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 赫尔曼·黑塞 作者: [德] 赫尔曼·黑塞 夜读第四天 第三章 我刚醒来时,把梦全忘掉了,后来我才想起来。我大约睡了近一个小时,在音乐和吵闹声中,在酒馆的餐桌上睡觉,这种事我不时以为是不可能的。那心爱的姑娘站在我前面,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给我两三个马克,”她说,“我在那边吃了点东西。” 我把我的钱包递给她,她拿着钱包走了,很快又回来了。 一好了,往常我还能跟你一同坐一会儿,然后我就得走,我还有约会。” 我吃了一惊。“跟谁约会?”我急切地问。 “跟一位先生,小哈里。他约请我到奥德昂酒吧去。” “噢,我原以为你不会把我一个人扔下的。” “加你就该请我。他人已姗姗来迟了。你这就省了钱呀。你去过奥德昂吗?过了十二点只需香槟酒。有软椅,有黑人乐队,挺好的一个酒吧。” 这些我都没有思索过。 “啊!”我央求地说,“让我来请你吧!俄本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我们不是成了朋友了吗。让我请你吧,你想卜哪里,我就请你上哪里,我央求你答允。” “你这样做当然很好。不外你看,说话要算数,我曾经接受了人家的约请,我这就要走了。你别资助了!来,再喝一口,酒瓶里还有酒。你把这杯酒喝完,回家好好睡一觉。允许我。” “不,你要知道,我可不能回家。” ‘嗨,你呀,还是那些事!你跟歌德还没有完哪?(此刻我又回想起梦见歌德的梦。)你真不能回家的话,那就留在这里吧,这里有客房。要不要我给你要一间?” 对此我表示称心,我问她在哪儿能再见到她,问她住在哪里。她没有通知我。她说,我只需稍许找一找,就能找到她。 “我能不能做东请你?” “在哪儿?” “时间地点都由你定。” “好吧。星期二在弗朗茨斯卡纳老酒家吃晚饭。在二楼。再见!” 她递过手来跟我握手,我这才留意到,这只手跟她的声音很相配,加么美丽丰满,灵巧热情。我吻了她的手,她嘲讽似地笑了。 她转身走的时分又一次回过头来对我说:由于歌德的事,我还要跟你说几句。你看,歌德的画像使你受不了,你跟他闹了一场,有时我对圣人也这样。” “圣人?你是这样的忠实?” “不,可惜我并不忠实,但是我以前曾一度忠实过,以后还想再忠实起来。往常我可没有时间忠实。” “没有时间?难道忠实还要时间?” “噢,是的。忠实需求时间,以至需求更多的东西:不受时间的约束,你既要真的忠实,同时又在理想中生活,而且认真地看待理想:时间、金钱、奥德昂酒吧以及一切的一切。这是不可能的。” “我懂了。可是圣人是怎样回事?” “你听着,是这样的。有几个圣人我特别喜欢,如斯蒂芬,圣弗朗兹,还有其他几个。有时,我看见他们的画像,还有救世主的像,都是一些骗人的、歪曲的、愚笨的面。路歌德像使你受不了一样,这些圣人的画像也使我受不了。当我看见这样一个又漂亮又傻气的耶稣基督或圣弗朗兹,看见他人以为这些画既美丽又能给人以教益启示时,我就感到。真正的耶稣基督受了凌辱。我想,啊,假如他这样俗气的画像就使人们满足的话,他当时的生活,他当时受尽灾难还有什么意义呢?但是知道,我心目中的耶稣基督像和圣弗朗兹像也只不外是一幅人像,离他们真正的形象还相差甚远,在耶稣基督看来,我心目中的耶稣像也显得很蠢,有很多缺乏,就像我对那些厌恶庸俗的复制品的觉得一样。我跟你说这个、并不是说你对歌德像生气发火就是对的,不。你那样并错误。我说这些,只是想表明,我能了解你。你们这些学者、艺术家头脑里总装着各种各样不寻常的事情,但是你们也跟他人一样是人,我们其他人的头脑里也有幻想和戏谑。我曾经发现,学识广博的先生,你给我讲你的那一段歌德故事时,有些尴尬,你动了很多脑筋,想措施让一个普通姑娘听懂你理想中的东西。可是,我往常要让你明白,你其实不用那样费脑筋。我能听懂。好,到此为止!你该上床睡觉了!” 她走了,一位年迈的仆役领我走上三楼,然后才问我有没有行李,他听说我没有行李,就叫我预付他称为“睡觉钱”的房租。接着,他带我走过一间又旧又陪的楼梯间,进了一间小房子,他留下我就走了。房间里有一张单薄的木板床,又短又硬,墙上挂着一把剑,一幅加里波的彩色肖像,还有一个协会庆祝节日用的曾经枯黄的花圈。假如只给一件睡衣,我付的钱就太多了、不外,房间里至少还有水,有一块毛巾。我洗了脸,就和衣躺到床上,让灯亮着,我这才有时间思索了。往常歌德的事儿曾经了却。我在梦中见到他,太好了!还有这个巧妙的姑娘啊,要是知道她的名字该多好!她是忽然闯进我的生活的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打碎了将我与世隔绝的沉浊的玻璃罩,向我伸过一只手,一只仁慈的、俊美的、暖和的手忽然又有了一些跟我有关的事情,我高兴地、忧虑地或慌张地回想起这些事情。忽然,一扇门敞开了,生活迈过门槛向我走来。或许我又能生活下去了,又能成为一个人了。我的灵魂本已冻僵麻木,往常又开端呼吸了,鼓起了那无力微小的翅膀。歌德曾到我这里来过。一位姑娘曾叫我吃饭、喝酒、睡觉,她对我十分友好亲切,讪笑了我,管我叫促孩子。她——巧妙的女友——对我讲了圣人的事,她向我表明,我即便那样古怪古怪,也并不孤独,并不是病态的与众不同的人,并不是没有人了解,我还有知音,有人了解我。我还能见到她吗?是的,肯定能见到她,她很可信。“说话算数。”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睡了四五个小时。十点多,我醒了,衣服睡得皱巴巴的,疲惫不堪,头脑里还想着昨天一些丑恶的东西,可另一方面又觉得很苏醒,充溢了希望,有很多美好的想法。确回到家里时,一点没有惧怕的觉得,和昨天完整不同。 在楼梯上,在南洋杉上面,我碰见了“姑母”,我的房东,我很少见到她,不外她待人和蔼可亲,我很喜欢她。遇见她,我有点难为情;由于裁衣冠不整,睡眼惺松,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我向她打了个招呼就想走过去。以往,我思想孤独宁静,不要他人管我,她一直很尊重我的这种请求,而今天挡在我和周围人之间的一层幕布似乎撕碎了,拦在我们之间的栅栏似乎倒塌了。她笑起来,站住不走了。 “您逛了一个晚上,哈勒尔先生,昨天晚上您基本没上床。您一定累极了。” “是的,”我回答说,我也不得不笑起来。“昨天晚上看了些 闹,我不想扰乱府上的生活方式,就在旅馆里住了一夜。我十分尊重府上的宁静和威严,有时我在府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觉得。” “您别取笑,哈勒尔先生!” “噢,我讪笑的只是我自己。” “正是这一点您不该做。在我家里,您不应感到格格不入。您该生活得随随意便,舒温馨服。我这里住过一些很值得尊崇的房客,都是些鹤立鸡群的使者,可是您比他们谁都宁静,很少打扰障碍我们。往常……您要不要喝杯茶?” 我没有反对。我跟她进了客厅,客厅里挂着漂亮的先祖画像,摆着祖辈留下的家具。房东给我斟上茶,我们随意聊了一会儿,和蔼的夫人并没有盘诘我,我给她讲了一些我的阅历、我的思想,她既留意又不完整认真地听我讲述,聪明的夫人听男人们的希奇古怪的故事时就显露这样一种混合的表情。我们也谈起她的外甥,她带我走进旁边一间房子,让我看她外甥最近业余做的产品——一架无线电收音机。勤劳的年轻人晚上就坐在这里,摆弄装置这样一个机器,他完整沉浸在“无线”这种思想中,忠实地拜倒在技术之神的面前,技术之神终于在几千年后发现并十分支离破碎地描画了每个思想家早就知道、并十分巧妙天时用过的东西。我们谈起这些,是由于姑母稍微有些忠实,谈论宗教她并不厌恶。我对她说,力气与行动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这一思想,古印度人肯定知道,技术只是经过下述途径把这一事实的一小部分带进公众的认识:技术为声波设计了暂时还极不完善的接纳器和发射合。那个古老学问的精髓即时间的非理想性,迄至今日并没有被技术所留意,但是,最终它也自然会被“发现”,被心灵手巧的工程师们所控制。或许人们会很快发现,不只往常的、目前发作的事情和图像经常在我们身边流过,就像人们在法兰克福或苏黎世能听见巴黎和柏林演奏的音乐一样,而且,一切早已发作过的事情都同样被记载下来,完好地保存着,或许有一天,不论有无导线,有无杂音,我们会听见所罗门国王和瓦尔特·封·德尔·福格威德①说话的声音。人们会发现,这一切正像今天刚刚展开起的无线电一样,只能使人逃离自己和自己的目的,使人被消遣和陪费力儿的忙碌所织成的越来越密的网所包抄。但是,我在讲这些我十分熟习的事情时,没有用通常那种气愤嘲讽的语气,针对时期和技术,而是用开玩笑似的、游戏似的口吻谈论这些事情,“姑母”笑眯眯地听着,我们就这样大约坐了一个小时,喝茶聊天。感到十分称心。 我约请了黑老鹰酒馆那位美丽而奇特的姑娘在星期二晚上吃饭,我好不容易挨过了这段时间。星期二终于来临了,这时我才认识到,跟这位素昧平生的姑娘的关系对我来说曾经重要到何等可怕的地步。我一心想着她一个人,一切希望都寄予在她身上,即便我对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恋,我也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跪倒在她的脚下。我只需想象,她会践约或者遗忘我的约请,那么我就分明地看到,我又会陷于什么状况;那时世界又变无暇无一切,日子又变得那样灰暗,毫无价值,掩盖在我周围的将是可怖的宁静,死一样的沉寂,而逃离这无声的天堂的出路也只需一条:刮脸刀。对我来说,在这几天,刮脸刀并没有变得心爱一点,它一点也没有失去使人惧怕的能力。这正是丑恶的东西:我万分惧怕在我脖子*开一刀,我惧怕死亡,我用狂暴的、坚持不懈的力气对立死亡,似乎我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我生活在天堂里。我十分分明地认识到我的状况,我也认识到,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两者之间的无法忍耐的矛盾使我觉得那位素昧平生的女人,那位黑老鹰酒馆娇小而漂亮的舞女如此重要。她是我黑暗的“恐惧”这个洞穴的小窗户,一个小小的亮孔。她是解救者,是通向自由的路。她肯定会教我生活或者教我死亡,她肯定会用她坚固而美丽的手悄然地触动我僵化的心,使它在生命的触摸下开放出鲜花,或者土崩瓦解,成为一片灰烬。她从哪里取得这种力气,她为什么有这种魔力,她出于什么神秘的缘由对我具有这样深化的意义,对此我无法想象,而且我也觉得无所谓;我无需知道这些。往常我一点不想知道,一点不想了解,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这样痛苦,对我来说,最难忍最刺人的痛苦和凌辱就在这里,就由于我如此明晰地看到我自己的处境,如此分明地认识到我的处境。我看见这个家伙,看见荒原狼这个畜生像一只陷在蛛网里的苍蝇,看见它怎样走向命运的决战,怎样被缠得紧紧地挂在蛛网里而无力对立,蜘蛛怎样虎视眈眈准备扑过去一口咬住它,又一只手怎样在近处呈现来搭救它。关于我的痛苦、我的心病、我的着魔、我的神经官能症的内在联络和缘由,我自然能够说那是由于我不够聪明不够明智,这一切的相互作用是了如指掌的。但是,我需求的;我失望地渴求得到的并不是学问和了解,而是阅历、决议、冲击和飞跃。 在那些等候约会的日子里,我从未狐疑过我的女朋友会失信,但是到最后一天,我还是十分激动,忐忑不安;在我终身中,我还历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急不可耐地等候夜幕的来临。一方面,这种慌张和焦躁简直使我忍耐不了,但另一方面又给人一种十分巧妙的温馨觉得:整整一天在充溢不安、担忧和热烈的等候中来回奔忙,想象晚上怎样相遇,怎样说话,发作什么事情,为这次约会刮胡子,穿衣服(十分精心,穿上新衬衣,戴上新领带,系上新鞋带),这对我这样一个如梦初醒的人,对我这样一个长期以来心灰意冷、麻木不仁的人说来,真是想象不出的美好利新颖。不论这位聪明而神秘的小姑娘是谁,不论她以何种方式跟我发作这种关系,我都以为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她来了,奇迹发作了,我居然再次找到了一个同伴,对生活重又萌发了新的兴味!重要的是状况继续这样展开下去,我任凭这股引力把我吸过去,跟着这颗星星走。 我又见到她了,这真是难忘的一刻!当时,我坐在那家古老而温馨的饭馆的一张小桌旁,事前我打电话预订了桌子,其实这并没有必要;我把给我的女友买的两支兰花插在水杯里,认真看了看菜单。我等了她好一会儿,但我感到她一定会来,我不再激动了。她终于来了,在存衣处前站住,她那浅灰色的眼睛向我没来专注的、略带审视的一瞥,跟我打招呼。我不信任地察看堂馆会怎样看待她。感激上帝,他彬彬有礼,既不外火接近,又不外于疏远。他们可早已相识,她叫他爱弥尔。 我给她兰花,她很快乐,笑了。“你太好了,哈里。你想送我一件礼物,是吧,而你又不知道该送什么,你不完整分明;你能够向我捐赠多么贵重的礼物,我能否会感到受辱,于是你就买了兰花,这只是些花而已,可是很贵。谢谢你。不外我要马上通知你,我不愿接受你的捐赠。我靠男人生活,可我不想靠你生活。噢,你完整变样了,都认不出你了!前不久你那样难看,似乎刚把你从上吊绳上解下来似的,往常你又像个人了。对了,你能否执行了我的命令?” “什么命令?” “这么健忘?我指的是,你往常会跳弧步舞了吗?你对我说过,你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得到我的命令,你最喜欢的是听我的话。你记起来了吗?” “噢。是的,而且以后还是这样!我这是真话!” “但是你还是没有学跳舞?” 一这能学得那么快吗?只用几天时间就行吗?” “当然。弧步舞你用一小时就能学会,波士顿华尔兹舞两天。探戈舞当然要长一点,不外你用不着学探戈舞。” “可往常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 她缄默地看了我一会儿。 “你或许能猜出来。你要能猜出来,我太快乐了。你留意,好美观看我!难道你没有留意到,有时我的脸像男孩?好比往常?” 不错,我往常认真观看她的脸,她的话没有错,这是一张男孩脸。我观看了一分钟,这张脸开端对我说起话来,使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我当时的朋友,他名叫赫尔曼。有一会儿,她似乎完整变成了赫尔曼。 “假如你是个男孩,”我诧异地说道,“那你肯定叫赫尔曼。” “谁知道,或许我就是赫尔曼,我只是男扮女装而已。”她开玩笑似地说。 “你叫赫尔米娜?” 我猜中了,她满面春风地点点头,十分快乐。上了汤,我们喝起汤来,她变得像孩子那样快活。她身上使我喜欢、使我入迷的东西中最美好最奇特的是,她一会儿十分严肃,一会儿又能一下子变得十分快乐快活,使人觉得好玩;或者原本兴高采烈,一下了又能严肃起来,而她自己却一点没有变形走样,举止像一个有才气的孩子。往常她高兴了一会儿,用狐步舞跟我打趣逗乐,以至用脚碰我,对饭菜大加赞扬。她留意到我在穿戴上花了很多功夫,但对我的名义依旧连连加以责备。 我问她:“你是怎样搞的,刚才忽然变得像个男孩子,使我能猜出你的名字?” “噢,这里的秘诀就是你自己。学识广博的先生,你怎样不了解?我让你喜欢,使你觉得我重要,这是由于我对你来说好比一面镜子,我身上有点什么东西能给你回答,能够了解你。原本,一切的人都应该相互成为一面镜子,能相互回答对方的问题,相互顺应。可是,像你这样的怪人太怪了,很容易着魔,致使在他人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看不见有什么事与他们有关。这样一个怪人忽然发现一张胜,这张脸确的确真实看着他,他在这张脸上又觉得到某种回答和相相似的东西,这时他当然十分快乐!” “赫尔米娜,你什么部知道,”我惊奇地喊道。“状况正像你说的那样。可是你和我又完整不同!你正同我相反;我身上缺的你都有。” “这是你的觉得,”她简短地说,“这很好。” 往常,在她脸上——实践上,我觉得这张脸是一面魔镜——忽然擦过一屋严肃的乌云,满脸显露严肃悲凄的神色,像假面具上那双无珠的空眼睛深不可测。她很不甘愿地、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 “你别遗忘跟我说过的话!你曾经说过,我应该命令你,对你来压服从我的一切命令是一种高兴。别忘了这一点!你要知道,小哈里,你对我的觉得和我对你的觉得一样,你觉得我的脸在向你回答,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在迎合你的心机,让你信任。我对你的觉得也是这样。上次我在黑老鹰酒馆看见你进来时是那样疲惫不堪,心猿意马。简直曾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似的——我马上就觉得到,这个人会听我的话。他盼望我的命令!这也正是我要做的,于是我跟你搭上了话,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她说得那样严肃,接受着那样庞大的压力,致使我无法完整跟上她的思绪,我想法安慰她,引开话题。她却只是眉毛一扬,止住我的话,咄咄逼人地看着我,用冷冷的语调继续说道:“你必须言而有信,孩子,我说你必须说话算数,否则你会后悔的。你会从我这里得到许多命令,服从这些命令,满怀好意的命令,令人高兴的命令,你会觉得服从这些命令是一种乐趣。而且最后你还要执行我最后的命令,哈里。” “我会的,”我有点儿没有生意地说,“你给我的最后一个命令是什么广其实我曾经预见到最后是什么命令,天知道为什么。 她似乎遭到一阵霜冻的攻击似的浑身哆嗦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从沉思中苏醒过来。她的眼睛盯着我。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更阴沉了。 “我要是明智的话,最好不通知你这个。可是我这次不想明智了,哈里。这一次,我想做点完整不明智的事。你留意听好!这件事你会听了又忘,你会为它发笑,会因它而哭泣。留意,小东西。我要和你以生死作押来赌博,小兄弟,而且还没有开端玩,就在你面前公开亮出我的牌。” 她说这些话时,她的脸多么漂亮,多么与众不同啊!她的眼睛冷静而又明亮,眼神里浮动着一种先知先觉的悲痛,这眼睛似乎曾经忍耐过一切想象得到的灾难,并对此表示过赞同。那嘴巴说话很艰难,像有什么残疾,似乎一个人被严寒冻僵了险时说话那样;可是在两片嘴唇之间,在两个嘴角,在很少显露的舌尖的灵活运动中,却流出甘美的诱人的性感,对寻欢作乐的热切请求。在那宁静润滑的前额上被下一结短短的黑发,从那里,从披着头发的额角上,随着生命的呼吸,那男孩似的瓷发像波浪似的不时地朝下翻腾,并流显露一种阴阳人似的勉力。我听着她讲话,心里很惧怕,同时又像被麻醉了似地,恍恍惚惚,自惭形秽。 “你喜欢我,”她接着说,“你喜欢我的缘由我曾经跟你说过了;我冲破了你的孤独,正好在你要跨进天堂之门时拦住你,使你苏醒。可是我对你的请求不止于此,我要从你那里得到的要多得多。我要让你爱我。不,别打岔,让我说下去!你很喜欢我,这我感到了,你感激我,可是你并不爱我。我要使你爱我,这是我的职业;我能让男人爱我,我就是以此为生的。不外请你留意,我这样做并不是由于我觉得你是那么诱人心爱。我并不爱你,哈里,正像你不爱我一样。可是我需求你,正像你需求我一样。你往常需求我,此刻需求我,由于你失望了,需求猛击一掌,把你推下水去,让你又活过来。你需求我,好去学会跳舞,学会大笑,学会生活。我需求你,并不是为了今天,而是为了以后,也是为了重要美好的目的。当你爱上我时,我就会给你下我最后的命令,你会服从的,这对你我都好。” 她把水杯里一枝叶脉呈绿色的紫褐色的兰花稍许提了提,低下头靠近兰花注视了一会儿。 “你执行这个命令不会那么容易,但是你会做的。你会完成我最后的命令,你会杀死我。事情就是这样。你不要再问我了。” 她打住了话头,眼光仍盯着兰花,脸上痛苦和慌张的神色消逝了,肌肉也松弛下来,像绽放的花蕾,慢慢伸展。忽然,她的嘴唇显露诱人的笑容,眼睛却仍在痴呆呆地发呆。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长着男孩似的头发的脑袋,喝了一口水,这才发现,我们是坐在饭桌边,于是很快乐地大吃大喝起来。 她这篇令人可怕的演说,我一字一句地听得清分明楚,以至她还没有说出她的最后命令,我就曾经猜到了,所以我听到“你会杀死我”时,并没有感到惧怕。她说的一切,我听起来觉得很有压服力,都是命该如此,我接受了,没有对立;但另一方面,固然她说这些话时十分严肃,我还是觉得她说的一切并不完整能完成,并不百分之百的认真,我的灵魂中有一部分吸收了她的话,置信了这些话;我的灵魂的另一部分得到安慰似地点点头,并得知,这个如此聪明、健康和稳健的赫尔米娜也有她的幻想和腰肌状态。她最后一句话还没有出口,这整整一幕就曾经蒙上一层不会完成和毫无效能的薄纱。 无论如何,我不像赫尔米娜能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那样毫不费力地就跳回到可能的和理想的世界中来。 “你说我会杀死你介我问,似乎还在做梦,而她却笑了起来,很有兴味地切地的鸭肉。 “当然,”她掉以轻心肠点点头,“够了,不谈这个了,往常是吃饭时间。哈里,请再给我要一点绿生菜!你吃不下饭?我想,一切他人天生就会的事情你都得好好学一学。连吃饭的乐趣也得学。你瞧,孩子,这是鸭腿,把这亮晶晶的漂亮腿肉从骨头上剔下来,这简直是一件乐不可支的事,一个人这样做的时分,就会馋涎欲滴,会打心眼儿里感到既慌张又高兴,就像一个情人第一次辅佐他的姑娘脱衣服时一样。你听懂了吗?不懂?你真笨。留意,我给你一块鸭腿油,你会看到的。就这样,张开嘴!——哎,你真是个怪物!天烧得,往常他斜眼偷看他人,看他们是不是看见他怎样从我的叉子上吃一口肉!别担忧,你这很好,我不会让你遭受羞耻的。假如你需求得到他人的允许才干高兴享用,那你真是个不幸虫。” 刚才那一幕变得越来越使人迷惑,越来越不可信了,这双眼睛几分钟前还那样严肃、那样可怕地盯着你。噢,正是在这一点上,赫尔米娜就像生活自身:一直是瞬息即变,一直无法预测。往常她吃着饭,很认真地看待鸭腿和色拉,蛋糕和利口酒,这些食物成了欢乐和评判的对象,成了说话和幻想的题材。吃完一盘,又开端新的一章。这个女人完整看透了我,看来她对生活的了解胜过一切的智者,往常却做出是个孩子的样子,熟练地逢场作戏,这种们熟的技巧使我五体投地。不论这是高度的聪慧还是最简单的天真幼稚,谁能纵情享用瞬间的高兴,准总是生活在往常,不瞻前顾后,谁懂得这样亲切谨慎地评价路边的每一朵小花,评价每个小小的、傅戏的瞬间价值,那么生活就不能损伤他一丝一毫。这样一个快活的孩子,食欲那么好,那么津津乐道地品味着各种食物,难道又会是一个盼望死神来临的幻想者或歇斯底里症患者,或者是苏醒的有算计的人,有认识的冷静地要让我爱恋她,变成她的奴隶?这不可能。不,她只是完整沉浸于此时此刻。所以她既能纵情欢笑,又能从心底感到阴沉沮丧,并且从不控制自己的感情,任其展开而已。 今天我才第二次看见赫尔米娜,她知道我的一切,我觉得在她面前坦白什么秘密是不可能的。或许她可能不完整了解我的肉体生活,可能不了解跟音乐、跟歌德、跟诺瓦利斯或波德莱尔的关系——不外这一点也是很可疑的,或许她不用费什么气力就能了解这些。即便她不了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肉体生活”还留下什么呢?这一切不是都已打得粉碎,失去意义了吗?可是,我其他那些完整是我个人特有的问题和愿望,她都会了解,这一点我丝毫不狐疑。过一会儿我就要和她谈我的一切,谈荒原狼,谈那篇论文。以前,这一切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从未向他人说过一个字。有一股什么力气差遣我马上开端讲述。 “赫尔米娜,”我说,“新近我遇到了一些奇特的事。一位素昧平生的人给了我一本小书,像集市上某种小册子一类的印刷品,里面写的是我的全部故事,跟我有关的事情写的一点不差。你说这怪不怪?” “这小册子叫什么名字?”她顺口问道。 “书名叫《论荒原狼》。” “噢,荒原狼太好了!荒原狼就是你?你难道就是荒原狼?” “是的,我是荒原狼。我就是这样一只荒原狼,一半是人,一半是狼,或许这只是我的幻想。” 她没有回答。地探寻似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盯着我的手。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里和脸上又显露先前那种深切严肃的神色和阴霾的热情。我置信我已猜出了她此时的思想:我能否具有足够的狼性去执行她“最后的命令”? “这当然只是你的幻想,”她说,又开端变得爽朗起来。“或者,假如你愿意的话,也可说是诗意。不外这话也有些道理。今天你不是浪,可是那天,你走进饭店时。似乎从月亮上掉下来似的,你身上还真有点兽性,我喜欢你的正是这点兽性。” 她忽然想起什么,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吃惊地说:“这话真难听,什么‘野兽’、‘猛兽’的!不应该这样谈论动物。动物常常很可怕,可是它们比人还真诚。” “真诚是什么意义?你指的是什么?” “你倒认真看看动物,一只狼,一只狗,一只鸟都行,或者动物园里哪个庞然大物,如美洲狮或长颈鹿!你一定会看到,它们一个个都那样自然,没有一个动物发窘,它们都不会手足无措。它们不想奉承你,吸收你。它们不做戏。它们显露的是原本容颜,就像草木山石,日月星斗。你懂吗?” 我懂。 “动物大多数是悲伤的,”她继续说。“当一个人并不是由于牙病或丢了钱,而是由于他忽然在某个小时里感到这一切是怎样回事,整个人生是怎样回事而悲伤财,那么他是真正的悲伤,这时他与动物就有些相似之处——那样子悲伤,却比以往更真诚、更美。事情就是这样,我初次见到你时,荒原狼,你就是这个样子。” 那么,赫尔米娜,你对描写我的那本书怎样想?” “啊,你知道,我不喜欢老是思索。我们下一次再谈它。你能够把书给我看看。不,等一等,我什么时分又有兴味读点什么时,你再给我一本你自己写的书。” 她请我给她叫咖啡,一会儿显出肉体恍惚、心猿意马的样子,一会儿又忽地容光焕发起来,似乎在苦苦思索,得到了些什么结果。 “哈,”她快乐地喊道,“我往常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狐步舞的事,这些时间我都在想这件事。好了,通知我,你有没有一间我们间或能够跳一小时舞的房间?房间小没有关系,只需楼下没住人就行,否则我们在上面既得地板嘎吱嘎吱响,他就会上来吵架。那很好,很好!这样你能够在家里学跳舞。” “是的,”我怯生生地说,“在家里学更好。不外我想,还得要有音乐。” “当然需求音乐。你听着,音乐你能够搞些,花的钱顶多不外讨教员教你跳舞的学费。学费你省下了,我自己当教员。这样,我们什么时分跳都有音乐,留声机留在我们这里。” “留声机。” “是呀。你买这样一个小机器,再买几张舞曲唱片……” “太好了,”我喊道,“你真的教会我跳舞,我送你留声机作酬劳。同意吗?” 这话我说得很直爽,但并不是心里话。我很难想象,在我那堆满书籍的工作室里怎样能放上这样一个我一点不喜欢的机器,对跳舞我也有很多不同见地。我曾想过,我偶尔也能够试着跳一跳,固然我深信,我曾经太老了,骨头也硬了,学不会了。而往常,一步接一步,事情来得太快太猛烈了,我是个年老、爱挑剔的音乐行家,我不喜欢留声机、爵士乐,不喜皇敝代舞曲,我感到我身上的这一切在对立。往常,要在我的房间里,在诺瓦利斯和让·保罗旁边,在我的思想斗室和避风港里响起美国盛行舞曲,要我随着乐曲跳舞,这可是太过火了,人们不能这样请求我。可是,请求我这样做的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赫尔米娜,她有权命令我。我服从她。我当然服从。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一家咖啡馆会面。我去的时分,赫尔米娜曾经坐在那里喝着茶,笑容着让我看一张报纸,她在那张报上发现了我的名字。那是我家乡出的一张反动的怂恿性报纸,经常发表诽谤性文章攻击我。在战争期间,我是反战的,战后我曾著文,提示人们要冷静,忍耐,要有人性,要中止自我批判,我反对日益猖獗起来的国度主义的怂恿。往常,有人又在报上攻击我了,文章写得很糟糕,一半是编辑自己写的,一半是从接近他的观念的报章杂志上的许多相似文章中剽窃拼凑来的。众所周知,没有人比这些陈旧思想的卫道士写的更坏了,没有人会写得这样卑鄙龌龊,会这样粗制滥造。赫尔米娜读了文章,从中得知,哈里·哈勒尔是害人虫,是个不爱祖国的家伙,只经这种人和这种思想被容忍,青年人被教育成具有伤感的人道主义思想,而不想向势不两立的死敌报复作战,那么,这对祖国当然只是十分糟糕的事情。 “这是你吧?”赫尔米娜指着报纸上我的名字问我。“你树敌还不少呢,哈里。你恼火吗?” 我把这篇文章看了几行,全是些老花样。这些诅咒的话没有一句不是老生常谈,这些年里听得我耳朵部长了老茧。 “不,”我说,“我不恼火,我早就习气了。我几次表示过我的见地。我以为,每个国度,以至每个人,在政治‘义务问题’上都不应该浑浑噩噩地陶醉在编造的谎言中,他们都必须在自己身上检查一下,他们犯了什么错误、延误了什么机遇、保存着哪些陈规陋习,从而也对战争的爆发和世界上的其他不幸事情负有一定义务。这或许是能避免下一次战争的独一道路。正是这一点,他们不能饶恕我,由于他们自己一皇帝、将军、大企业家、政治家、报纸——当然是完整无辜的,他们对自己毫无能够责备之处,他们谁也没有一丝一是义务!人们能够说,除了一千多万被打死的人躺在公开以外,世界上不是一切邻很好吗。赫尔米娜,你看,这种诽谤文章虽说不会让我生气恼火,有时却也使我伤心。我的同胞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阅读这类报纸,每天早晨和每天晚上听到的都是这种调子,他们每天被灌输,被提示,被怂恿,被搅得不满和发火,这一切的目的和结局就是爆发另一场战争,而下一场战争或许比上一次战争更可怕。这一切十分分明简单,任何人都能了解,只需思索一个小时就能得到同样的结论。可是,谁也不愿这样做,谁也不想避免下一次战争,谁也不想为自己和子女、后代避免一场死人的大厮杀。思索一个小时,检查一下自己,扪心自问,自己在多大水平上参与了世界上的坏事,承担多少义务,你看,这就没有人愿意做!于是一切都按老皇历中止,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十分热心肠准备着下一次战争。我明白了这一点以后,我的身心就麻木了,失望了。对我来说,曾经没有祖国,没有理想了,这一切都只是那些准备下一场屠杀的先生的装饰品。依照人道主义准绳去思索,把它说出来,写出来,这曾经没有用了,头脑中想出一些好的想法曾经无济干事——这样做的只需两三个人,而每天都有成千家报纸、杂志,成千次讲演,公开或秘密的会议在鼓吹完整相反的东西,并且抵达了目的。” 赫尔米娜很关切地听了我的谈论。 “是啊,”她启齿说道,“你说得不错。自然还会有战争,这一点用不着读报就知道。人们当然能够为此感到伤心,可伤心也没有用。这就像一个人无论怎样反对,怎样努力都难免一死一样。跟死亡作斗争,敬爱的哈里,一直是一件美好的、崇高的、巧妙的、可尊崇的事情,反对战争的斗争也是这样。但是,这种斗争向来都只不外是毫无希望的堂吉柯德式的滑稽剧而已。” “这或许是真的,”我猛烈地大声喊道,‘它是,反正我们很快就要死,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了,这一类所谓谬误只能使整个生活平凡愚笨。难道我们就该把一切都扔掉,放弃一切肉体、一切追求、一切人道的东西,让虚荣心和金钱继续颐指气使,喝着啤酒,坐等下一次总发起?” 这时,赫尔米娜奇特地看着我,这眼光一方面充溢高兴、讥讽、戏德、体谅和友谊,另一方面又十分严肃、深邃、严肃,并充溢聪慧。 “你不用这样,”她十分慈祥地说。“即便你知道,你的斗争不会胜利,那你的生活并不会因而就变得平凡和愚笨。反过来,哈里,假如你在为某种美好的事物和某种理想斗争,而以为你一定要抵达目的,这样倒是要平凡得多。难道理想都能抵达吗?难道我们人活着就是为了消弭死亡?不,我们活着,正是为了惧怕死亡,然后又重新爱它,正是由于它的缘故,有时这一点点生活在某一小时会显得如此美好。你是个孩子,哈里。往常听我话,跟我来,今天我们有许多事要做。今天我不想再谈战争和报纸的事了。你呢?” 噢,不,我也准备好了。 我们一同走进一家乐器店,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城里一同走路。我们选择各种留声机,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试听唱片。当我们选到一架价廉物美的留声机时,我想马上把它买下,赫尔米娜却不愿意稳扎稳打、她把我拦住了,我只好跟她一同到第二家乐器店去。在那里我们也试了各种系列、各种大小、各种价钱的留声机,这时她才同意回到第一家店,买我选中的那一架。 “你看,”我说,“这件事我们原本能够做得更简单些的。” “你这样看?真是那样的话,明大我们或许会看到一架同样的留声机摆在身一个橱窗里,却低价了二十瑞士法郎。况且,买东西也有乐趣,而使人高兴的事就该好好品味。你还得学很多东西。” 我们让一位伙计把留声机送到我的住宅。 赫尔米娜认真观看我的房间,很赞同屋里的火炉和沙发床,试了试椅子,拿起一本书,在我情人的照片前站了许久。我们把留声机放在五斗柜上的书籍中间,然后开端上课。她翻开留声机,放一首狐步舞曲,给我示范做了几个动作,拉起我的手,开端带我跳舞。我依从地跳起来,却撞到了椅子上;我听着她的命令,却听不懂地的意义,一脚踩到她的脚上。我跳得既蠢笨又热心。跳完第二个舞,她一下子躺倒在沙发上,像孩子似地笑起来。 “我的上帝,你简直跟木头一样生硬!你只需像散步那样,很自然地往前走就行!基本不用慌张!我想,你一定跳得很热了吧?来,我们休息五分钟!你看,会跳舞的人,跳舞就像思想一样简单,学起来要容易得多。你往常看到下而这一点就不会那样不耐烦了:人们不愿养成思索的习气,甘愿把哈里·哈勒尔称为祖国的叛徒,平心静气地让下一次战争来临。” 一个小时后她走了。临走时她说,下一次肯定要好一些。我想的却跟她不同,自己那么笨,那么不灵活,真是适得其反。我觉得,这一个小时我什么也没有学到,我不置信下次会好一些。不,跳舞需求的才干正是我完整缺乏的:高兴、热情、、轻率而无邪。好了,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 可是你瞧,下一次真的好了一些,而且,始给我带来某种乐趣。上课终了时,赫尔米娜说,我往常已学会狐步舞了。但当她因而得出结论,阐明天我得跟他到饭店跳舞时,我大吃一惊,拼命反对。她冷冷地提示我,我曾发誓服从她,明天一同到巴朗斯旅馆喝茶。 当天晚上我坐在家里,我想读书却读不进去。一想到明天我就惧怕;我这样一个上了年岁、胆怯敏感的怪人,要去莅临一家无聊的、摩登的、奏爵士乐的舞厅,而且什么舞也不会就要在陌生人的众目股膝下跳舞出丑,这个想法太可怕了。当我单独一人在宁静的房间里翻开留声机,只衣着袜子在温习我的狐步舞时,我暗自招认,觉得自己好笑,并为自己感到羞愧。 第二天,在巴朗斯旅馆里,一个小乐队在演奏音乐,茶和威士忌应有尽有。我企图贿赂赫尔米娜,给她糕点,想各种措施请她喝一瓶好酒,但她却依然铁面无私。 “你今天到这里不是来玩儿的。今天是上舞蹈课。” 我只好跟她跳舞,跳了两三次,其间她引见我认识了萨克斯管演奏师,这是一位西班牙或南美洲血缘的年轻人,黑黑的,长得蛮漂亮。据她说,他会演奏一切乐器,会讲世界〔一切的言语)这位先生似乎跟赫尔米娜很熟,很友好,他面前放着两根大小不同的萨克斯管,换着吹,他那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快活地逐一儿端详着跳舞的人。我自己也感到很惊奇,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位无辜的、漂亮的音乐家产生了一种嫉妒之心,这倒不是吃醋,由于我和赫尔米娜之间谈不上恋情,而是肉体上对友谊的嫉妒,由于在我看来,他不配赫尔米娜对他表示出来的兴味和引人留意的神色所嘉许。我奇特地想:今天我要结交这样的朋友,真可笑。 接着,有人请赫尔米娜跳舞,我一个人坐在桌旁喝茶,听着音乐,以前这类音乐我是听不进去的。天哪,我想,这个中央戏觉得那样陌生,那样厌恶,迄今为止,我极力避免到这里来,我十分蔑视这个游子好闲的人的世界,这是个摆着大理石桌子、奏着爵士音乐的平凡呆板的世界,是妓女的世界,旅游客商的世界!往常,她却要把我引进这种世界,要我在这里生根落脚,熟习它!我忧伤地喝着茶,注视着穿戴并不大俗气的舞者。两个漂亮的姑娘吸收了我的眼光,她们俩舞都跳得很好,我怀着赞扬和羡慕的心情看着她们跳舞,她们跳得多么灵巧自如、多么漂亮高兴! 这时,赫尔米娜又回来了,对我很不满。她指责我,说我到这里来就不该板着脸,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子旁喝茶,我应该拿出勇气去跳舞。怎样,我一个人不认识?这完整不用要。难道这里就没有我喜欢的姑娘? 我指给她看两个姑娘中最漂亮的那一位,她正好就站在我们左近。她衣着天鹅绒短裙,棕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胳膊细皮嫩肉的很丰满,瞧她多么诱人心爱。赫尔米娜一定要我马上走过去请她跳舞。我拼命反对。 “这我可不能!”我很沮丧地说。“假如我是个俊秀的年轻小伙子,那倒还行!我这样一个蠢笨的老东西,连舞也不会跳,那不让她笑掉大牙。” 赫尔米娜很瞧不起地看着我。 “我能否会取笑你,你当然是无所谓步!你真是个胆怯鬼!谁去接近姑娘,都要冒被取笑的风险,这就是冒险的赌注。我说哈里,去冒冒这个风险,最坏也不外就是让她取笑取笑——否则我就不置信你是听话的。” 她一点不通融。乐队又奏起音乐,我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向那位漂亮的姑娘走过去。 她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猎奇地看着我,见我过去便说道:“我原本已有舞伴。不外,看来他还要在那边的酒吧里呆一会儿。好,来吧” 我伸出手搂住她的腰,跳了头几步。我很诧异,她并没有把我打发走;不外,她很快留意到,我不怎样会跳,于是她带我跳。她跳得好极了,连我也被感染了。这期间,我忘了我是遵命跳舞的,也遗忘了跳舞的种种规则;我只是那样轻飘飘地跟着跳,我搂着舞伴那纤细的腰肢,接触到她那快速旋转的、灵活自如的腿,看着她那年轻的、容光焕发的脸,我向她招认,今天是我生平第一次跳舞。她嫣然一笑,没有说什么话,但是她用轻柔漂亮的动作使我们的身体靠得越来越近,以此鼓舞我,回答我那兴奋的眼光和恭维她的话语。我用右手紧紧搂住她的腰,欢愉而热切地随着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肩膀的动作跳着,我很诧异,我一次也没有踩到她的脚。音乐终了了,我们两人停在舞场上用力鼓掌,乐声再起,我又一次热心肠、爱恋地、全神贯注地参与那仪式。 想不到舞曲很快就终了了,穿天鹅绒衣服的美丽女郎走了。忽然。赫尔米娜站到了我的旁边,她刚才看我们跳舞来着。 “你看见了吧?”她赞同地笑道。“你发现了吧,女人的腿并不是桌子腿。嗨,好极了狐步舞你往常会了,谢天谢地,明天我们就能够学波士顿华尔兹舞了,再过三个星期就能够到格罗布斯大厅参与化装舞会了。” 舞会休息时我们在桌旁落了座,那位萨克斯管演奏师,又俊秀又年轻的帕勃罗先生也过来了,他向我们点点头,在赫尔米娜身旁坐下。看来,他是她的好朋友。可是我——我招认——初次认识他时一点不喜欢他。他长得很漂亮,体型和外相都很美,这一点无可承认,可是在他身上我没有发现别的优点。至于他会多种言语这一点,他也没有尴尬自己,他基本不说什么话,要说也是“请,谢谢,是,当然,哈罗”以及诸如此类的几个字,这几个字他当然能够用好几种言语表白。不,这位帕勃罗先生不说话,而且.他似乎也想得未几,这位漂亮的先生。他的营生就是在爵士乐队里吹奏萨克斯管,看来,他全身心都扑在这个职业上,简直是入了迷。有时,在演奏时他会忽然鼓起掌来,他也采取别的方式表白他的热情,有时会从他的嘴里忽然爆出唱歌似的几个字来,如“噢噢噢噢,哈哈,哈罗!”除此以外,很明显,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他一概不会,他只是长得漂亮,让女人喜欢,他穿领子最时兴的衣服,结个时兴的领结,手指上戴满戒指。他此时的休息文娱不外是:跟我们坐在一同,对我们笑容,看着手表,卷卷纸烟,卷纸烟他倒是十分灵巧。他那一双移民后嗣的黑眼睛很美观,他的头发黑黑的,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住他的浪漫气质、他的问题和想法。从近处看,这位漂亮特殊的人是个高兴的、有些娇惯的青年,举止端庄,很有礼貌,如此而已。我跟他谈论他的乐器,谈论爵士音乐,他看到,他往常是跟一位音乐的老喜好者、老行家说话。可是他却不予理睬,我出了对他的礼貌,或者其实是对赫尔米娜的礼貌,讲了一通话,从音乐理论上为爵士音乐辩护,他却无可无不可他笑笑,基本不接我的话茬,或许他基本不知道,除了爵士乐还有过其他音乐。他人很好,很规矩,听话,他那双大眼睛笑得很甜;可是。他与我之间似乎没有共同的言语——重要和崇高的东西,对我则不然,我们来自地球上两个完整相反的大陆。我们的语势没有一个字是共同的人可是后来赫尔米娜跟我讲了一些奇特的故事。她说,那次说话后,他曾对她说,她应该关怀我这个人,我是那样的不幸。当她问他,他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他说:不幸的人,真不幸。看他那双眼睛!他不会笑。” 黑眼睛的帕勃罗告辞走了,音乐重又响起,赫尔米娜站起身。“往常你又能够和我跳了,哈里。你不想跳了?” 往常,我跟她跳得更轻松、更自由、更高兴了,虽说没有跟那一位跳时那样的自由、忘我。赫尔米娜让我带她,她好像一叶花瓣似的轻柔地随我旋转,在她身上我也发现并觉得到那些忽而迎面飘来、忽而又飞去的美,在她身上还有一股女性和恋情所特有的芳香,她的舞也似乎在温柔而真诚地唱着心爱诱人的异性之歌——一但是,对这一切我都不能完整自由、完整明朗地给予口答,我不能完整忘掉自己,完整献身给她。赫尔米娜跟我太接近了,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的同类,她像我自己,像我年轻时的朋友赫尔曼——幻想者、诗人、我的思想练习和越轨行为的热情豪迈的同志。 后来,当我对她谈到这一点时,她说道:“这我知道,我很分明。固然我会让你爱我,但不着急。我们暂时还是朋友,我们是希望相互成为朋友的两个人,由于我们相互认出了对方。往常我们两人要相互学习,一同玩儿。我给你看我的小小技艺,教你跳舞,让你快活一点,愚笨一点;你给我讲你的思想,讲一点你的学问。” “啊,赫尔米娜,我没有什么好讲的,你知道的比我多。你这个人多么奇特啊,你这个姑娘。你对我什么都了解,总是走在我前头。对你说来我算什么?你不觉得我很无聊吗?” 她目时光郁地看着地板。 ’‘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说话。你想想那个晚上,你当时要解脱你的痛苦和孤独,精疲力竭地、失望地拦住我,成了我的朋友!你想,我为什么当时认出了你,而且能了解你?” 为什么,赫尔米娜?请通知我。” ‘由于我跟你一样。由于我也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不能爱生活,不能爱人,不能爱我自己,我不能严肃认真地看待生活,看待他人和自己。世上总有几个这样的人,他们对生活请求很高,对自己的愚笨和粗野又不甘心。” “你啊,你啊”我深为诧异地喊道。‘我了解你。朋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但是你对我又是个谜!你看待生活放荡不羁,你对种种细小的事情和享用都十分崇敬。你就是生活中的这样一个艺术家。你怎样还能受生活之苦呢?你怎样会失望?” “我不失望,哈里。可是受生活之苦,噢,我可是太有切身体验了。你觉得很惊奇,我会跳舞,在生活的表层如此熟习一切、知晓一切,却不感到幸福。而我呢,朋友,也感到惊奇,你对生活如此失望,而在最美好、最深化的事情——肉体、艺术、思想——却如此知晓熟习。正由于如此,我们相互吸收,我们是兄弟姐妹。我会教你跳舞、游玩、笑容,但我不会教你称心。我要向你学习,对你要作思索和了解,但是也不会学会称心。你知道吗,我们两个人都是魔鬼的孩子?” “是的,我们是魔鬼的孩子。魔鬼就是肉体,它的不幸的孩子就是我们。我们曾经脱离了自然的轨道,游离在虚空中。不外,往常我想起了一点事:我给你讲过《论荒原狼》,里面谈到,假如哈里以为他只需一个或两个灵魂,他是由一个或两个人构成的,那么这只是他的幻想。每个人都是由十个、百个、千个灵魂构成的。” “这话太中我的意了赫尔米娜喊道:“好比在你身上,肉体的东西很兴隆,锻炼有素,而在一切小的、次要的生活技艺方面却相当不行。思想家哈里一百岁了,而舞蹈家哈里出生还不到半天。往常我们要培植舞蹈家哈里,让他长大,培植一切跟他一样小、一样笨、一样未成年的小兄弟。” 她抿嘴一笑,看着我,改用另一种语调悄然地问我: “你觉得马丽亚怎样?” “玛丽亚?她是谁?” “就是跟你跳过舞的那位。一位很漂亮的姑娘,真是很漂亮。据我的察看,你有点儿爱上了她。” “你认识她?” “噢,是的,我们很熟。她让你有点儿朝思暮想了吧。” “我喜欢她,我很快乐,我跳得不好,她却对我那样宽容。” “难道就这些?你应该对她热情一点,哈里。她容貌那么俊俏,舞又跳得好,况且你曾经有点儿爱上了她。我置信,你会胜利的。” “啊,我可没有这个奢望。” “往常你有一点不说真话了。我知道,在哪个角落你有一位情人,你每半年和她见一次面,见了面就争持一通。你忠于这位奇特的女友。当然这样做很好。不外恕我直言,我并不把这件事看得那么认真。而民,我狐疑你对恋情就那么认真。你尽能够那样做,尽能够以你理想的方式去爱;这是你的事,我无须探这个心。我要操心的是,你要稍稍学会一点生活中小的、简单的技艺和游戏,而在这方面我是你的教员,比你理想的情人更好的教员,你要置信这一点!你十分需求再次跟一位漂亮的姑娘睡觉,荒原狼。” “赫尔米娜,”我痛苦地喊道,“你倒看看我,我是个老人了!” “你是个小男孩。你懒得花力气学跳舞,往常学似乎有点晚了;同样,你也懒得下功夫去谈情说爱,说那种理想式的、悲剧式的爱,噢,朋友,这一点你能做得很出色,对此我毫不狐疑,而已十分敬佩。你往常得学习稍许像常人那样地爱人。你曾经有了个很好的开端,很快就能够让你去参与舞会了。至于波士顿华尔兹舞嘛,你还得好好学习,我们明天开端。我三点钟到你那里来。话说回来,你觉得这里的音乐怎样?” “太好了。” “你看,这也是一个进步,你又学到了一点东西。在这以前,你一向不喜欢这类舞曲,不喜欢爵士音乐,你觉得这种音乐太不严肃,没有深度,往常你可看见了,基本不用那么认真地去看待这种音乐,但是它能招人喜欢留恋。另外,要是没有帕勃罗,整个乐队就算完了。他在指挥它,给它激情。”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