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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让我陪她去卖房子。下个月，我就满二十三岁了。我逃过兵役，得过两次淋病，义无反顾地每天抽六十根劣质香烟，在哥伦比亚的加勒比海城市巴兰基亚和卡塔赫纳游荡，为《先驱报》撰写每日专栏赚取聊胜于无的稿酬，天亮了，就随意在哪凑合一夜。出路一争光，生活一团糟。 ——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1927—2014），在2002年出版自传《活着为了讲述》，开篇依旧诱人。这一年，距离他因《百年孤独》取得诺贝尔文学奖，过去二十年了。 马尔克斯的写作擅长开头，就像他擅长应用青春期做一切被力比多支持的事情，从而为未来规划、蓄力。 “ 多年之后，面对枪决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悠远的下午。 ” ——《百年孤独》的开头。 “ 这是无须置疑的：苦扁桃的气息总惹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想。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刚走进那个似明似暗的房间，就领悟到了这一点。” ” ——《霍乱时期的恋情》的开头。凤头俊美，方能引发出丰满的猪肚、遒劲的豹尾。
上世纪八十年代，不少中国作家遭到马尔克斯叙说聪慧的影响，不论他们成名后招认与否。陈忠实坦承，《白鹿原》的构思受启示于《百年孤独》，继而贡献出了一个同样巨大的开头：“白嘉轩后来引以自豪的是终身里娶过七房女人。” 在暮年，马尔克斯回想一个文学青年的长大史，像是写了一部以自己为主人公的“长大小说”，真实、粗粝、充溢悬念、骚动不定。《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恋情》《枯枝败叶》《恶时辰》等长篇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都能从这部自传或者说马尔克斯的早期生活，找到原型和灵感—— 活着为了讲述 马尔克斯
[哥伦比亚] 加西亚·马尔克斯/著，李静/译 南海出版公司·新经典文化 2016年4月版 “火车停靠在一个没有镇子的车站，没过多久，又途经道路上唯逐一片香蕉园，大门上写着名字‘马孔多’。外公最初几次带我出门旅游时，我就被这个名字吸收。长大后才察觉，我喜欢的是它诗普通悦耳的读音。” “阿卡拉塔卡的电报员年轻狂妄，芳龄二十的妈妈与他坠入情网，不能自拔。他们回想起那段甘美的恋情，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年过半百的我决议将它写进《霍乱时期的恋情》，真假真假，难以分辨。” “街上死亡的人数曾经无法统计，无数狙击手潜伏在暗处。人们痛不欲生，怒形于色，从名店抢来名酒，喝完后发酒疯。市中心毁于一旦，一片火海。……听说就在此时，总统说出了那句流芳百世的话——似乎他从未说过，但永远记在了他头上——‘对哥伦比亚民主进程而言，死掉的总统比逃亡的总统更有价值’。” “小学教员的两个兄弟追杀卡亚塔诺。三十年后，《一桩事前张扬的凶杀案》出版。妈妈没看，理由是：‘生活中的糟糕事，写进书里也不会好。’这句话被我当成至理名言，珍藏于个人博物馆中。” “帕姨快九十岁了，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热浪滚滚的下午。她事前没打招呼就一身重孝，缠着黑色头巾，提着小箱子，乘出租车赶到卡塔赫纳。她幸福地走进家门，张开双臂叫道：‘我快要死了，来跟大家告别。’我们让她住下，究竟她是帕姨，还和死神交情不浅。” ……
这部书再次启示我：一个作家的言语，就是他的生活和命运。巨大的作家是野生的，像番石榴在拉丁美洲的烈日与暴雨下长大飘香。他不需求教室、论坛、培训班、研讨会一类的暖棚和圈养。但需求一个触发点，就像一串子弹等候一个扳机、一条弹道。马尔克斯触发了陈忠实，而触发马尔克斯的人是卡夫卡——“我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坦然入睡。《变形记》的开篇，为我指出了全新的人生道路。” 在陪妈妈去乡下卖房子的船上，在学校宿舍，在报社、旅馆、小酒馆、“巴兰基亚文学小组”沙龙，在情人的床头，马尔克斯一边抽烟，一边用烟熏的手指，翻读卡夫卡以及福克纳、伍尔夫、斯坦贝克、海明威，一边写作。“手头的小说与其说越写越顺，倒不如说是反客为主，拉着我前行。我很识相地跟着，就当搭顺风车。”
巴兰基亚文学小组 1982年，搭着“拉丁美洲的孤独”这一顺风车，马尔克斯抵达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取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的背景音乐令他惊喜，是他写作经常听的贝拉·巴托克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但假如提早征求意见，他其实更想听到儿时节日上常常演奏的浪漫乐曲《好汉弗朗西斯科》，那将更容易让他返回故乡和童年。 在获奖演说中，马尔克斯阐释了个人书写中关键词“孤独”的由来：从西班牙的统治下独立之后，拉丁美洲并未解脱疯癫状态。 “ 诗人和乞丐，音乐家和预言家，武士和恶棍，总之，我们一切从属于这个非同寻常的理想的人，很少需求求助于想象力。最大的应战，是没有足够的伎俩让人们置信我们生活的理想，这就是我们孤独的症结所在。
路边的马尔克斯画像 也是这一年，马尔克斯出版了与作家、记者门多萨协作的谈艺录《番石榴飘香》——在番石榴上看见一个作家野生的宿命和常绿的秘密。 比马尔克斯小十岁的秘鲁作家略萨，在2010年也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联手证明了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光与力。但略萨与马尔克斯关系慌张，就像福克纳与海明威关系慌张一样——只需势均力敌的人，才有资历坚持慌张的关系。所谓敌人常常就是知己，暗自惺惺相惜，像黑夜与灯火惺惺相惜。2017年夏天，略萨回到母校举行一个关于《百年孤独》叙事艺术的讲座，以这一方式与天国里的马尔克斯中止和解。 略萨在代表作《绿房子》中写道： “ 绘地图的人基本不知道亚马逊这地域就像个热情的女人，一刻也宁静不下来。一切都在动，河流、动物、树木都在动，瞧我们摊上的这块猖獗的土地。
马尔克斯伫立于街头 文学则恰恰受惠于一块猖獗的土地。如何找到自己的尺度来绘制一幅地图，审视置身其中的、剧变的理想，是马尔克斯、略萨乃至一切作家的义务和疑问。找不到，更孤独。但马尔克斯在瑞典的获奖演讲中表白了对生命、生活的自信心：全世界每年的出生者要比死亡者多七千四百万，且出生者大都处于拉丁美洲等贫穷骚动的国度里。只需有爱，有婴儿的哭泣，孤独就能够缓解，世界就依然存在被解救的可能。 《活着为了讲述》的结尾，是马尔克斯因一篇关于海难的新闻报道而堕入真真假假的被追杀的可能性，继而以采访之名飞昔日内瓦避祸，在异国的旅馆里，他收到一个女子的回信。那是一个十三岁时开端就被马尔克斯爱上的女子，一个药剂师的女儿。 这部书的开头是母亲，结尾是一个女子，真好。 关于书名，马尔克斯在题记中做了解释：“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 马尔克斯的《活着为了讲述》，让我想起逃亡美国的波兰诗人米沃什的回想录《米沃什词典》《被禁锢的头脑》，自奥天时逃亡英国的犹太作家卡内蒂的自传三部曲 《获救之舌》《耳中火炬》《眼睛游戏》，捷克诗人塞弗尔特的回想录《世界美如斯》，美国文化批判家萨义德的回想录《格格不入》…… 活着为了讲述，讲述为了活着，除非失去爱、记忆、良知和嘴巴——不论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 像拉丁美洲的番石榴，活着为了飘香。 文学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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