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an在意大利住过的一个艺术家之家。讲述者供图。 摘要: 那一封告别的信在5月24日早晨忽然呈现,就在民宿平台Airbnb中国版爱彼迎首页,宣布自己决议撤离中国市场——“疫情之下,改动是新常态”。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人们在网上怀念它,怀念那些经过它认识的有趣的人、特别的阅历。直到7月30日,爱彼迎正式撤出,完整下线将近15万个房源和体验业务。 这个全球最大的民宿平台2016年正式进入中国市场,吸收了一帮忠实的用户,却也不时面对水土不服的懊恼,中国区业务仅占全球营收1%,疫情又让一切变得愈加艰难。在分开之际,几位资深房东和前员工分享了他们的故事,你或许能从中窥见它为何溃退,又留下了什么。 文|魏晓涵 编辑|周航 “家” 对爱彼迎的许多房东来说,故事通常来源于一个梦境般的“家”。或许是威尼斯的厨师家,床被各种食物包抄着,果汁、酒、面包、披萨;或许是堆着兴味相投的摄影集、小说的家,即便和主人只打过一次照面,似乎曾经完成了一场神交;又或者是在文艺复兴的故乡佛罗伦萨,远离城市的半山腰上,临摹法国画家马蒂斯的老夫妻家,家里有狗狗,后花园里世界各地莅临的年轻人在开着party,早上永远有如火如荼的咖啡在等候着。 那个感动Jean的“家”在美国丹佛。她去那儿旅游,在Airbnb上定了一位女设计师的家。房子是合租的,入住的那天新室友刚搬来。Jean似乎进入了她的生活——鼻尖是香水的滋味,目之所及是她的衣服和值钱的设计,进门处厨房的中台上躺着她订阅的《纽约》杂志。 共享房子的同时也在共享房东的生活,这是Airbnb范围化之后,逐步构成的社区共识。最开端,它的呈现是由于“低价和方便”——两位忧虑房租的洛杉矶年轻设计师,把阁楼租了进来,三个充气床(airbed)和一顿早餐(breakfast),这是他们能提供的全部了,也成了Airbnb称号的来源。从2007年成立,Airbnb带来了酒店行业的改造,让“家”开端成为酒店、低价旅馆之外,人们出行的第三种选择。 第一次经过朋友知道Airbnb的时分Jean还在读书。在泰国清迈乡间的Airbnb,房东是一对情侣,泰国的女孩和英国的男生。听了他们的故事,也被共同的风土人情感动,从那之后Airbnb就成了她出行的首选。 在不同的国度,她住不同的“家”。那次在丹佛,靠在沙发上,和房东新搬来的室友聊天,她觉得自己似乎在阅历房东的生活。 这个时辰击中了她。“我想在上海做这样一个东西——把自己的家租进来,让大家来体验,真正生活在上海是什么感受”。Jean是浙江人,对上海这座开放、容纳的国际化大都市不时怀有向往。 2017年,Airbnb取名“爱彼迎”进入中国市场,那一年Jean刚毕业,找家里借了点钱,从做Airbnb房东开端她的第一个事业。情怀占了很大的比重,至于收入,足以支付生活成本就足够了。 第一个独立的“家”,她选择得很认真。要避开那些“品相不好”的老公房,她觉得没人会想触碰理想的一面,好比糟糕的邻里关系,有噪音的街道,人们早上要穿过弄堂、拎着痰盂去倒自己的排泄物。“我觉得作为旅客,不想真正参与到人们的生活中去,只想旁观吧,所以你要给他造一个幻想的梦境”。 好不容易找到的“家”在思南路上,位于市中心的“历史风貌维护区”,五六十平米,小小的两间房,能住两三个人,定价300到350一晚。左近街道静谧,大片的梧桐叶掩映着左近的老建筑、教堂、名人故居。 “家”是素净温馨的样子。房间里的家具是她一件件挑的,她想尽量选择质量好一些、贵一些的。简约的艺术画,繁茂的绿色植物,能够看夕阳的木质折叠椅——她在朋友圈记载过许多次美好的夕阳。“家”还需求一个客厅那样的公共空间,是繁华的、温馨的。她放了自用的黑胶唱片机、投影仪,随手记东西的笔记本。 Jean的第一家民宿。讲述者供图。 年轻的学生来了、到上海过周末的情侣来了,房子里留下他们的痕迹——花瓶里新颖的水是分开的客人换的,笔记本上的留言,或近或远的客人隔空用文字聊着天,Jean都逐一翻阅,她觉得挺有趣的——这些故事只需她完好读过了,留言的人不知道,除非再回来。 和我们聊过的房东们,多多少少关于民宿有些理想化的想象。房子不止是房子,是衔接世界、衔接人的场所。同为Airbnb房东,小E的房子在另一座省会城市,左近是机场和高校。之所以这样选址,是由于她喜欢四处飞,离机场近就能说走就走。 她的房子也挂在其他民宿平台上,但她最喜欢Airbnb的客人,“觉得他们是把这里当成家的,走的时分把房间收拾洁净,还会带走渣滓”。至于其他平台来的客人,“大多抱着我不会侵犯你的空间(的心态),见面打个招呼,不会有太多交集”。 小E和房客们同住的日子里,许多时分她感遭到的是充溢烟火气的市井生活。厨房里,送孩子上大学的中国度长们在做饭,有时分也会把她当小孩照顾,留一份饭,给她买点冰激凌;门把手坏了,一个爸爸临走前随手就修好了;洗手间的吹风机和插线板客人们也会整理好,放在最随手的中央。当然也会有一些让小E郁闷的时分:“他们会关怀你赚了多少钱,谈不谈恋爱,什么时分结婚。” 而这些,将要随同着Airbnb的撤出消逝了。她有点慨叹:“原本有一个很好的(经过和不同的人衔接)激起我的点,被另一个更大的浪打灭了。” 小E住过的Airbnb,房东为她准备的早餐。讲述者供图。 价值观 吃吃对一个Airbnb的推行短片印象深化,影片里,很多美国人经过古巴的民宿了解了当地人的生活。她挺受触动的,“可能两个国度有很庞大的历史累赘,但经过旅游,在对方家里这么简单的事儿就能化解很多东西,突破一些成见”。 她是一位摄影师,Airbnb的十年老用户。2018年进入爱彼迎工作,作为摄影师给房源拍照。 2017年以“爱彼迎”为名进入中国市场后,Airbnb招徕的员工多是和吃吃一样,运用过Airbnb,并深化认同平台价值观,不少人自己就是房东。 房东们能说出许多细节,关于残障人士,能提供无障碍通道的房子会被标示出来;房东和房客之间能够相互选择。房主也能看到访客的基本资料,头像、职业、兴味喜好、价值取向,假如不喜欢,或者看既往评价觉得他不太礼貌,能够拒绝。 “在Airbnb,住宿就不是一个效劳和被效劳的关系。”前员工夏洛说,她在爱彼迎初创期参与。2018年由于个人展开缘由辞职,也去国内民宿平台面试过,有一些让她无法接受的对话:“他们用了一个词让我很不温馨,‘供给’,就像你把司机叫‘运力’一样,我觉得没有把人当作人,反映了一个公司关于自己的用户是什么态度。” 去爱彼迎前,夏洛在房地产业,做着“有点无聊”的执行工作。Airbnb太不一样了,简直是一个理想公司,你能够不时地有想法冒出来,周围的同事总有闪光的、让你羡慕的中央。在公司,做房东是被鼓舞的,她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房东,只挂在爱彼迎上。 “国内的平台也提供短租生意,(它的评价规范是)位置还能够、面积有多大,跟酒店去做对比。”她解释。 公平、信任、开放,这是吸收他们进入这家公司的重要缘由。有人喜欢静,能够去尼泊尔参与七天连续不说话的旅游,有人喜欢动,会骑行很长时间。最开端那阵儿,下班时间一到,老板会带着员工们一同往外跑,去蹦迪。 在爱彼迎进入中国之后不久的2018年,民宿行业遭到大量资本的喜欢,小猪、美团、途家等国内品牌也迎来快速增长。那一年,行业投融资接近30起,触及金额近50亿元。这家公司开端面对残酷的同类竞争,而在国外,它简直没有同类型竞争对手。 吃吃所在团队的Plus计划,就是应对竞争的选择——选择出精品民宿,提供更周到的效劳。 这是全球性的计划,Airbnb为精品民宿设置了上百条严厉的规范。但细致到中国市场,如何将这些规范本土化成了难题,这也是吃吃所在团队一个重要工作。大到怎样评价房东能否好客(hospitality),小到厨房里是放咖啡还是茶,都要经过一次次讨论才干决议。 她记得当时开了无数次会讨论的一个问题是,一个人睡觉需求两个枕头吗?按美国精品民宿的规范,即便是单人床也要配两个枕头——供客人自己选择和调整,而房东们觉得没必要。最终,还是服从了原有的规范。 坚持一切的规范找到适合房源是很难的,大多数时分,她们需求在范围扩张和质量之间做出均衡。 也是那几年,Jean看到越来越多的二房东参与Airbnb,关于网上照片和实物并不契合的争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利益导向,他们有一些快速改造房子的伎俩,用很草率的装修让房子售卖到比较高的价钱。大家说遇到照骗、体验不好的比例也会更高”。 她也抓住了这个商机,手头的房子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分有十套。唯独还在坚持的是,她还是依照自己心中“家”的作风装修,还是尽量选择质量好的家具,更细致的效劳则交给了专人打理。 在一些像Jean一样的早期房东眼中,进入中国的Airbnb“变了”。房子的价钱越压越低,天平似乎在向房客倾斜,Jean在国外旅游,隔着时差等她的房客到清晨四点,对方没准时到,却责备她没有及时发密码。“一开端客服是很好的,遇到这样的问题能了解,后来就会整单取消,房东没有任何收入还会被处分。” Jean感遭到爱彼迎在“本土化”之路上的摇晃不定。它还坚持着那些传统的习气,文字留言而不是让房东和房客快速地经过电话交流,强调本地体验;变更是慢慢发作的,逐步对价钱敏感的客人越来越多。 Jean历来不以为房东是一个纯效劳性的“工具人”。“有人拿民宿和酒店比较说,没有酒店洁净,没有酒店温馨和效劳好。你怎样能希望一个民宿房东清晨三点来送钥匙,还没有怨气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分开端,她也有了“做效劳行业”的疲惫感。 “到后面,国内大众关于Airbnb的定位曾经变了,不会觉得这是一个背包客或者在他人家的体验,跟其他的短租平台没有区别,这也是(爱彼迎在国内)一个很尴尬的中央。”吃吃说。 后来,Plus计划也没能在中国继续推进,有疫情无法线下验房的缘由,更重要的是,猛烈的本土化竞争中,它并没能为这家公司带来等候的用户增长。一位在佛山运营了5年民宿的房东回想,从2020年下半年以来,订单开端从Airbnb为主,变为各大平台一同分流,爱彼迎的订单占比从最初的三分之一下滑到往常的缺乏十分之一。 小E的民宿一角。讲述者供图。 疫情下的溃退 真正让房东们决议分开的,是突但是至又绵长的疫情。民宿行业踩下了急刹车。2020年初的静默让客人都消逝了,房子闲置了。 “就觉得为什么这么巧,刚好发作在我身上?我正好是18、19年开端做民宿的。”小E没有措施,那段时间每天在洗手间晃一圈,再去客厅晃一圈。Jean遭到的冲击更大,她要交十套房子的租金,以至一度负债。 理想的光环早曾经褪去。理想省事比想象中多,有由于房客暂时取消预订,需求去警察局处置纠葛的,有谈不拢的客人在房子里搞破坏的。简直每个房东都遇到过大深夜被叫醒的阅历,钥匙丢了、密码记错了等等,做民宿的同时还能随时动身成了妄想,日常被琐碎淹没。 Jean想放弃这个“家”了。从2021年开端慢慢收拢,十套房子陆续转手,剩下两套,从短租转长大租,抵御活动带来的风险。同样放弃的还有小E,她的房子也从短租转成了长租,接待来实习和短期出差的人。 小E能明显感遭到房客的变更——从“碰撞”变成了一种“室友关系”,公共空间似乎没那么必要了,人们需求更多的隐私空间。有时分她会刻意和房客吃饭的时间错开,避免一些不用要的沟通。 那个预料之外、道理之中的时辰在5月24日到来。爱彼迎宣布,将暂停在中国大陆的一切房源和体验,仅保存出境游业务。看到音讯的时辰,Jean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要分开这样的生活了。 疫情改动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往常大家都会坚持保险距离。Airbnb的退出是一个共享经济时期的退出,大家不愿意、也出于一些客观条件没措施再共享了,这是让我比较唏嘘的。”Jean说。 吃吃在2020年的一次裁员中分开了Airbnb,那是疫情之后,Airbnb第一次大范围地裁员。分开之后,有新指导上任,开端对房源做竞价排名——房东让渡更多的手续费,能够取得更多的流量和推行机遇。宣传的方向也在变更,从展示民宿设计的特征,转向相似“99块住民宿”的卖点。 在夏洛看来,这是难以接受的:“一切平台都在做,但Airbnb十分明白不会做,这是底线。会让很多好的房源和房东减少曝光机遇,是不公平的。” 平台的文化汇集起同质的人,构成了一个社区之后,需求范围化吗?一位前员工对此感到狐疑:“可能这样的选择和社区自身是有一些违犯的。” 夏洛也有相似的想法,爱彼迎最适合的状态是坚持“小而美”。“分歧适做商业扩张,也做不外国内这些平台。就像街上有很多连锁的餐饮店,出品稳定、盈利也ok,你会天天想吃这些吗?你肯定还是会想吃自己喜欢的小餐馆。我觉得一个好的市场应该是,既有盈利的,也有能寄予自己想法的、个性化的存在。” 她那套挂在Airbnb上的房子,之前不时是妈妈打理的,看到撤出的新闻,妈妈问,接下来要挂到哪个平台上,她真实想不出答案,“我觉得他人会糟蹋它。” Jean有点遗憾地觉得,爱彼迎和中国消费者的长大错位了。她是一个喜欢探求生活的人,会特地探望好吃的小店,参与有趣的展览,泡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里。最近几年,她眼见那些小众在消逝,大众喜欢的网红店越来越多。“当初那些肉体上的需求没有被认识到,假如这个时间点进来,Airbnb可能会更受欢送。” 那些由于Airbnb结识的人并没有消逝。撤出音讯出来的那天,Jean收到了房客们长长的关怀和问候:“Jean,你真的不做民宿了吗?真的是太遗憾了,你是我见过最酷的女孩,阳光、健康,不把自己套在‘女性’的桎梏里。(和你的交谈)也让我觉得到了被尊重。” 小E往常还会常常去那个佛罗伦萨的房东奶奶的主页逛一逛。最开端在网上知道她的时分,家里还有一个老爷爷,他们一同养着一条狗;等小E几年后真的住进了那个房子的时分,爷爷走了,狗也走了,换成了一只猫。几年又过去了,她记挂着不会用社交媒体的奶奶,想看看她身体是不是还健康,节日的时分就去留个言。 假如不是这次忽然的撤离,小E有一个熟习的房客这个月还要来住,他是一个学生,不时在家上网课,想出来透透气。他有些惊愕地取消了预订,给小E留下了一段她这几年来收到过的最长的评论,有几句让她印象深化—— “人生第一次出来旅游,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城市,能够遇到一个暖和的房东,是一件侥幸的事情。固然这个平台要退出了,但我还是想留言,这只是我旅游的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