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轩林 兰英站在田埂上,抱起一大把稻子,猛烈地甩动。丰满的稻穗急于挣脱约束,掉落在拖拉机里,拖拉机拖着装稻穗的车开走了。 兰英快步赶上,跳到拖车车厢里,面向一大片收割了的稻田。山脚下的村庄升起炊烟,神秘如图腾,悠远如远古的爻辞。她用掌心摩挲着粒粒稻谷,悄然抓起,似乎收获了时间。时令、时节、历史、记忆,种种时间的捐赠。 拖拉机上的男人说:“你应该嫁给我了吧?”兰英怔住了,稻谷从手里溜走。 兰英是没有带着“时间的捐赠”走入婚姻的。没有仪式、没有止境,只需永世的循环——忍耐、爆发、后悔、和好,于是默许了平淡和庸常。工作也是如此,在国营工厂里做会计,兰英整天与数字打交道,却历来没经手过什么现钱。月末领回一两张薄薄的钱,曾经承载了一个月的重量。 丈夫是汽车工人,每天生活在机械钟的滴答声里和汽车底盘下。一辆辆不完好的车驶入消费线,他只完成他的工序。时间和这些车一样,没头没尾,只是机械地滴答、滴答。 他们以至不需求时间的概念。小城多云,家在旧厂,屋里昏暗。唯阳台上有一只生动的小黄鸡,兰英饭后会留一口米饭喂它。丈夫对此颇为不满,人刚吃饱,怎样又喂鸡?她希望鸡下蛋,给女儿吃,以免在外边买。可鸡不争气,生的蛋是软壳的,半透明的,看得见里头混沌的蛋黄蛋白。 煮蛋时,兰英顺便烧水,一小半用来洗碗,余下来给女儿洗澡。然后,给女儿洗衣服、补衣服,一搓一揉,一针一线。末了,坐到床边,借着台灯的光织毛衣。丈夫喝了酒,鼾声如雷,却也是他一天最宁静的时分。他俩宁静地入眠,吵闹着过了今天,又行将宁静地把明天也过成今天。 时间似乎凝固了。亚热带的榕树永远浓绿,小城的云整天不散,工厂的混凝土仓库永不锈蚀。兰英走在同事间,还是那个头发最油亮、皮肤最光亮的人,似乎永远不会衰老,她以为自己赚来了许多时间似的。身边的人永远年岁相仿,一同在同一个岗位里,从青年走向中年、老年。 当她越察觉得自己年轻、越察觉得周遭陈旧时,女儿去读大学了。那是1992年。 时间将她弃置于庞大的叙事、城市的空间、流变的时期,她只能用时间锚定人生:1992年,下岗;月末给女儿寄钱;月初,退休工资还没发到。 倘若时间被偷走,她会着急不堪。那次,她从城市的批发市场买回一万多个塑料袋,准备回小城卖。一个人拖着大包小包,一摸衣兜,钱悉数被偷走。被偷走的还有手表,她错过了回家的火车。她站在月台上挠头,灰黑混杂的头发掉下来,立刻被风吹散。 20年后,兰英和老伴回到工厂。混凝土仓库被一层浓绿的藤蔓和苔藓掩盖,筒子楼的瓦片裂了缝,阳光从屋顶射下,激起空中的灰尘。他们坐公交车回乡,兰英一路缄默。车窗映着她花白的鬓角,她感到自己和时间一样衰老。 老伴絮罗唆叨了一路,念叨着工厂里谁家儿子读了什么学校、谁家夫妻离婚、谁家搬到国外……兰英一点也没听进去。老伴健忘到对着女儿叫兰英的名字,可想是殖黾遗记这些琐碎的旧人旧事了吧? 下车后,一片片农田,家家户户都在晒谷子,满目金黄。老伴缓缓启齿:“你应该嫁给我了吧?”兰英怔住了:“我曾经嫁给你了呀!”老伴的眼睛眯了眯,眼角的皱纹,曾经使笑容和沧桑不易分辨。兰英也笑了。 生命的沙漏,上端慢慢空了。饱经沧桑后的诙谐与遗忘,留在了沙漏的末端。那是时间赠予他们的礼物。 【作者简介】 唐轩林,就读于清华大学日新书院。 【“浣花溪”文学栏目征稿启事】 欢送投来散文(含游记)、小小说等纯文学作品,诗歌因系编辑部自行组稿,不在征稿范围内。字数准绳上不超越1500字,题目注明“散文”或“游记”或“小小说”。作品须为原创首发、独家向“浣花溪”专栏投稿,遏止剽窃、一稿多投,更遏止将已公开发表的作品投过来。作者能够将自我简介、照片附加在稿件中。邮件中不要用附件,直接将文字发过来即可。在封面新闻发表的部分作品会被华西都市报《宽窄巷》副刊选用。作者信息包含银行卡户名、开户行及网点的细致精确信息、卡号、身份证号码、电话号码。投稿信箱:huaxifukan@qq.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