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对生命有兴味,对死亡也特别有兴味,不是这样吗? ” ——汉斯·卡斯托尔普 在《冬之旅·菩提树》的数个经典的演唱版本中,伊恩·博斯特里奇(IanBostridge)无疑是最耐听的。在我听来,伊恩既不像皮尔斯那样用漂亮的嗓音在唱,也不像费舍尔·迪斯考那样用嗓音和深情在唱,而是在嗓音和情感之上的一种思想的絮语。 《菩提树》的树叶沙沙作响,似梦境普通在旅人耳旁低语,如牧歌般悠远宁静,它的诱惑无边无形,却令人难以抗拒:
这个片段,唯有伊恩的演唱,处置成了一种魅惑的低语,熟习他所唱的舒伯特歌曲的人,不由会联想到魔王在孩子耳边唱起的温柔而甘美的曲调,还有《美丽的磨坊女》中看似宁静却欲把人拖入水中的潺潺小溪……它们的形貌何其相似,好像《死神与少女》中死神的步伐,缓缓行来。 在舒伯特的作品中,我们总能在一些最受人喜欢的段落里看到被装扮过的邪恶和凶险,常常能发现这种浪漫主义式的对死亡的留恋:一切都在死亡的阴影下,哪怕是普桑画中的阿卡迪亚——这个牧歌中的梦境之乡,也在死神的统治之下。 ▲ 尼古拉·普桑(1638—1639)《阿卡迪亚的牧人》 在舒伯特的六百多首艺术歌曲中,《菩提树》是很特别的一首,由三度和弦构筑成的主题旋律单纯明净,牢牢地树立在大调之上,与言语同样朴素、纯真的穆勒原诗相匹配,其喜闻乐见的水平简直接近浅显民谣。但是菩提树在欧洲文化背景中却有着寓言式的意涵,有关它的奇特和神秘,在文字上以至可远溯至荷马史诗。这样的文化意涵使得一首浅显如民谣的歌曲具有了特殊的思想,它关乎生命与艺术的重要母题——死亡。 ▲舒伯特《冬之旅》(伊恩·博斯特里奇) 菩提树这一深植欧洲文化的非寻常之物,与日耳曼文化的渊源特别深长。神话用艺术意象而非词语来传达生命和世界的神秘,联合人同自然的神秘性。日耳曼文化注重的正是从大自然和历史里感知上帝的声音。原始诗恰恰是德意志自身的神话。自原始诗深层发明出来的文学或艺术,是日耳曼文化贡献给人类的最崇高最有价值的东西。其特质在十九世纪能够归结为浪漫主义,特别是浪漫主义者对死亡的留恋。 非社会性与非功利主义,是日耳曼民族与欧洲其他民族相区别的典型天性。德意志肉体以为人类灵魂的极乐,不是追求幸福,而是充沛地完成自己的能量,最大可能地发挥上帝赋予人类的真正的、丰厚的、大方的潜能。这种肉体实质上不关注社会和政治,而是沉入人类灵魂的深处,这一点与法国特别誓不两立。在内省的德国文化精英看来,法国的启蒙主义者没有性情、没有激荡的灵魂、没有肉体的痛苦,也因而没有真正的生活。持这种观念的托马斯·曼既是这样看待瓦格纳的,也是这样了解舒伯特的。他把《菩提树》认作最地道的、最能代表德国的艺术歌曲,他在小说《魔山》里,破费了长篇的笔墨,写下了对《菩提树》母题的另一种论述:生命在于死亡的冒险,没有它,恐怕也就没有生命。这一章节所用的意象是“雪”。 在小说《雪》这一章节,汉斯·卡斯托尔普不时在与山中的暴雪格斗。从一开端,汉斯努力攀爬的中央,就将有人烟的山谷慢慢抛离,很快就远离了那个他熟习的世界里一切的声音。灰濛濛的雪野里一无所见,眼前是一片打着白色漩涡的虚无世界。汉斯挣扎着行进,在危机四伏的雪地里越陷越深。无以名状的孤寂感和失落感深深地腐蚀着他,与其说他感到恐惧,不如说他由此产生了庞大的勇气。汉斯一度躺倒在雪地里,“规则的六角形妖魔”简直要把他掩埋。“每一粒雪都极端规则,划一;不错,它们都是神秘莫测的,非有机的,和生命格格不入的。它们太规则了,合适于生命的任何物质历来没有规则到这样的水平,生命对它那一丝不苟的形态感到战栗,生命把它看成是致死的因子,有一种死亡的神秘感。”(《魔山·雪》)能否,在雪中安睡,就会找到安定?那一刻,汉斯的头脑里擦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现象和惊险万状的念头,但他一直都与“雪”的宁静诱惑抗争着,并因而而生出超强的勇气和能量。 死亡无处不在……哪怕是阿卡迪亚的牧羊人,都能被一块墓碑上的拉丁文铭文提示死神的存在。“ET IN ARCADIA EGO”——这句拉丁文短语,意指“我,死神,也曾来到阿卡迪亚”。而阿卡迪亚这个古希腊南部山区中心的平原,早在公元前三世纪就已被诗人和艺术家赞颂为田园乐土。“哦,以至阿卡迪亚也有我在。”当死神宁静地对你悄然耳语,眼前风光秀丽的山野,宁静、静谧的人世乐园,便掩盖上了永世的死亡的气息。死,一方面属于肉体的世界,看起来富于灵性,哀伤动人,以至有点崇高;但另一方面又完整是肉体的,物质的,难以超越。死亡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力气。在它面前,我们禁不住脱下帽子,踮起脚尖掂估自己的重量。但是我们要做的,是绝不能让死亡控制我们的思想!否则生命就只剩下及时行乐的肤浅、随心所欲的邪恶,或是厌世。 在《魔山》的结尾,一战的战场上,庞大的高爆榴弹向汉斯·卡斯托尔普飞来,他倒下,又挣扎着起来,拖着满是泥浆的脚,踉跄前行,再次唱起了心爱的歌:
把死亡常怀在心里,它将赋予我们更高意义上的理性(内省)、超越的能量和爱的才干。“死亡”教会我们在面对它的时分,思索“生”的意义;是死亡,赋予了生命的完好。 舒伯特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 艾默生四重奏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