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卿/文 《跟随逝去的时光》的结尾,叙事者多年后重访盖尔芒特府邸,看到一张张与记忆中相差甚殊的面孔。对时间的全新体悟击中他,促使他提笔创作一部小说,重建过去的时间。他将小说与教堂作比,随后又自谦地说:“我不敢狂妄地说它像一座大教堂,只求它像一条长裙”。但普鲁斯特真的建起了一座超越时空的庞然大物,整个20世纪的法国文学荫庇其中。如法兰西学院教授贡巴尼翁(AntoineCompagnon)所说,“一切的文学都在《跟随》中了”:文学获取了它的本位,即“总体生活的复生”。 普鲁斯特的经典化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在世时,他的犹太身份、性向、糟糕的健康状况、稀少的作品发表、以及他上流社会交际花的名声,都使他处于相对边沿的位置:《费加罗报》的编辑拒绝普鲁斯特为文学专栏供稿,因他“不属于文学圈”;《跟随》的第一卷被多家出版社退稿,包含纪德主导的伽利玛出版社(纪德很快认识到了错误,伽利玛出版了他随后的作品);第二卷在1919年夺得龚古尔奖时击败了一部讲述一战的爱国理想主义小说,引得评论界群起攻之,斥之为反动选择。 不外,在他1922年过世前,普鲁斯特还是胜利靠拢了一帮拥趸。1920年代,《跟随》的最后三卷陆续出版;1930年代,他的书信集和朋友们撰写的回想录面世,但对普鲁斯特的兴味一直局限在一小撮精英之中。究竟,《跟随》篇幅浩瀚,且与之后欧洲的理想脱节严重,作者自己也饱受“右派”、“公子哥”、“附庸风雅”等成见所累,许多人责备他缺乏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如萨特就把他当成阶级敌人看待。对普鲁斯特的接受的转机点在1950年代之后。莫洛亚(AndréMaurois)在1949年出版了普鲁斯特传记,并发现了大量手稿。经出版家德·法鲁瓦(BernarddeFallois)整理,《让·桑德伊》(JeanSanteuil)与《驳圣伯夫》(ContreSainte-Beuve)分别在1952年和1954年出版,呈现出不同面向的普鲁斯特,重新激起人们的兴味。 新小说与新批判浪潮也使得《跟随》甩掉道德评判,其文学性更受关注。就更宽广的社会习尚而言,贡巴尼翁将普鲁斯特的再发现与消费社会的兴起相联络,消费社会带起的个人主义让普鲁斯特更易引发读者的共鸣。1960、70年代,口袋书的呈现、书商的推行、他的女管家塞莱斯特(CélesteAlbaret)在电视节目中的动人回想,让普鲁斯特进入大众文化中,玛德琳蛋糕等桥段逐步众所周知。普鲁斯特自此被视为法国文学的意味。 近几年,法国学界见证了普鲁斯特研讨的一波新热潮:2018年,一批新手稿(统称为《七十五页》)在德·法鲁瓦的遗物中被发现,并在去年得以面世。它们写于1908年初以至1907年的夏末,是《跟随》现存最早的草稿。 今年又是普鲁斯特逝世百年,留念活动层出不穷,其中,法国国度图书馆“普鲁斯特:作品的制造”一展,经过原稿的展示,剖析《跟随》漫长的创作过程。这是一种地质学研讨:深化文本,调查不同时期的横剖面,看作品如何一步步成形。这也是一种宇宙学研讨:以一到七卷的次第,排列出一个个主题,每个主题都是一个个文本的片段拼成的星丛。普鲁斯特的写作是碎片式的,无时无刻不在增补、修正,致使小说难以完成。在他终身留下的海量文本碎片中,我们能看到一波波涌动,慢慢汇集成《跟随》所需的理性资料和思想基础。他的作品不是一具僵死的尸体,这些碎片至今仍坚持着活动性,坚持着动态的生成,坚持着鲜活的“未完成”状态。 小说的准备 普鲁斯特的人生通常被分红两个阶段:混迹上流社会的前半生和隐居写作的后半生。如此分法会让人误以为普鲁斯专长时间无所事事。事实上,普鲁斯特终身从未中止过写作,他不时在“跟随”自己的声音,而《跟随》中的许多母题也一路贯串在他人生的不同阶段。 普鲁斯特的文学生活始于14岁,他为中学的杂志、与朋友们一同兴办的《会饮》杂志和当时指标性的《白色》杂志(LaRevueblanche)写稿。1896年,《欢愉与时日》(LesPlaisirsetlesjours)出版,由法郎士(AnatoleFrance)作序,汇合了他在十年间的短篇小说、诗歌和散文。1895年至1899年,他试图创作人生第一篇长篇,但最终放弃。这一时期的千页手稿,后被冠以《让·桑德伊》的书名在死后出版。这部夭折的小说以第三人称写就,讲述一位年轻的记者进入上流社会的故事,自传颜色浓厚。 与《跟随》相比,这两部早期作品自然显得稚嫩:《欢愉与时日》模仿痕迹严重,沉溺在装模作样的意味主义中;《让·桑德伊》更接近达观积极的长大小说,与《跟随》的达观主义相去甚远。不外,我们也能够看到《跟随》里诸多重要场景和主题的萌芽:《欢愉与时日》谈到嫉妒、女同性恋、病痛和人生的无常;《让·桑德伊》里呈现了乡间与海边的假期、母亲临睡前的亲吻、在香榭丽舍与女孩的嬉戏和一段唤起恋情的音乐等等,《跟随》里侧面带过的德雷福斯事情在这里有诸多记叙,男同性恋也被隐晦提及,其中一位人物成了夏吕斯最早的原型。当然,两本书都少不了不可能的恋情,《让·桑德伊》里,主角爱上了一位贵族女子,极力满足她的各种请求却得不到回报。性愉悦在普鲁斯特笔下一直与肉体的受虐和负罪感相连。 从《让·桑德伊》开端,普鲁斯特的写作就是碎片式的。如德·法鲁瓦所言:“普鲁斯特历来不按线性方式写作,他的手稿是一步一步续写的,逐步扩展、增殖,合成开又聚合在一同。就像是一个梦,梦的各种形态是不固定的”。《让·桑德伊》由一个个短小的章节构成,没有明晰的情节线索,它最后堕入停滞的缘由,很可能正是这一点:普鲁斯特找不到一种方式、一种理念把碎片串联起来。 1900年起,普鲁斯特转而研讨英国美学家罗斯金,并在母亲的辅佐下译出了《亚眠圣经》(1904年)和《芝麻与百合》(1906年)。罗斯金对艺术、对自然、对理性的主导位置的赞颂,都与普鲁斯特有着亲缘性。特别,罗斯金重提一种中世纪的观念,即自然是上帝写出的文本,而画家的任务就是解读这些藏起的符号,培育一种“天真的眼”,将明智暂先抛开,被动接受客体呈现出的印象,以此抵达“印象的崇高谬误”。对罗斯金而言,最崇高的艺术便是景色画和教堂建筑。为了跟随罗斯金,普鲁斯特多次前往威尼斯调查教堂(威尼斯之旅亦成为《跟随》中的重要情节)。哥特教堂严谨的结构,漫长岁月留下的痕迹(罗斯金反对艺术修复,他觉得保存时间留下的痕迹是必要的),都成了他之后作品的重要参照。他还在译著中添写细致的注释,配上冗长的序文,阐释自己的美学观念,时而夹杂自传性的叙说。为《芝麻与百合》所作的《论阅读》中,他提到了在乡间别墅里的童年回想,这成了“贡布雷”最早的先声。 与此同时,普鲁斯特陆陆续续为《费加罗》报供稿,记载一些社会事情和上流社会沙龙的见闻。1907年,他报道了一则凶杀案:一个儿子杀了自己的母亲,然后自杀。普鲁斯特在此深度展示了自己的俄狄浦斯情结:他同情这位儿子,并以为一切的儿子都在“杀死”自己的母亲。几个月后,他又发表一篇新文章,讲述在诺曼底乡间的汽车之旅,其中的一些片段随后出往常《跟随》中(好比著名的钟楼一节)。1908年初,他又刊登了一系列模仿巴尔扎克、福楼拜、龚古尔兄弟等作家作风的仿作(pas-tiche)。对他而言,模仿作品是为了摸透作家的作风技巧,因而是一种“行动中的文学批判”。 同时,他开端新的小说创作,往常留下的草稿(即《七十五页》)分为六个章节:“乡间的一夜”、“在维勒庞家那边和梅塞格利斯家那边”、“海边之旅”、“年轻女孩们”、“贵族人名”和“威尼斯”。《跟随》已具雏形,且这一时期的普鲁斯特丝毫不掩饰自传元素。随后,普鲁斯特一度放置计划,自1908年秋天起思索撰写《驳圣伯夫》的文论,又在隔年夏天重新拾起小说创作。至此,漫长的“小说的准备”才终于终了。 本能与智力之间 与翻译罗斯金一样,普鲁斯特批判圣伯夫,也是为了借此阐释自己的美学准绳。固然想法酝酿已久,但他却长期无法下笔,由于拿不定是写一篇古典式的论文,还是写一篇清晨的故事:妈妈来到“我”的床边,“我”向她讲述自己关于圣伯夫的文章。或许,他希望经过这一美学准绳来整合叙事框架,究竟,《论阅读》里,曾经呈现了理论部分和叙事部分的相互映照。不外,在写作过程中,地道的文论部分逐步退隐,小说情节逐步蔓延,使得普鲁斯特最终放弃这一计划,转而创作《跟随》,已完成的诸多情节(深夜在卧房里醒来的开头、盖尔芒特家等)也被加工挪用到后者中。 《驳圣伯夫》既是弯路,又是基石。后人试图编辑《驳圣伯夫》时,面对的是一个个分散多样的、混杂在一同的片段。他们的导游只需一个窄长的小记事本:普鲁斯特在思索时会随手把想法记在上面。依据这些记载,加上书信交往中的千丝万缕,他们才干把手稿整理出一个次第。况且,从《驳圣伯夫》到《跟随》是个突变过程,无法肯定前者何时终了,后者何时开端。因而,能够说《驳圣伯夫》的定本是不存在的:德·法鲁瓦的版本包含许多叙事部分,1971年的七星文库版则只保存文论;而今年新出的七星文库版又对此前的两个版本做了综合。 圣伯夫是法国19世纪最重要的文学批判家,他将一套科学措施引入文学批判,即经过搜集作者的资料了解作者,再经过作者去了解作品。但普鲁斯特以为,作者应与作品分开,由于“一本书是另一个自我的产物,而不是我们表往常日常习气、社会、我们种种恶癖中的那个自我的产物”。文学不是由“社会的我”(lemoisocial),而是由“深度的我”(lemoiprofond)发明的。 不少学者指出,19世纪末,关于“自我”的讨论十分盛行,柏格森(普鲁斯特的表兄弟)也曾做出“深度的我”和“浅层的我”(lemoisuperficiel)的分辨。文学中,从柏拉图的灵感论到兰波的通灵者,这一理论有着古老的传统,之后罗兰·巴特也借来为他的新批判背书。索邦大学副教授维尔奈(MatthieuVer-net)以为,普鲁斯特并不置信两个自我间的截然分辨(他在批判巴尔扎克等人时也会参照他们的书信),他提出这一理论是出于维护隐私的顾忌。所谓“种种恶癖中的自我”,“恶癖”(vice)在当时指的只能是同性恋。《驳圣伯夫》中,普鲁斯特初次明白描画出一位男同性恋者的形象(“被诅咒的种族”),因而他不想让读者把他的作品与他自己直接挂钩。无论如何,普鲁斯特在《跟随》中甚少重提两个自我的观念,但与“深度的我”相连的对“印象”(impression)的感知,让他一步步走向作为《跟随》理论基础的“非自主记忆”(mémoireinvolon-taire)。 对普鲁斯特而言,文学作风不是技巧的问题,而是感知的问题。这“深度的我”就是一种新的感知方式,它通往无认识范畴。在《驳圣伯夫》最早完成的一个片段中(通常被当作全书的序文),普鲁斯特将本能(instinct)置于智力之上:“关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什么好注重的了。我以为作家只需解脱智力,才干在我们取得的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抵达事物自身,取得艺术的独一内容”。印象,即事物理性的、瞬间的呈现,如印象主义的画作所展示的那样(《跟随》中,画家埃尔斯蒂尔就是以莫奈等人为原型),是不是幻觉、能不能了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本能的捕获中,可见的事物作用于认识,这样其蕴藏的不可见之物才干得到解放。 普鲁斯特的思想是唯心的,他以为,谬误只存在于超越表象的肉体范畴中。抵达谬误有两种方式:一是透过智力(intelligence)直接获取,二是透过理性的媒介间接获取。普鲁斯特选择了后者,即罗斯金的方式(或者说柏拉图式的):透过印象,我们能够获取永世。“由聪慧直接地从充溢光照的世界留有空隙地攥住的谬误,不如生活借助某个印象迫使我们取得的谬误更深化和必要”,他后来在《跟随》里如是说。作家的任务,便是从深处萃取“某种奇特的言语”,“使我觉得到的东西走出半明不明的境地,把它变换成一种肉体的同等物”。这种言语是每个作家共同的“语调”,但其特殊性却通向一种普遍性的“调和”:“我们写出的句子的内涵应该是非物质性的,不是取自理想中的任何东西,我们的句子自身,一些情节,都应以我们最美好的时辰的澄明通透的资料来构成,在这样的时辰我们处于理想和现时之外。一本书的作风和寓言就是以凝结的光的滴状物构成的”。 上述《驳圣伯夫》的序文里,关于智力和本能的谈论慢慢滑向叙事:一天傍晚,“我”的女厨倡议“我”喝一杯热茶,顺便拿了几片烤面包。“我”把浸过茶的面包放进嘴里,忽然想起小时分在乡下渡过的夏天。这烤面包先以“不新颖的面包”的方式出往常1907年的一份手稿里,再在1909年《跟随》的手稿里变成“小饼干”,几经修正后变成著名的玛德琳蛋糕。 某种层面上,普鲁斯特对智力的排斥,也是对圣伯夫实证主义措施的反对;而从文论滑向小说的过程,也阐明普鲁斯特不再乐意依托智力,而是要用理性来表示观念。不外,普鲁斯特在序文结尾处话锋一转:“假如说智力不配享有崇高的王冠的话,那么,也只需智力才干发布这样的命令”。 他在1922年写的一封信里也说,他反对人们把《跟随》看成“用随意的规律串联出的回想汇合”。作家不可能完整丢弃智力,好的作品需求智力搭建框架。只是,他更厌恶“叙事只是反映作者企图的认识形态小说”。智力是要留到感官之后的。玛德琳蛋糕出往常《跟随》的最开端,其背地的理论却要等到最后一卷才被揭露。 碎片的美学 《跟随》最初的名字是《心灵的间歇》,分为《逝去的时光》和《重现的时光》两卷。《重现的时光》被保存下来,但第一卷却越写越多,不时分出新的卷数。 普鲁斯特一共为《跟随》和《驳圣伯夫》留下了75本草稿笔记本(他喜欢写在学生用的笔记本上)、23本誊写笔记本、23本由秘书或出版社打出来的打字稿、26卷的校样、100多页的散稿、4本小记事本和1今日历本,可谓浩瀚特殊。 创作时,他首先在记事本上写下几行概要。这几行字接着变成一页页散稿,再被写在笔记本上,再被整理成打字稿和校样。在每个阶段,普鲁斯特都没中止过修正、删减或增补。纸张的页边常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就这样,他不时“过度滋养”着文本。好比,著名的开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早早就上床了”,就阅历了漫长的修正。它首先出自《驳圣伯夫》“妈妈清晨来到我床前”的想象,随后,普鲁斯特慢慢添加了早上醒来之前的情节:生病的“我”彻夜不眠,而先前不久,“每天我早早就上床睡到天亮,中间长长短短地醒来几次”。大约在1911年春天,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的一份打字稿上写下“逝去的时光”几个字,重新改写了这段话,与妈妈的对话完整消逝:“出国生活前我待在巴黎郊区的最后几个月,医生叫我多多休息。每晚我早早就上床了……”一年后,前一句被删去,“每晚”也被划掉,改成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时态也变成了往常的复合过去时;又过了一年,普鲁斯特在《在斯万家那边》的校稿上划去了这句话,之后又加了回来,开头才总算定了形。 面对数不尽的文本碎片,普鲁斯特还玩起了拼贴游戏。他不按线性而是盘绕一个主题、一段情节(épisode)或一个人物写作:最初的散稿上,是一个个各自独立的主题下的片段汇合,评论和叙事相杂。这些成团的片段再被打碎、散播到不同的笔记本中,经常被重写或被重新组合。他还在稿子边沿贴上小纸片,写下增补的内容。以至,他会把许多散页连在一同贴在笔记本上,构成一条一米多长的纸带,他称之为“卷纸”(pa-perole)。1917到1918年,出版社的编辑拉莱女士(MmeRallet)在整理《在少女花影下》时,为了方便印刷工作,在一张大板子上按次第贴上校样和手稿。普鲁斯特十分喜欢,特地印下来做成大开本平装版出卖。 原稿的碎片化显然与《跟随》叙事的碎片化相呼应。《跟随》里的时间如一块破布,四处都是空泛,认识与理想之间相互撕裂、分别,过去与自我都在不时瓦解。相同的人物在不同时间能够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如弗莱斯(LucFraisse)教授所说,时间在普鲁斯特处是“虚假的持续运动”,人物的分歧性是“一个个碎片相连时的附带现象”。 将这些碎片粘连起来的方式,普鲁斯专长期苦寻不得,往常终于找到了,那就是“非自主记忆”。《让·桑德伊》中,我们曾经看到苗头:主角在湖边度假,看到湖水时想起了从前海边的假期,他感到“相同的过去与往常的震动”,“生活从时间中挣脱”。《驳圣伯夫》中,普鲁斯特又举出了许多例子,但等到《跟随》,非自主记忆才真正得到理论升华。 从玛德琳蛋糕回想起童年的乡下,从一高一低的石板回想起威尼斯之旅,逝去的时光瓦解现时,一种柏格森式的绵亘涌现,衔接过去与往常。柏格森也曾提出“图像记忆”(mémoire-image)的概念,不外这仍是有认识的,而非自主记忆则是从遗忘的乌有之处返回的记忆。对智力的排斥被持续下来,叙事者将感遭到的印象视为需求“破解”的“符号”,整个理想就是“陌生符号的内在之书”。这些都是偶尔的、不受自我控制的、超越自我的,感受它就好像“发现一条自然规律”,也就是融入一种普遍性和必定性里。因而,普鲁斯特说,“我们在艺术作品面前无丝毫自由”。《跟随》当然需求有认识的精密架构,但在中心处,碎片的拼贴屈从于一种德勒兹所说的“反逻各斯”:与逻各斯对立的、强力开放的符号世界。 普鲁斯特的女管家塞莱斯特通知我们,他在1922年的夏天,即他逝世的几个月前对她说:“我写下了‘完’这个字”。不外,依据学者考证,早在1919年,普鲁斯特就可能完成了全部作品。事实上,他紧接着开头就完成了却尾。即便如此,在他某一刻说出“完”这个字之后,他也没有中止修正。在他逝世的几个月以至几天前,他在《女逃亡者》的打字稿上添了一行字,请求删掉其中250页的内容(往常的版本并没有保存这个修正);在他逝世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向塞莱斯特口述关于贝戈特之死的弥补内容。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完成校订(在他死后转由他的兄弟罗贝尔担任)。贡巴尼翁说,《跟随》好像中世纪的教堂普通,曾经完成但其实并没有完成。它穿越时间,也停驻在时间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