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自己的道路 啊,今天我才知道 在世上最让人畏惧的 恰恰是通向自己的道路 —— 赫尔曼 · 黑塞 萧邦《降E大调夜曲》 德国浪漫主义最后的骑士赫尔曼 · 黑塞 1959年,德国著名的逃亡诗人、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取得者赫尔曼 · 黑塞,曾经82岁,功成名就,却也风烛残年。他和妻儿妮侬隐居在瑞士的雪山碧湖之间。一天他经过自己那部心爱的单声道收音机,听到了时年25岁的中国钢琴家傅聪演奏的萧邦作品。这位著名的肖邦粉既兴奋、又感动,觉到这是上帝在最后的时光中送给他的一份礼物,很长时间没有写作的他,当即写了一封很长的《致一位音乐家》的公开信,他想通知这个世界:一位叫傅聪的东方钢琴家让萧邦重新复生了! 我允许过您,将向您报道有关最近收听广播电台的感受。 这个“萧邦之夜”是由一位名叫傅聪的中国钢琴家举行的。我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关于他的年龄、教育背景和生平我一无所知。我对好的电台节目感兴味,萧邦诱人的旋律理所当然地吸收我,由于萧邦是我的少年之爱。而这次,偏偏由一位中国钢琴家演奏。他弹得太好了,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之前我听过许多钢琴巨匠弹奏萧邦,如年迈的巴德里夫斯基(Paderewski), 神童卡沙尔斯基(Raoul Koschalski)、菲舍尔(Edwin Fischer)、利巴蒂(Lipatti)、 科尔托(Cortot),他们各具特征。有的冷静精确,有的略带忧伤,有的充溢生机,或喜怒无常,或恣意发挥,一会儿注重声音刺激,一会儿强调理奏不同,一会儿忠实轻狂,一会儿怯懦虚荣。这些表示方式都很动听,但少有契合我心目中的萧邦。我以为弹奏萧邦的理想方式,一定得像萧邦自己在演奏一样。 但是,只消短短几分钟时间,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国钢琴家已赢得了我的尊重,继而是由衷的激赏。不得不招认,作为演奏的前提条件,傅聪技法的确表示得圆满无瑕,可与科尔托(Cortot)或鲁宾斯坦(Rubinstein)相媲美;但是,我所听到的不只是圆满的演奏,而是肖邦,真正的肖邦。这令我想起华沙及巴黎的肖邦,海涅和年轻的李斯特所处的巴黎。我能够感遭到紫罗兰的芬芳,马略卡岛的甘霖,以及艺术沙龙的气息,忧伤伤感,高雅别致。音乐韵律中的节拍、奇妙以及生机的充盈,全都表白得淋漓尽致。这真是一个奇迹。 —— 《致一位音乐家》 赫尔曼黑塞,1959 傅聪在伦敦 赫尔曼 · 黑塞很想见见这位叫傅聪的中国钢琴家,但是,就在这封信发表3年不到, 赫尔曼 · 黑塞就分开了人世。 傅聪自己也是在许多年之后,才得知 黑塞的公开信。 二战前,由于反对纳粹 德国的法西斯政策,赫尔曼 · 黑塞移居瑞士,并放弃了德国国籍,从某种意义上,他和波兰独立运动中逃亡巴黎的浪漫主义音乐巨匠萧邦一样都是一位满怀故国乡愁的逃亡者。说来巧合,1959年的傅聪,也刚刚匆忙地踏上逃亡之路。 故国三千里,深闺二十年 一唱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萧邦的音乐中有一个很难解释、翻译的关键词——“Zarl”(波兰语,大意为忧虑与乡愁),我不敢说 傅聪演奏的 萧邦有多么权威,但隐约于 傅聪指间的乐思,的确洋溢着中国诗意中最深沉的乡愁。1954年, 傅聪分开上海的家,赴波兰留学。1955年3月取得“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竞赛”第三名和“玛祖卡”组最优奖,名扬四海。但是,那些异国的听众,又有几人了解那个特殊时期的中国,了解 在那些海外求学的日子里,傅聪内心背负的怀念? 萧邦《B小调玛祖卡》 中国诗人 余光中曾在一首诗中说:世上本没有故乡,只因有了他乡;世上本没有怀念,只由于有了分手。在年轻的傅聪心中,分手与怀念,大约是他生命里挥之不去的主题。 这种特殊的心情,在无形中衔接了他与 萧邦,以至与 黑塞完整不同的肉体世界;也无形中赋予了 萧邦音乐以一种东方式的哲思。 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中,在这个充溢了诱惑的生活里,有一条艰难的路,就是通向自我之路。 黑塞解释说:这不只是一条通向自我之路,也是回家的路。只是家在何方——是上海江苏路284弄5号那怒放着英月玫瑰的花园?还是爬满凌霄花的围墙?抑或雾都伦敦冬天的冷雾? 注:江苏路284弄5号是傅雷、傅聪的故居,英月玫瑰与凌霄花是傅雷最喜欢的花 黑塞肯定不知道,1959年,在傅聪的故国,一切高雅的艺术都被打成了毒草。而这一年, 傅聪匆忙出逃,逃亡英国。 傅聪与父母在上海家中 这事,还要从1957年国内闹运动说起。 1957年,行将在波兰毕业的傅聪被忽然召回,遭到重点批判,和他一同挨批的还有他的父亲——傅雷。在俩人著名的家信中,傅聪发现一向和自己无话不谈的父亲,却对国内发作的一切都缄默寡言,什么都不说,以至都没有通知儿子自己被打成柚派的事。其实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当傅聪回国,看着忧伤的妈妈、看看颓唐的弟弟,再看看消瘦的父亲,他自然知道了时势的艰难。全中国有良知的人都在写反省,傅雷写完,傅聪写。 不知什么缘由,傅聪过反省后,居然被特许返回波兰继续进修。在临走之前,一位干部自得洋洋地对傅聪说:我们研讨过,你是块可造的大材,在外国,你要抱着赶超世界水平的雄心,也要去多接触劳苦大众,未来我们计划,你回国后至少要送你去乡下劳动改造五年。 劳动五年,指导的话把刚刚尝到自由滋味的傅聪吓得不轻。 逃走,还是归来,这一个两难的抉择,父亲傅雷却什么也没有暗示。对父亲这样视节操为生命的老式文人而言,逃走是不能原谅的,但是留下,就可能葬送儿子的一切。在关键时辰,当傅聪前脚分开,他在国内的初恋女友,就给傅聪写了一封重要的信,千言万语,只需一个意义——此去千万不要再回头。 我们以至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谁,我们只知道,在阅历了三次婚姻之后, 傅聪曾说起自己的初恋: 只需初恋,才是真正的恋情! 真正爱你的人,才会让你分开。 萧邦《升C小调玛祖卡》 只需真正爱你的人,才会 留在你分开的中央,默默地接受着命运无情的摧折,连同你的那一部分。留在 国内的父亲看着儿子逃出生天,是痛也是喜。在无情的运动中,傅雷一家遭受了更大的打击。无法去学校上课,家里经常揭不开锅,心情恶劣加上营养不良,招致傅雷的身体日薄西山。在那个批斗一切的时期,父子之间总是恶性牵连着。傅雷被划成了柚派,儿子傅聪出逃到英国,儿子的出逃又反过来加重了傅雷的罪名。 1966年8月底,有人告发,傅雷夫妇深夜在花园挖土(其实是在嫁接英月玫瑰),一群天天吵着要改动世界的猖獗孩子们,闯进了 江苏路284弄安定坊5号,他们挖光了教员傅雷花园里的玫瑰,却一无所得,最后他们从阁楼里搜出了一面小镜子、一张褪色的蒋介石旧画报和一打印着洋文的信封,那是儿子傅聪从海外寄回的家书。这一切都被当成了傅雷的“罪证”。连续四天三夜的批斗与欺负。傅雷夫妇终于厌倦了这丑恶的人世,9月3日上午,傅家女佣周菊娣发现傅雷夫妇在家中双双自杀身亡。傅雷吞服大量毒药,在躺椅上死去,享年58岁。夫人朱梅馥在窗框上自缢而亡,脚下还垫着棉被。她怕掉下来,惊扰了邻居。 1966年8月,疾风迅雨楼上,悄然无声。 注: 疾风迅雨楼,是傅雷给上海的家起的名字 萧邦《降B小调夜曲,OP.9》 傅雷最爱的英月玫瑰 傅雷死时,儿子傅聪曾经出逃了八年,由于高层暗中的照顾,八年里父与子才干不时书信往来。假如他真的仇恨儿子的出逃,整个动人的《傅雷家书》,也就失去了一半的篇章。他怎样又放得下这份爱,当爱到深处,早已没有了怨尤。1959年父亲还在信中安慰刚刚出逃、心胸不安的傅聪——宁要烂草地,不要水泥地。 一代中国文人的模范傅雷,就好像当年 萧邦的父亲,执意将儿子送出骚动的波兰。没有他乡哪有故乡,没有分手哪有相思。人生难言的乡愁,在异国的舞台上都化作了傅聪指下别样的 萧邦。 其实与其说是傅聪惧怕劳改,不如说是盼望艺术的心灵,在寻觅合适艺术的土壤。我总是置信,当一手栽培傅聪走上艺术之路的傅雷,在得知大儿子在海外取妻生子,盛行世界乐坛时,他内心一定是欣喜的。 每条路都通往家中 每条路都通往家中 每一步都是降生 每一步都是死亡 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 —— 赫尔曼 · 黑塞《漫游》 巴赫《帕蒂塔组曲之五》 1975年,日本画家东山魁夷应唐招提寺之邀,为留念鉴真东渡1200年,创作了大型障壁画《涛声》,东山用特有的梦境式笔触,描画了苍茫大海之中,一枝孤松西望长安的意境。千年前,鉴真东渡抵达日本海岸时,曾经双目失明,他不只将佛法与医学传入日本,也为日本带去了文化的火种。但是悠远的故乡,身在异国的鉴真再也无法回头,唯有日复一日的怀念,伴着涛声入梦。 让我们把时光拨回到1978年。那年十年洗劫终于终了,在中国的废墟之上,微渺的希望正在重生,身在海外的傅聪委托一位出访中国的德国记者,去中国寻觅自己生死不明的弟弟,这位记者不负嘱托,不只找到了傅敏,还为他拍了照片,好让远方的哥哥知道,弟弟还活着。 也是那一年,傅聪给邓小平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弟弟是他独一的亲人,他很希望回去看看。1979年,傅雷之子、著名钢琴家傅聪,经由香港回国。这一天距离1959年傅聪出逃英国,过去了整整20年。那年4月,在北京战争饭店,傅聪见到了久别的弟弟,第一次从弟弟的口中,知道了他们家20年来阅历的凄风苦雨:20年里,父亲傅雷、母亲朱梅馥早已放手人寰,他们至死也没能看到英国出生的孙子。以至连骨灰都无人敢认领。多亏傅雷以前教的一位英勇的女学生,冒死为傅家存下了这一把怀念。 萧邦《升C小调夜曲》 照片:傅聪、傅敏在父母的墓前 鉴真在他宏扬佛法的日本圆寂,死得其所。20年后傅聪回到故乡,列席的却是家父在上海烈士陵园的追悼会,内心胸惴着的是不安,还是赎罪,曾经很难分辨。由于政策缘由,家父与家母的骨灰需求分开掩埋,光是这一点,就难慰父母之心。当时他母亲的一位亲戚就是不肯列席追悼会,她对自己的女儿说:老傅,一定不喜欢这样。 其实,没有你喜欢不喜欢,1979年,洗劫才终了3年,能和幸存的亲人聚会,能让父亲的骨灰入土,曾经是上天的恩赐。在傅聪和傅敏的坚持下,直到2013年傅雷夫妇终于合葬在青浦墓园,当泥土终于合上,一段公案也划上了句号,此时的傅聪也曾经是垂垂老矣,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傅雷临终时没有寄出的信: 你的未来,你的展开,我永远看不见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关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都将成为一个谜,一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中止,个人算得什么呢? 看不到的,不只仅是孩子的未来。看不到的,还有命运的休止符。去谈论明天很容易,但其实没有人知道明天等候着我们的是什么?我们的终身,只需割舍不下的过去,只是越来越长的怀念,它指引着我们,穿越时光的五线谱,路过大千世界,最终走在一条通向自我,通向家的道路上。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傅聪用这句诗形容自己演奏的 萧邦《升C小调夜曲》时的心境,这是钢琴诗人萧邦的遗作,听说写于1830年,那年,萧邦刚刚从华沙音乐学校毕业,却被父亲强行送出波兰,踏上了异国之路。在他身后是没有结局的恋情,是分开故乡的难过,在他身前是出路未卜的迷茫,但在傅聪的指尖,都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很难评说。 2020年,身在英国的傅聪也没有能挺过新冠病毒的无差别的屠杀。89岁的他在分开人世的最后时光里,音乐或许是他心中最后的诗。 人生就是这么奇特。那培育了傅聪音乐之魂的一切,都在如烟的往事中——无论傅聪走到哪里,他的终身都被一个叫作“中国”的中央牵连着,那里长眠着他的父亲与母亲,也埋藏着他的初恋,那里是他一切相思的起点,也是终点。与他终身弹的最多的“钢琴诗人” 萧邦一样,以至和死在瑞士山野间的赫尔曼 · 黑塞一样,他们都客死他乡。对他们而言,这不定是悲剧,只是一段音乐的休止。人生本如寄,他乡即故乡。 2020年分开的人太多了,多得我们来不迭留念。但是,在傅聪分开的12月,新年未至,往事如歌,一种无以言状的乡愁忽然洋溢在我的心间。 艺术与人生的终极教育 《傅雷家书》 2021年最文艺的日历热卖中 期 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