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是一个注重伦常的民族,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种人伦关系被称为“五伦”。 《孟子·滕文公章句上》曰:“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1] 在传统文化观念中,“五伦”关系是人们必须服从的行为规范,也是处置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基本准绳。五伦中包含了亲情、友谊和恋情这些根植于人性深处 的人类最基本的情感。 “情”是维系人与人之间诸种关系、保障人类社会有序延展的基本元素,也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表示的永世主题。能够说,中国文学的延展史简直就是一部 颂情的历史。 从这部历史中,处处能够看到亲情之醇、友谊之诚、恋情之真。那些流芳百代的骚人墨客,大都由于在其作品中胜利地描写、讴歌了“生者能够死,死能够 生”的人世真情,才成就了自己在文学史上的不朽位置。 “情”之为物,容纳丰厚,但亲情、友谊、恋情则是其最基本的内涵。它们之所以被历代文人热情讴歌,就在于它能给人世带来无尽暖和。 但是,世情小说《金瓶梅》却反其道而行之,对这种颂“情”传统给予了彻底的推翻。 在作品中,人世真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亲情”之薄、“友谊”之伪、“恋情”之假。透过这些描写,我们愈加深化地体味到了晚明社会的人情冷 暖、世态炎凉。 这种状况的呈现,是当时社会理想的反响,有着复杂的社会文化背景,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对作品的创作企图给予了诠释。 《新刻金瓶梅词话》 (一)“亲情”之薄 亲情即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间的真诚感情,包含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叔侄姑嫂等等。亲情是最能使人感到暖和的一种情感,自古以来讴歌亲情的作品数 不胜数。 杜甫“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月夜忆舍弟》); 白居易“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邯郸冬至夜思家》); 孟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游子吟》); 周密“夜深归客依筇行, 冷磷依萤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夜归》),特别是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但愿人耐久,千里共 婵娟”的意蕴,曾经成为千百年来表白亲情的一种经典。 这些作品千百年来为人们吟唱不绝,正在于其对人世亲情的由衷讴歌,表白了人类与生俱来的血缘亲情。 但是,我们在第一部以婚姻家庭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金瓶梅》中,体会到的却是所谓的“亲情”的冷漠与疏离。 父母子女之间的亲情,是血缘关系中最为接近的情感。父慈子孝,“百善孝为先”,强调的就是父辈对子女的慈祥及子女对生育自己的父母的孝敬。但《金 瓶梅》中所表示的父子母女亲情却完整变了味。 潘金莲是作品着墨最多的人物之一。她九岁就被母亲卖到王招宣府“习学弹唱”[2],后来被转卖到张大户家,又嫁给武大郎,最后被娶进西门庆家做了第五 房小妾。这样一个“知书识字”的女人,对其辛劳哺养自己的早寡的母亲却毫无心意。 她嫉妒李瓶儿,明知其子官哥儿胆子小,便故意折磨秋菊,惊吓官哥儿;母亲好意相劝,她却“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一交”,还骂“怪老 货”,气得潘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了”(第五十八回)。 母亲来给她过华诞,没有轿子钱,她却不肯给,最后还是孟玉楼出了一钱银子打发了轿夫。 潘姥姥曾对着迎春、如意等夸奖李瓶儿是“有仁义的姐姐,热心肠儿”,反倒说自己的亲生女儿“没人心,没人义”(第七十八回),连小厮玳安都说她 “一个亲娘也不认的”。 在潘金莲这里,没有母女连心的接近和承欢膝下的和乐,只需对母亲的不敬和淡漠疏离。 韩爱姐是书中守晚节的贞女,遭到作者的嘉奖。小说第三十回,写“年也将近四十,常有疾病”的翟管家委托西门庆替他寻一个“不拘十五六上下”的“好 人家女子”做妾,媒婆冯妈妈相中了韩道国的女儿韩爱姐。 韩道国夫妇得知后没有丝毫忧戚,反而以为“孩儿是有造化的”,高快乐兴地把女儿打发进来了,图的就是翟管家是京城蔡太师府的人,有权有势。至于女 儿嫁过去之后的命运,他们则基本不会思索。 正如《红楼梦》第四十六回鸳鸯说的一样:“……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若得脸呢, 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了自己是舅爷;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3] 后来蔡京事败,牵连翟管家,韩爱姐果真无所归依,与母亲王六儿一道做了暗娼。假如她没有被一心想攀附权贵的父母送去给人做小老婆,而是嫁进平常人 家,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不幸遭遇了。 武松是作品中最受人尊崇的英雄,但是这样一个被作者褒扬的好汉,在紧要关头却也是置亲情于不顾。他为兄报复固然无可厚非,第一次杀西门庆不成,误 杀李皂隶,被发配之即,将家活多变卖了打发公差,却将亲侄女迎儿托付给左邻姚二郎。 后来遇赦归来终于得手,在迎儿面前将潘金莲剖腹剜心,吓得迎儿只顾“掩了脸”。 而当他杀了潘金莲和王婆之后,又将迎儿“倒扣在屋里”,说“孩儿,我顾不得你了”,将亲侄女丢在血淋淋的凶案现场,自己收拾金银逃上梁山去了。 在《金瓶梅》里,不论是曾为主子的潘金莲,还是乐于为奴的韩道国,亦或英雄好汉武二郞,看待亲人竟无一例外地那么冷漠疏离。 在他们身上,体会不到亲人之间应有的毫无杂质的相亲相爱的骨肉之情,而是只思索一己而不顾其他的冰冷与麻木。 《金瓶梅》插图 (二)“友谊”之伪 友谊也是人们生活中颇为重要且极为普遍的情感。鲍叔牙引荐管仲、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被传为千古美谈,而文人之间表白友谊的酬唱应和之作也是举不 胜举。 仅就唐诗而言,诗仙李白的《赠汪伦》《沙丘城下寄杜甫》,诗圣杜甫的《天末怀李白》《春日忆李白》,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高适的《别董大》, 李叔同的《送别》等等,都是传播千古的名篇。 其中诗人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恢宏魄力,讴歌了友谊的真诚美好和崇高巨大,从而成为千古传诵的讴歌友谊的 经典。 但在《金瓶梅》中,我们体味到的却是所谓的“友谊”的彻骨的凄凉。 作为《金瓶梅》的第一主人公,西门庆出于不同的目的与需求,结交了各色朋友。但是从这些他以为的朋友里,他又收获了什么样的“友谊”呢? 应伯爵,这是全书头一号帮闲人物,也是西门庆最为倚赖和信任的哥儿们,曾被西门庆的小厮玳安称为西门庆“肚里蛔虫”。 他曾经撺掇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以满足其淫欲,在妓院绊住花子虚使西门庆勾引李瓶儿得手,辅佐西门庆寻觅西席,常在西门庆那里逗乐为其开心,等等。 名义上看,他处处替西门庆着想。但是,他的帮闲另有希图。如第三十三回中,他名义上替西门庆以低价买丝线,暗地里却与卖主勾搭,淹没了西门庆三十 两银子。 韩道国妻子与小叔韩二有染,被邻居车淡等送去见官。应伯爵一面找到西门庆让他帮韩家脱罪,一面却又得到车淡等家的益处,替他们说人情。 他打着西门庆的招牌,自己两面落好,两面收钱,而西门庆却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西门庆纵欲而亡后,应伯爵想的不是如何帮遗孀料理丧事,而是先与其他帮闲兄弟们算了一笔账,思索的是去祭奠时奠仪能换回多少东西,将西门庆素日对 他们的照顾抛到无影无踪。 应伯爵后来还说动张二官娶盗财归院的李娇儿为二房,谋取西门庆的买卖,顶西门庆的官缺,希图潘金莲,并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通知于他”,如 当日奉承西门庆一样趋奉新的主子。 通观全书,西门庆所结交的所谓兄弟朋友都是应伯爵之类利令智昏、见风使舵的小人。 他们之间没有彼此信任的友谊,只需相互应用,以及面对利益时的乘人之危和无情背离。 男人中没有管鲍普通的友谊,女性里也鲜少真实纯真的友谊。同为再醮的、月娘口中“汉子孝服未满就浪着嫁人”的寡妇,孟玉楼和潘金莲命运颇为相似。 在西门府中,与潘金莲关系最好的女性除了春梅就说得上是孟玉楼了。可是,孟玉楼常常应用潘金莲来抵达自己的目的。 她处处拿金莲当枪使,自己反倒置身事外。是她对金莲描画了宋蕙莲的逞强霸道,使潘金莲产生危机感;而当潘金莲动怒后,她却说:“我是小胆儿,不敢 惹他,看你有身手和他缠。” 她挑唆潘金莲,说吴月娘骂她是“九尾狐狸精出世”,又说“我听见有个话错误你说,休要使出来”。她一面用激将法激金莲,一面又撇清自己,坐山观虎 斗。 固然她很多时分也似乎为潘金莲思索,但那并非出于对金莲的关爱,而是由于作为同盟,假如潘金莲败得很惨,对自己有害无益。 从这个角度说,她们之间看似珠联璧合,但利害关系一直是其主宰。 戴敦邦绘 · 孟玉楼 (三)“恋情”之假 恋情、婚姻制度是人类文化的重要文化形态之一,不同时期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恋情、婚姻方式反映着特定社会特定时期的社会性质,包含着不同时期的文 化内质。 黑格尔说:“恋情的确有一种高尚的质量,因而它不只停留在性欲上,而是显出一种自身丰厚的高尚漂亮的心灵,请求以生动生动、英勇和牺牲的精神和另 一个人抵达统一。”[4] 劳伦斯在《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序》中说:“假如精神与肉体不能调和,假如他们没有自然的均衡和自然的相互尊崇,生命是难堪的。” 作为人类社会最为崇高美好情感之一的恋情,遭到古往今来无数骚人墨客的热情礼赞。就中国古代文学来说,对恋情的礼赞能够追溯到中国诗歌的源头《诗 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曾经成为众所周知的恋情名篇。 作为中国抒情文学的滥觞,《诗经》的编撰者将《关雎》冠于三百篇之首,就能够看出人们对美好恋情的礼赞和诉求。 汉乐府《上邪》,六朝民歌《子夜歌》,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无名氏的《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欧阳修的《踏莎行·候馆梅残》,柳永的 《雨霖铃·寒蝉凄切》,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李清照的《醉花阴·薄雾浓云》等等,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佳篇。 而汤显祖的《牡丹亭》,则以其描写与讴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能够死,死能够生”的人世至情,在承袭此前文坛歌咏恋情主题的基础上,将明 代恋情文学推向了极致。 但是,同样降生于明代中叶的《金瓶梅》,却反其道而行之,经过大量的故事表示了恋情之伪。 在这里,“恋情”这个崇高的词汇,遭到的彻底的嘲弄与亵 渎。 西门庆具有一妻五妾,作为正房的吴月娘终年守活寡,这就一定她难对西门庆有真情。由于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了自己所爱的男人左一个右一个往 家娶妾并终年累月逛窑子包妓女的。 吴月娘劝说不成,就无法地用听姑子宣经来麻木自己打发时间。所以,当西门庆临死哀告要她“姊妹们好好待着,一处寓居,休要失散了”并“耽待”潘金 莲时,她并未应允。 西门庆一断气,她立马打发盗财的李娇儿回妓院;将潘金莲扫地出门,让王婆变卖;拒绝领回与来旺私奔的孙雪娥;致使李娇儿嫁给了张二官,潘金莲被武 松剖腹剜心,孙雪娥最终沦为娼妓并自尽。 西门庆尸骨未寒,月娘就将西门庆的遗言忘得一尘不染,很难使我们置信她对西门庆有什么深沉的感情。 至于其他妾室,和西门庆就更难说有深情了。李娇儿本是妓女,西门庆一死立马“盗财归院”。 孙雪娥在西门庆活着时就与来旺私通,西门庆一死,就趁机与来旺私奔。 孟玉楼在西门庆生前原本就遭到冷落,所以后来当李衙内托媒人要娶她时,她借盘诘媒婆之机将自己对西门庆的不满一古脑地倒了出来:“……原娶过妻小没 有?房中有人也无?……从实说来,休要捣谎。”“……奴也吃人哄怕了。” 李瓶儿对西门庆之所以死心塌地,缘由无非是由于西门庆“就如医奴的药普通”,给了她从梁中书、花子虚、蒋竹山那里得不到的性欲方面的满足,至于感 情上的契合与人格上的尊重,基本就沾不上边。 潘金莲对西门庆更难说有真情,由于当西门庆在青楼流连多日时,她暗通小厮;西门庆死后,她偷陈经济;被王婆领回家,她私通王潮;武松假说要娶她, 她还想“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最终惨死在武松手里。 至于和西门庆有性关系的其他女性,更谈不上彼此之间有真情存在。 这些女性包含丫环春梅、迎春、绣春、兰香,家人媳妇宋蕙莲、惠元、王六儿、贲四嫂,奶妈如意儿,贵妇林太太,妓女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等等。 这些人,或贪求西门庆的钱财,或追求西门庆带来的生理满足,或兼而有之。 她们付出自己的人格和身体,换取金钱等方面的满足。在这种交流中,西门庆得到的只是她们的身体,她们得到的是西门庆的钱财,彼此之间永远不存在精 神与肉体调和的真情。 《金瓶梅词话》 (四)《金瓶梅》推翻颂情传统的历史文化渊源 普列汉诺夫曾说过:“任何文学作品都是它的时期的表示,它的内容和它的方式是由这个时期的兴味、习气、神往决议的。”[5] 十九世纪中期,法国著名文论家、史学家丹纳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想象他们所属的时期的精神和习俗概略。 这个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议一切的基本缘由。这一点曾经由经考证明;只需翻一下艺术史上各个重要的时期,就能够看到某种艺术是和某些时期精神 与习俗状况同时呈现,同时消灭的。”[6] 从艺术反映生活的普通原理动身,《金瓶梅》对中国文学传统颂“情”传统的推翻,必定有其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渊源。 《金瓶梅》托宋喻明,固然其成书的细致时间尚无定谳,但它产生于晚明则为学术界的共识。而中国的晚明社会,是一个天理与人欲猛烈碰撞、倡情与肆欲 混通融合的特殊时期。 儒家先哲们对人的道德完善的强调自身并无什么能够责备之处,但却不该将人的自然愿望、物质生活愿望与其对立起来,将其看做障碍人的道德完善的大 敌。 孔子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7],“君子谋道不谋食”[8],孟子谈“养心莫擅长寡欲”[9],董仲舒提出“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谋其功” [10],到宋代程朱那里则提出“存天理,灭人欲”,对人的合理愿望的扼杀抵达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是,物极必反的事物运动的逻辑规律,明中叶以后各种社会矛盾的尖利激化,王阳明“心学”思潮的涌动,以李卓吾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对人本位的鼎力倡 导,李贽对人的“自然之性”的鼓吹,对“人欲”的张扬,直接启迪了思想界、文艺界气势浩荡的“尊情”“至情”思潮的勃兴和蔓延。 在明代中叶的思想界,对“情”礼同意为一种时兴潮流;“情”,成了那些进步思想家们投向扼杀人性的程朱理学的尖利匕首。冯梦龙说:“天地若无情, 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11] “万物生于情,死于情。”“人而无情,虽曰生人,吾直谓之死矣。”[12] 万历时文学家袁黄说:“情深者为圣人,能用情者为贤人,有情而不迭情者为庸人。”[13] 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能够死,死能够生。”[14] 袁宏道云:“情至之语,自能感人。”15 “余性疏脱,不耐羁锁。”[16] “性之所安,殆不可强,率性而行,是谓真人。”[17] 李贽曰:“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能够牵合矫强而致乎?……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但是然也。” [18] 自谓“其心狂痴,其行率易。”[19] “不用矫情,不用逆性,不用昧心,不用抑志,直心而动”,提出创作要“言出至情”[20]。 徐渭自称“疏纵不为儒缚”[21],强调文必“出于己之所自得”[22]。 焦竑主张文章应“脱弃陈骸,自标灵采”[23]。 曲论家张琦说:“情之为物也,役耳目,易神理,忘晦明,废饥寒,穷九州,越八荒,穿金石,动天地,率百物,生能够生,死能够死,死能够生,生能够 死,死又能够不死,生又能够忘生,远远近近,悠悠漾漾,杳弗知其所之。”[24] 从创作的理论看,三袁的诗歌,李贽的杂文,张岱的小品,汤显祖的尺牍,徐霞客的游记等等,无不是真情的自然流露。 但是,思想家及文学家们所鼓吹的“情”是一个极为普遍的概念。情、欲、色等原本就难以从实质上严厉加以分辨,在理想生活及文学创作中自然很难将它 们做出非此即彼的明白的界定。 就明代文学的整体状况来看,呈现了大量反映市民阶级好色好货、纵欲吃苦的作品,如《翠乡梦》《僧尼共犯》等戏曲,“三言”“二拍”、《如意君传》 《绣榻野史》《浪史》《痴婆子传》等情色小说。 因而,晚明为文人们鼎力鼓吹的“情”,既有冲破理学桎梏、解放人性的积极作用,又有引导世俗唯我是尚、滑向纵欲泥潭的负面因子。 明代中叶,城市工商业飞速延展,兴隆的商品经济首先刺激了统治阶级的贪欲。 张瀚在《松窗梦语》卷四《百工记》中记载了京师的奢侈习尚:“自古帝王都会易于奢侈,燕自胜国及我朝皆建都焉,沿习既深,渐染成俗,故今奢侈特 甚。余尝数游燕中,睹百货充溢,宝藏丰盈,服御鲜华,器用精巧,宫室绚丽,……且京师者四方之所观赴,天子者又京师之所视效也。九重贵绚丽则下趋营 建,尚方侈服御则下趋组绘,法宫珍异特则下趋雕琢,上有好者,下必甚焉。”[25] 统治阶级的好尚对下层社会产生了直接影响。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整个晚明社会洋溢着尚奢竞豪的奢侈习尚。贪图吃苦,醉生梦死,成为世 人追逐的主要生活方式。 正德至嘉靖初,习俗大变,“土田不重,操资交捷,起落不常”;到了嘉靖末至隆庆间,“末富居多,本富尽少”;万历时,则是“金令司天,钱神卓地, 贪婪罔极,骨肉相残”[26]。《博平县志》载: 由嘉靖中叶以抵于今,流风愈趋愈下,惯习骄吝,互尚荒佚,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颜色为盛礼。其流至于市井贩鬻厮吏走卒,亦多缨帽缃鞋,纱裙细 裤,酒庐茶肆,异调新声,汩汩浸淫,靡焉勿振。[27] 范濂云: 习俗自淳而趋于薄也,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自古慨之矣。吴松素称奢淫黠傲之俗,已无还淳挽朴之机。兼以嘉、隆以来,豪门贵室,导奢导淫,博带 儒冠,长奸长傲。日有奇闻叠出,岁有新事百端。牧竖村翁,竞为硕鼠;田姑野媪,悉恋妖狐,伦教荡然,纲常已矣。[28] 在这种习尚的熏染下,整个社会洋溢着拜金的狂潮。任何东西都能够用金钱买到,依权力换得。 所以,《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支配着黄金白银,依仗自己行贿得来的权力,得到了看似爱他的女人,享遭到了兄弟朋友的趋奉,以至买来了招宣府之子的 “义子之情”。 正如他自己所说,只需有钱,就能够强奸嫦娥,和奸织女,拐许飞琼,盗西王母女儿(第五十七回),遑论得到人世的一切?!亲情恋情友谊就这样遭到了 孔方兄的彻底嘲弄与亵渎。 《金瓶梅》所描写的,就是这种亲情、恋情、友谊遭到玷污与亵渎的真实的社会现状。 由对情的张扬而招致了人欲的众多,恐怕也是晚明思想家们始料未及的。因而,面对道德沦丧、纵欲成风的理想,他们明白地认识到了以理节欲的必要。 如袁黄曾说:“人生而有情,相与为盱雎也,相与为煦煦洽比也,而极端趣,调其宜,则理出焉。”[29] 袁宏道强调“理在情内”[30],李卓吾称:“盖声色之来,发乎情性,由乎自然,是能够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 复有礼义可止也。”[31] 这些论述,似乎都认识到了情与理某种水平的联络,以及调理二者矛盾的企图。由于片面强调“理”或一味纵容“情”,都会给社会和人生带来灾难。 正由于如此,在创作范畴,以冯梦龙、袁宏道、徐渭、汤显祖等为代表的文人才经过自己的如椽巨笔,描写、讴歌人世真情至情,经过生动的故事来鼓吹情 的合理伸展,企图以此唤回湮没、消弭于纵欲狂潮中的人世真情。 假如说以上作家是从正面讴歌真情来矫正世风的话,兰陵笑笑生则是从背面来昭示人世真情的可贵,召唤人世的真情,经过小说中蹂躏亵渎情的故事及人物 结局,劝诫理想中那些只知肆欲而不知真情为何物的西门庆、潘金莲们,从而完成作品劝诫的宗旨[32]。 对此,刊于《金瓶梅词话》卷首的欣欣子《金瓶梅序》说得很明白: “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生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其中语句新奇,喜闻乐见,无非 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以为《金瓶梅》“关系世道风化,惩戒善恶,涤滤洗心,无不小补”。 廿公也指出作品的劝诫企图,在《金瓶梅跋》中指出它“盖有所刺”,“今后盛行此书,功德无量”[33]。 弄珠客以为《金瓶梅》“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以为读《金瓶梅》而“生畏惧心者,君子也”[34]。 到了清初,张竹坡在评点《金瓶梅》时,在在声明此书“独罪财色”[35],小说的创作目的是“微言之,而文人知儆;显言之,而流俗皆知”[36],“《金瓶 梅》是部惩人的书,故谓之戒律亦可”[37]。 满文本《金瓶梅序》指出,《金瓶梅》“凡百回中以为百戒,每回无过结交朋党、钻营勾串、流连会饮、淫黩通奸、贪婪讨取、蛮横欺凌、巧计诓骗、愤恨 行凶、作乐无休、讹赖诬告、挑唆离间而已,其于修身齐家、裨益于国之事者一无一切”,作者是“将陋习编为万世之戒”,“立意为戒昭明”,使“观是书 者,将此百回以为百戒,夔然慄,慤然思,知反诸己而恐有如是者,斯可谓不负是书之意也”[38]。 到了近代,人们同样以为《金瓶梅》“写‘财’之势利处,足令读者伤心;写‘色’之利坏处,足令读者猛省;写看破财色一段,痛极快极,真乃作者一片 婆心婆口。 读《金瓶梅》者,宜先书万遍,读万遍,方足以尽惩劝,方不走入迷途”;“《金瓶梅》乃一惩劝世人、针砭恶俗之书”[39]。 总之,《金瓶梅》以细致入微的描写,经过对中国文学颂情传统的推翻,来抵达召唤人世真情的目的。 从这个方面来讲,兰陵笑笑生与汤显祖等一样,为中国写情文学添上了浓厚的一笔。 《张进德研讨精选集》书封 注释:(从略) 文章作者单位:河南大学 本文获受权发表,原文刊于《张进德<金瓶梅>研讨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