的众多的笔记——其中不少透显露他与卡夫卡的这种纠缠的缘分——成为他留下的一份另类的文学/思想财富。 卡夫卡的遗产 那么,卡夫卡的《司炉》写的是什么内容呢? 这是一个独立的故事,一个能够被后人称为“卡夫卡式”的故事。主角,一个叫卡尔·罗斯曼的16岁少年,由于在家里被一个女仆诱惑,闹了丑闻,家里把他流放去美国自营生路。在航船上,他偶遇一个司炉工,此人和卡尔一样都是德国人,生得人高马大,却被一个完整不如自己的罗马尼亚上司欺压,苦恼不已。卡尔给司炉打气,鼓舞他去找船长仲裁,他们来到船长室后,面对船长、港务局官员、高级船员、出纳课长等数人,面对堆满桌子的厚厚的文件(一个典型的法庭审问的讽刺式场景),司炉战战兢兢地提出申述,而“法官”们则各有反响,总体上洋溢着一种掉以轻心的氛围,同时还有仆役、杂工等人进进出出。到后半程,卡尔忽然被一位在场的高级人士一口认作自己的外甥,舅甥相聚,喜气一下子吸收了一切人势利的留意,而司炉被冷落,无助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上司带着一群手下翩翩来到现场。 在法庭这么一个森严的官僚制机构面前,人的身体优势变成了一件完整无用且滑稽的事情,容颜孔武有力、气场十足的司炉,来到船长室外,只敢恭恭敬敬地敲门,面对船长等法官式的人物,依赖言辞来争取自己的利益,并在法官们的冷落、蔑视和玩笑面前流出眼泪——这就是卡内蒂写“泪水司炉”这则小品文的灵感之源,他延展了这位司炉的生平,想象他肉体畸变后的样子:无时无处不在盼望流泪,偏执地追求享用悲伤。 《司炉》这个故事,在卡夫卡艰苦的写作生活里,当时是具有破冰的意义的。卡夫卡是个极度犹疑、极度纠结之人,对自己的写作才气缺乏自信,又被单调无聊的工作,以及他所恐惧的婚姻所搅扰。在此,最好的参考之一是莱纳·施塔赫的《卡夫卡传》,这部迄今最翔实的卡氏传记中说,《失踪者》这部作品,原是卡夫卡的一个难以开头的写作计划(他有很多个这样的计划),但在1912年,他写出了一个令自己很称心的故事《判决》后,似乎一时开窍,自自信心也上来了,到9月下旬,他在极度的兴奋状态下提笔写作: “卡夫卡应该是在10月1日晚上就写完了《失踪者》的第一章《司炉》……《司炉》的叙事张力,源自一种对卡夫卡的同时期人来说还完整陌生的单一叙事视角,它只透露主人公的感知视域内发作的事情,读者会觉得自己像被吸入了一个引力场,不由自主地越来越认同这个角色。” 《司炉》的问世令卡夫卡自己产生了难得的成就感,他的好友、不时支持和鼓舞他写作的马克斯·布罗德,对这个作品也相当观赏。莱纳·斯塔赫不时对卡夫卡的自我挑剔、自我贬斥持有研讨的热情,他说,卡夫卡请求自己只写圆满之作,所以只需个人状态稍微缺乏,他就能够几个月不写一行字。不外,从《判决》到《司炉》,卡夫卡算是阅历了一个“高产”时期,每次动笔能够写上平均5页,没有由于干涸受阻而滋生对自己的仇恨与失望。《司炉》是《失踪者》的开篇,他要以17岁少年卡尔·罗斯曼为主角,从其抵达美国开端写起,叙说他在美国的浮沉:一开端就撞大运遇到了有钱的舅舅,后来却一步步下行致使混迹于贫民窟。 施塔赫说,《司炉》的整个故事都是从主人公卡尔的角度来写的,他似乎有着碰到哪出算哪出的个性。下船的时分,他为了回去拿一把雨伞,而把自己的行李箱随意交托给船上认识的人,然后偶尔闯入了司炉的房间,似乎就把箱子和雨伞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他看到司炉的样子,听他说话,陪同他一同去船长的房间,在那里继续观看每个在场者,听他们讲话,整个过程写得认真,却难免乏味、啰嗦,只不外这确是史无前例的写法。读者会看晕,而且不明白卡夫卡为什么要把人物的各种下认识的举措都一笔一划地描写出来,这十分违背常规。好比,当卡尔和司炉工走进船长室、见到几位大人物的时分,卡夫卡这样叙说那些人的动作: “穿燕服的先生首先挥舞他的小竹杖叩击地板,固然只是悄然地。其他几位先生自然时不时地瞥他一眼,港务局的先生们显然有紧急公务,他们又拿起文件翻阅起来,固然还有些心猿意马,高级船员又把自己的桌子往身边挪了挪,而自以为曾经胜券在握的出纳课长则现出嘲弄神态深深叹了一口吻。只需仆役似乎没有受这种普遍呈现的散漫心情的影响,他关于这个被置身于大人物之中的不幸汉子的苦恼颇有同感,并神色严肃地向卡尔点了点头,似乎他想以此解释什么事情似的。” 这些描画足够细致,但不好说“笔触细腻”。“细腻”是夸奖,是说作者能够高明地选择要写什么,不只能写出种种细节,而且运用适合的、让人喜欢的言语技术。但是卡夫卡的文字却短少一个善写之人盲目的技巧,容易让读者觉得到烦琐,以及“信息过载”的压力。 必须招认,乏味、生硬、不易读,是多数卡夫卡小说的特性。读小说的人,即便不迷信“美文”,怎样也会等候作者的笔触具有文学的美感,句子里有些“出彩”之处能够随时回味,但卡夫卡不满足读者这方面的任何等候。在他这里,文学创作和“文学性”“文采”似乎是完整不相干的事情。他似乎附身于卡尔,专注地透过他的眼睛来看外界,然后写下来所见之现象;他不怎样思索把所见形诸文字时,需求有详略,需求有取舍。此外,他的那些说话人,说出的话读起交常常不明所以,很容易让人读倦,而一个“正常”的小说家是绝不会这么写的。 事实上,据传记中的描画,卡夫卡也受累于这种单一叙事的写作作风而缺乏持续创作的动力。“单一叙事”是很难的,他究竟很难跟卡尔的感官坚持完整同步(就像他也很难在《变形记》里坚持跟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的感官同步),于是他很快就茫然了,他比读者更先一步狐疑,这样写下去能否有意义。他自问:“卡尔接下去该干什么?”可是他能问谁呢?他自己不就是卡尔的创作者吗? 现代社会的荒唐 法国著名作家阿尔贝·加缪,是卡夫卡小说最早和最出色的评论者之一。他在1942年发表了令他一鸣惊人的《局外人》,同年,他也发表了一篇重要的随笔《弗朗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唐》。在文中,他通知我们,为何卡夫卡小说是值得“硬啃”的: “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在于使读者不得不一读再读。它的结局,甚或没有结局,都允许有种种解释,这些解释都是含而不露的……常常可能有两种读法,因而读两遍看起来是必要的。作者的本意也正是这样。” 加缪把卡夫卡小说界定为“意味”,他说,以为读两遍或多遍,能够把卡夫卡的作品解说得详细致细,一丝不差,那就错了。一个意味永远是普遍性的,而且,艺术家固然能够一清二楚地构思它,却只能暗示它——没有什么比一件意味艺术品更难了解的了。加缪下面的话无比精确:我们不能怀着先入之见,我们要让作品来影响自己,才干牢靠天文解卡夫卡的作品。 要充沛信任读卡夫卡不会空费,要敞开自己,让他的故事来“影响”自己。《司炉》这个荒唐故事,读后即便一时忘怀,也会当人生进入某一时辰时在脑中复现。那是怎样的时辰呢?那是当个体置身一个官僚化场所的时辰:具有某种权益的人,坐在桌子后边听你陈说自己的诉求,你说着说着,发现对方基本不在听,或者只是伪装在听,由于他是所谓“流程”里的一个环节,他坐在那里,基本不可能与你共情,只是流程请求他坐在那里而已。你填写表格,提供资料,盖章签字,就为了得到一个进入流程、被“面试”的机遇,而那个面试你的人之后做出决断,你不知道这决断与你的讲述有何关系,可它却能决议你的命运。 《司炉》所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所。它能够表示为法庭,但法庭仅仅是归功于卡夫卡的写作而最容易被想到的例子。法庭,似乎是卡夫卡眼里现代社会荒唐的集中展示场所,法庭式的体制四处都存在,由于四处都有某些不知为何具有了权益的人,看守着一扇扇的门,决议谁能进入而谁不能。 这种场景永远单调乏味,比起书写,它更合适戏剧舞台来呈现——能够想象,在一个掉以轻心、窒闷无聊的庭审场景里,一名仆役例行公事的打水、扫地都是具有讽刺性的——可是它却是以“合理化”著称的现代社会中最大的事实之一,它的存在,以至遮盖了死亡的直观的恐惧,它经过恣意糜费一个个个体的生命来贬斥它们的价值,通知每个人,你的时间肉体原本就不值一提。所以卡夫卡会在《城堡》中塑造那样一座城堡,和那样一个无数次设法进入的土地丈量员,会在《司炉》中让一个司炉工遭到那样一种待遇:他被孤立在“流程”之外,不被当作完好的人看待。 卡内蒂在他的笔记里写道,卡夫卡不时沉浸在一个梦魇般的问题里,即,那种摆布个体、贬斥个体的权益究竟是从何而来的?耐久的沉浸,终于促使他写出了这个梦魇,但它违背了诸多的小说常规,如可读性,如“要有结局”。莱纳·斯塔赫的传记,对卡夫卡小说何以普遍“未完成”也做了很好的剖析。 不外,《司炉》是完成了的。他在1924年逝世时,把自己全部的小说作品托付给马克斯·布罗德,让他销毁。他甘愿把《城堡》《审问》《失踪者》这三部为他赢得身后大名的长篇通通烧掉,却独一指示布罗德,把《失踪者》的第一章《司炉》留下不烧。这也证明了他对自己的这次写作有多么看重,对当年一挥而就的快感,深陷抑郁的卡夫卡还是很珍惜的。 卡内蒂和卡夫卡其实是截然相反的人:他自傲其才,他容易达观,他吃得饱睡得足,他有两任妻子和一个儿子,而卡夫卡未婚无儿女;单看身体,脑满肠肥的卡内蒂和高瘦的卡夫卡也满不是一回事。可是,他却生生活成了后者的“门下走卒”。“泪水司炉”是他思索卡夫卡的一则成果,将我们引向《司炉》自身。畸人怪人,都是能够了解的,司炉的眼泪,是他忠实于念念不忘的创伤的结果,是生命力被体制化压制之后仅剩的结晶。 《另一种审问:关于卡夫卡》 [英]埃利亚斯·卡内蒂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我思2023年1月版 《卡夫卡传:早年·1883-1910》 [德]莱纳·施塔赫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贝贝特2022年6月版 《卡夫卡传:关键岁月·1910-1915》 [德]莱纳·施塔赫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贝贝特2022年6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