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古欢— — 吴让之与吴云交游考述 选自|《西泠艺丛》2022年第11期总第95期 | 文/ 郑力胜、周逸阳 中国美术学院书法学硕士研讨生 【摘 要】 本文经过对吴让之与吴云存世的金石题跋、信札以及著述等文献的钩稽爬梳,考述了两位学者艺术家之间的金石交游活动,展示晚清时期金石学研讨的各种细节情形,梳理清代金石学展开的轨迹与脉络。经过研讨发现,吴让之曾长期为吴云作金石碑帖的审定、摹刻工作,并为之编辑了许多金石学著作,同时吴云的珍藏也影响到了吴让之的书学理论。 【关键词】 吴让之 吴云 金石交游 一、二吴墨缘在长洲 吴让之(1799—1870),初名廷飏,字熙载,以字行,号让之。江苏仪征人。为晚清著名书法篆刻家,终身努力于史学、舆地学、文字学、金石学的研讨,兼收并蓄,博采众长。他的书画篆刻艺术,不时备受推崇,汪鋆在《扬州画苑录》中评吴让之篆书与篆刻当世无俪。[1]其篆书承邓石如一脉,出以飘逸用笔,创“吴带当风”的篆书作风。其篆刻一门亦为人推崇,所开创的劈削刀法对后世写意印风影响深远。吴昌硕尝语人曰:“学完白不若取径于让翁。”[2]吴让之的画风意境淡远,风姿绝俗,以书入画,开“海派”之先河。 吴云(1811—1883),字少甫,号平斋、愉庭、退楼、抱罍子,别署二百兰亭斋、两罍轩,晚号退楼主人。浙江归安(今湖州)人。清代著名金石学家。吴云少时家世坎坷,他勤于读书,博览群书, 却屡困场屋,直至32岁才考取秀才。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任常熟通判,后又权知宝山、金匮县。清咸丰三年(1853),其赴泰州任泰坝监掣官署。咸丰八年(1858),任镇江知府。咸丰十年(1860),任苏州知府。不久,以失地之责免职,因而丢官闲居,专力金石珍藏与著述编辑。著有《二百兰亭斋珍藏金石记》《二百兰亭斋古铜印存》《两罍轩彝器图释》《两罍轩印考漫存》等。 吴云幼承家学,喜习书艺。其书初从赵董入手,弱冠习《灵飞经》,行草学米芾。壮岁后,专宗《兰亭》,家藏二百多本兰亭拓本,朝夕摩挲,得其法乳。他在与李鸿裔信札中谈道:“余往来苏沪,遇有善本,固不惜典衣质卖,即近世复刻本亦收罗不遗,积至二百余种。”[3]可见其关于《兰亭》的痴迷水平。暮年跟吴让之、何绍基交往甚密,故书风也介于二者之间,笔墨厚实而有鼎彝郁勃之气。吴让之、吴云作为晚清两位金石书画大家,交游深切,共同努力于金石学的研讨。 关于两人初次订交的时间,吴云在清光绪元年(1875)致李鸿裔的信中曾提及:
庚戌,即清道光三十年(1850),吴云在这一年任宝山县令,其奉上命僦居扬州。吴让之时入两淮盐运使童濂幕府,担任注《南北史》,后升任文汇阁分典秘书一职。同年,何绍基掌管广东乡试终了,便道来访扬州。[5]三人共同论艺,“讲求执使转用之方,博究篆分真行之秘”。从这一年始,两人交往渐密。当时吴让之和何绍基均为52岁,吴云40岁,这三位好友,两位是学者、艺术家,一位是中央官员兼书画珍藏家,由于共同的书画喜好而走到了一同。 从现有的史料文献来看,两人的交往主要在清咸丰、同治年间,尤以咸丰五年(1855)至同治七年(1868)间尤多。吴云长期往来于江苏各地,而吴让之也经常寓居扬州、泰州等地,两人颇多交集,常有书信往来,关怀彼此生活,应酬问候。吴云就职镇江知府时,还经常约请吴让之来自己官邸寓居。咸丰九年(1859),吴让之在泰州收到吴云的邀约,临行前作《酬韬庵送行作》一首,题云:“余将之润州(镇江),赴平斋约。”[6]年过六旬的吴让之,外出访友的目的,除了艺术上的交流,更重要的是辅佐好友研讨金石,或鉴赏碑帖,或摹刻碑拓,或考订文字,或编辑著述,其乐融融。当然,也在一定水平上处置了吴让之的经济收入问题。 二、秦碑汉石共研求 吴让之与吴云在碑帖鉴藏研讨方面的交流主要表往常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吴让之为吴云刻了大量的印作。在吴云珍藏过的金石书画作品上,也常常能见到这些印章的身影。 吴云在跋“归安吴云平斋考藏金石文字印”印蜕上言“攘之为余刻印数十百方”。可惜由于战乱等要素,吴让之为吴云所刻的印作存世已为数未几。主要以姓名、斋馆别号、珍藏鉴赏印为主,分散于各大印谱。姓名印有“吴云私印”(图1);斋馆别号印分别是:“两罍轩”(图2)、“两罍轩”(图3)、“抱罍子”(图4)、“抱罍室”“退楼”两面印(图5)、“退楼”(图6)、“三退楼寓公”(图7)、“三退楼寓公”(图8)、“金石寿世之居”(图9)、“百镜室”(图10)、“簋罍斋主人”(图11);珍藏鉴赏印分别是:“归安吴云平斋考藏金石文字印”(图12)、“平斋珍藏金石文字印”(图13)、“簋罍斋考定金石文字印”(图14)、“平斋审定”(图15)、“平斋鉴赏”(图16)等。 ◎ 图17 吴云致吴昌硕信札(一) ◎ 图18 吴云致吴昌硕信札(二) 吴让之为吴云所治这些印章,对后世印学影响意义深远。年轻的吴昌硕曾寓居吴云家中,见到了大量的吴让之印作,为其篆刻学习提供了许多自创范本。浙江省博物馆藏有多件吴云致吴昌硕信札,内容主要是吴云托吴昌硕治印,在回信时,常将印章钤盖于信上,附注评语,又出所藏吴让之印蜕附着边上,批注数语,勉励后进。如钤“退楼”朱文印(图17),旁注:“此印乃让之刻,章法殊妙。”又钤“金石寿世之居”白文印与“两罍轩”朱文印(图18),旁注:“此二印让之刻于田黄石,当日极为经意。”[7]此类批注不在少数。 这些信札有助于我们窥探吴昌硕印学长大的轨迹,也能看到吴云对这位同乡小辈的希冀。吴让之与吴昌硕虽素不曾谋面(吴让之卒于1870年,此时吴昌硕27岁,仍居湖州安吉县),但却丝毫不障碍“三吴”之间的这段传承交流,两人都曾先后寓居吴云家中,遭到吴云的热情款待。在书法篆刻创作上,吴云深沉的金石学功底对两人产生了严重影响。能够说吴让之和吴昌硕寓居吴云家中的那段时光均是两人艺术长大之路上重要的转机点,而吴云就是这段传承之路上的中心纽带。 第二,吴云常约请吴让之在所藏碑帖上作题跋审定。 ◎ 图19 吴让之跋《孔宙碑》 吴云曾致信好友许乃钊,称吴让之“于汉魏六朝碑版考鉴最精长”[8]。清咸丰六年(1856)八月,吴让之观吴云藏《孔宙碑》拓本,并作跋文(图19):
吴让之以为自藏《孔宙碑》拓本足可媲美海内第一精拓,在与吴云藏原形校后相得益彰,因而有了“不可与海龙王比宝”的慨叹。这也是两人的金石交流之中的一件为人所称道的趣事。 清同治三年(1864),吴云新得《汉东海庙碑残字》善本,珍如至宝,于册前题“海内无第二本”六字。吴让之获观后大为心喜,遂钤“熙载过眼”“熙载审定”二印,吴云又邀其写一观款,记其同赏金石之乐:“同治三年岁在甲子夏四月,小寓集岩获观。仪征吴让之。时年六十有六。”[10] ◎ 图20 吴让之跋《洛神赋》 同年,吴让之又跋吴云藏《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拓本(图20):
吴让之从版本角度着手,分离自身多年所见的各种版本,以为《秘阁续帖》为最早刻本,玄宴斋孙慎行刻本最为精深,董其昌《戏鸿堂法帖》中所刻四本《洛神赋》以南廊库本为最胜。他还以为吴云藏本胜在“神采”,足以与其他善原形抗衡。 吴云曾购得张廷济旧藏秦度量衡,吴让之喜欢尤甚,近乎痴狂,借取数日,摹拓千百份,重复观摩。吴云在《两罍轩彝器图释》一书中就有回想:
吴让之的篆书在暮年已入臻妙之境,但其见《度量衡》,如若有新发现,新思绪,废寝忘食。这或许也能够了解成吴让之一直对自己的书法有着不时探求进取之心,至老不衰。 经过观赏吴云所藏的诸多金石碑版拓本名品,使吴让之眼界大开,有了更为深化的了解。假如说,吴让之辅佐吴云编撰玺印类的书籍,从而让自己的印章增加了汉印之典雅意味,那么他经过关于秦汉拓本的观赏和研讨,亦使自己的篆隶更增加了几分古拙之意。 第三,吴云还延请吴让之摹刻所藏善本。 吴云喜欢摹刻旧碑,他曾购得《泰山刻石》旧拓,请吴让之钩摹,镌刻入石,存之焦山,于清咸丰八年(1858)刻成。吴云撰《焦山志》中著录此石,名为《重刻泰山二十九字残石》。 ◎ 图21 吴让之摹刻《泰山刻石》 此摹刻本(图21)共四行,第一行“臣斯臣去疾御史夫臣”九字,前二格与最后一格因风化严重,无法辨识;第二行“昧死言”三字;第三行“臣请具刻诏书金石刻因明白”十二字;第四行“矣臣昧死请”五字。 ◎ 图22 吴让之跋《摹刻泰山刻石》(稿本) 第二行下方刻有吴让之跋文,有墨迹稿本传世(图22):
◎ 图23 吴云跋《摹刻泰山刻石》 吴云跋文刻于第四行下方空白处,他在跋文中讲道(图23):
《金石图》为牛运震所著,成书于清乾隆元年(1736),而泰山刻石毁于乾隆五年(1740),牛运震在泰山刻石被毁前,已对刻石有过调查,而当时的泰山刻石中已有断痕之处。以此对比,吴云所藏本“石”字未断,亦无许氏跋文,也就证明了拓本必定早于许氏跋刻之前。且吴云藏本原为清初彭绍升所藏,附有跋文,以为许书“得古隶法而含糊正甚,当是明中晚人”。加上拓本中又有明嘉靖间人陈沂题记作为佐证,因而,两人订其为嘉靖前精拓。 三、周鼎齐罍有述作 传世的《二百兰亭斋珍藏金石记》与《二百兰亭斋金石记·虢季子白盘》是吴云最早的两本金石著述,在清代金石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这两本著述均是吴让之在咸丰年间寓居吴云家中辅佐其编辑而成的,据吴云回想:“时正烽烟澒洞,侘傺无聊,相与考订金石。”吴云颇为顾惜,不随意赠送他人,因而传播未几。 (一)《二百兰亭斋珍藏金石记》(图24) ◎ 图24 《二百兰亭斋珍藏金石记》目录 《二百兰亭斋珍藏金石记》,吴云著,汪岚坡[14]摹,吴让之手书,柏刻匠镌,清咸丰六年(1856)刊行。封面为许梿[15]篆书题“二百兰亭斋珍藏金石记”,次为叶志诜[16]序,次目录,次正文。青铜器板块中,每件器物先由嘉兴汪岚坡缩摹,次附其器物形制、大小、重量等引见,次铭文图释与释文,次考证跋文。 吴云编集《二百兰亭斋珍藏金石记》,吴让之是主要参与者、重要帮手。吴让之通文字之学,精研六书,对《说文解字》用功尤甚。汪鋆《师慎轩印存序》记载:“先生夙攻八法,旁证六经,而于许氏之学尤殚精焉。”[17]吴云在书中对每一器物的铭文做了翔实的考证,其中有多处参考吴让之的见解。如《齐侯罍》注:
又如《庚罴卣》注:
再如《周伯舂盉》注:
综合这些例子我们能够得知,吴让之在当时的确为吴云的著述编辑下了许多功夫。 (二)《二百兰亭斋金石记·虢季子白盘》(图25) ◎ 图25 《二百兰亭斋金石记》虢季子白盘 《二百兰亭斋金石记·虢季子白盘》,吴云著,汪岚坡摹,吴让之手书,柏刻匠镌,清咸丰九年(1859)刊行。上海博物馆古籍部藏有两本,一为吴云自藏本,一为沈树镛藏本。首页为汪岚坡缩摹《虢季子白盘》全图,次《虢季子白盘》审定拓本,次陈介祺、吕佺孙、翁大年、张穆、瞿树宝释文,次吴云释文。[21] 从封面的题字能够看出,此书全名为《二百兰亭斋金石记·虢季子白盘》。吴云在跋文中称其为《虢盘考》。[22]此外,凌霞称其为《虢季子白盘释文》:“《虢季子白盘释文》一册。吴云录各家考释,而自加诠注。亦二百兰亭斋刻,吴让之手书。”[23]由于此书当年刊印数量极少,后又遭遇战乱,书版均毁于火,故吴云在清同治五年(1866)又刊印《虢季子白盘铭考》一书,内容与此书略有差别。 有了前二书的基础,吴云编辑金石著述的兴味愈加浓厚。当其欲编辑《续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一书时,首先便想到了吴让之。清同治元年(1862),他在致吴让之信札中说道:
吴云在信中慨叹金石友朋多于战乱之后逝世,能质疑答辩者日渐稀少,并就编辑《续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的想象以及编排格式、书名等问题向吴让之做了一番交流,商定次年共赴焦山编订。 结语 清同治七年(1868),吴云致函吴让之曰:“比来伤逝思旧,无能够言。与兄相晤两次,亦迥非昔时意兴。兄今年政七十耶,人生自堕地致使百年,莫不要从原路上去。弟薄有留赠,交存季谷处,并有说话属王吟轩传达。乔中丞与小云秋墅处均已面托,亦各有所赠。此数项统望留作正派用,不用归入开门七件事中。”[25]这是目前能见到的关于两人交往最晚的文献记载。是年吴让之70岁,或许这不是两人最后一次的书信往来,但信中所述真实地反映了吴让之暮年的生活写照,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如此艺术巨擘每日还要为柴米油盐之事而犯愁。吴云一直在背地默默地关怀和辅佐这位多年的好友。 [1]汪鋆:《扬州画苑录》卷二,清光绪十一年(1885)刻本。 [2]郁重今:《历代印谱序跋汇编》,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版,第473页。 [3]吴云著、白云娇辑释:《吴云函札辑释》,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第327页。 [4]同上。 [5]据钱松《何绍基年谱长编》记载,何绍基于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五月十日被任命为广东乡试副考官,同年八月掌管乡试,终了后便返还入都,次年四月廿六日抵扬州城南泊。 [6]祝竹、朱天曙:《吴让之年表》,《扬州文化研讨论丛》2010年01期,第131页。 [7]浙江博物馆编:《吴昌硕与他的“朋友圈”》,浙江摄影出版社2018年版,第35页、第40页。 [8]同[3],第53页。 [9]刘嘉成:《吴让之书法篆刻研讨》,2006年硕士论文,第94页。 [10]《汉东海庙碑残字》,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石印本。 [11]沈浩、康守永:《王献之楷书洛神赋十三行》,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0页。 [12]吴云:《两罍轩彝器图释》,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413—414页。 [13]吴云:《重刻泰山二十九字残石》,《焦山志》卷七,清同治十三年(1874)刻本。 [14]汪岚坡,嘉兴桐乡人。清代画家,曾寓居吴云家,助其编成《二百兰亭斋古铜印存》。 [15]许梿(1787—1862),清代学者、藏书家、书法家。初名映涟,字叔夏,号珊林、乐恬散人,室名红竹草堂、古韵阁、行吾素斋。浙江海宁人。 [16]叶志诜(1778—1863),清代学者、藏书家,字东卿,晚号遂翁、淡翁。湖北汉阳人,叶开泰第六代传人。 [17]汪鋆:《十二砚斋文录》,清光绪年间刻本。 [18][19][20]吴云:《二百兰亭斋珍藏金石记》不分卷,清代刻本。 [21]柳向春:《上海博物馆馆藏珍本二种述要》,《上海文博论丛》2009年第4期,第24页。 [22]上海博物馆馆藏《二百兰亭斋金石记·虢季子白盘》,上有吴云于虢盘图后跋文:“……此《虢盘考》一册与《二百兰亭斋金石记》四册,皆其(吴让之)手书。” [23]凌霞著:《嗜好堂珍藏金石书目》,民国瑞安陈氏湫漻斋丛书。 [24]同[3],第85页。 [25]同[3],第86页。 《西泠艺丛》投稿邮箱 | xlyc2015@126.com 义务编辑 |王大啸、陈心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