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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强:书写作为“药”(pharmakon)——德里达解读《斐德罗》

2023-3-27 13:41| 发布者: 夏梦飞雨| 查看: 157| 评论: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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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发表于《南京社会科学》2022年第6期,题为“论书写与药”。近年来,法国技术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出“技术是药(pharmarkon)”,并倡导“技术药理学”(pharmacology of tec ...

发表于《南京社会科学》2022年第6期,题为“论书写与药”。

近年来,法国技术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出“技术是药(pharmarkon)”,并倡导“技术药理学”(pharmacology of technology)。这一论断听起来颇为怪异,其核心思想实则源自他的老师雅克·德里达。1968年,德里达在《原样》(Tel Quel)杂志发表长文“柏拉图的药”(La pharmacie de Platon),对柏拉图的《斐德罗》(Phaedrus)进行了颇具启发性的细读,并着重从“药”这个概念入手对书写(écriture)①展开深入讨论。本文尝试对德里达的这项工作进行分析,以呈现药理学思维的独特性,进而为理解斯蒂格勒的技术药理学提供参照。

一、书写作为“助忆”

1、书写的意义与“塞乌斯神话”

书写是德里达哲学的主要论题之一,为书写正名是他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logocentrism)的重要策略。从本源上看,“逻各斯”中心主义是“言说”中心主义,因为logos的最初含义是“说”(speech)。根据逻各斯中心主义,言说是第一位的,书写是派生的。言说决定书写的意义,是衡量书写的价值尺度,而书写仅是言说的记录或反映而已。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始作俑者是柏拉图,《斐德罗》则集中体现了柏拉图对说与写的态度。因此,德里达撰写长文“柏拉图的药”,对《斐德罗》进行了颇具启发性的解读。

书写是人类文化承传的重要途径。没有文字,没有代代流传的典章制度,前人的思想、经验和技能难以积累,后人便无法“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因此,文字是文明的首要标志,一个没有文字的社会很难称得上文明社会。言说是实时的,它要求说者和听者身临其境。言说是易逝的,它随着参与者的散场而消逝。相比之下,书写具有稳定性与永恒性的优点。它通过物质化的载体(如碑文、印刷)将思想、经验、技能保存下来,并使之流传下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阅读能力便可领会书写内容。例如,《论语》是对孔子言谈的记录。我们现代人作为不在场者能够通过阅读去领会曾经在场者的言谈。因此,古人将书写或“立言”视为流芳百世的重要途径。《左传》记载,襄公二十四年春,穆叔入晋。晋范宣子问道:“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叔回答说:“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总之,相比于转瞬即逝的“述而不作”,书写具有“虽久不废”的不朽品性。

然而,柏拉图在《斐德罗》中借助神话故事表达了完全相反的看法。传说在埃及有一位神,名字叫做塞乌斯(Theuth)。塞乌斯是书写、测量和计算之神。他到埃及国王萨姆斯(Thamus)那里展示诸班才艺。在展示书写的时候,国王萨姆斯问道:“书写有什么用?”塞乌斯回答说:“这种学问可以使埃及人更加智慧,能改善它们的记忆(mnēme)。我的发明是记忆和智慧之药(pharmakon)。”但是,国王萨姆斯批评道:“现在,由于你是书写之父,你对它的喜爱使得你把它的效果弄反了。事实上,在学会书写的人的灵魂中,书写会引入遗忘(lēthē);他们不再练习记忆,因为他们信任书写,而书写是外部的并依赖于外部符号,他们不再尝试从内部完全凭借自身进行回忆。你发明的药不是用于回忆(anamnēsis),而是用于助忆(hypomnēsis)。你为你的学生提供了智慧的假象,而不是其真相。”②

2、记忆、回忆与助忆

上段引文出现了三个同源词:记忆(mnēme)、回忆(anamnēsis)与助忆(hypomnēsis)。无疑,这会让我们想起柏拉图的“学习即回忆”的著名论断。在《美诺》中,美诺提出了一个二难推理:人既不能寻找他知道的东西,也不能寻找他不知道的东西;对于已经知道的东西,人们既然已经知道便无需寻找;对于不知道的东西,既然不知道,又如何寻找呢?这就是美诺悖论或美诺难题(Meno aporia)。为克服该难题,苏格拉底提出学习就是回忆。为此,苏格拉底讲述了一则灵魂不朽的故事:“灵魂有时候会抵达终点,他们称之为死亡;有时候它会重生,但从不被消灭。”“既然灵魂是不朽的,经常出生,而且看到过这里以及冥界的一切事物,那么就没有什么是它没有学习过的;所以,它能够回忆它之前认识的事物,包括德性以及其他事物,这丝毫不令人惊讶”。③在《斐多》中柏拉图说道,“然而,我想,如果我们在出生前获得了知识,在出生时遗失了知识,后来通过将我们的感官运用于我们提到的那些事物,我们恢复了我们以前拥有的知识,那么所谓学习不就是恢复我们自己的知识吗?我们称之为回忆是正确的。”④借助回忆说,柏拉图成功克服了美诺难题。

据此,不朽的灵魂曾经生活在理念世界,灵魂之眼曾经见识过事物本身。这种观看留给灵魂的知识就是记忆(mnēme)。请注意,这里的知识特指关于理念或事物本身的知识(episteme),与经验性或概率性的知识不同。后来,因为灵魂不幸跌落人世,受到身体和情欲的玷污,它遗忘了自己曾经知道的东西,遗忘了曾经见识过的事物,遗忘了曾经掌握的真理。所谓学习或认识,并不是探索新事物,而是通过观察感性事物回忆自己曾经掌握的知识。第二个词anamnēsis(回忆)由前缀ana(上升、回到)加上mnēsis(记忆)构成,字面含义是“回到记忆”。“希腊文anamnesis词前的ana有由下向上和上升等意思,mneme则是觉察、意识到、回忆。这个词的意思表示:柏拉图认为灵魂本来有某种知识,现在遗忘了,成了不觉察的状态,要将它想起来,在提升到意识上来觉察它,也就是重新发现它,这就是回忆”。⑤总之,回忆就是克服遗忘,找回记忆,恢复曾经具有的知识。

第三个词是hypomnēsis,它由前缀hypo(位于……之下)加上mnēsis构成。通常,hypomnēsis译为“备忘”或“提醒”。这里权且译为“助忆”,即帮助或承载记忆,以突出词根mnēsis并与“回忆”关联起来。Hypomnēsis指助忆活动,hypomnēmata指助忆活动的结果,后者包括通讯录、笔记、讲稿等书写或印刷品。用现在的话说,它是大脑记忆的外化,功能在于提醒和备忘。例如,倘若我不记得某位朋友的电话,可以查阅通讯录。倘若我忘记了课堂上的内容,可以查阅课堂笔记。助忆是外化的、物质化的记忆,具有稳定和客观的优点。大脑记忆是不稳定的、有限的,很容易遗忘或弄错过去发生的事情,更不可能记住所有事情。为此,人们将所思所想所闻以文字的形式书写下来,存储为hypomnēmata,以备参阅。这就是助忆的基本含义。在柏拉图看来,助忆的主要形式是书写,书写以外化的形式将记忆存储下来。今天,电脑内存就被称作memory(记忆)。

回到塞乌斯神话。它是柏拉图的杜撰,斐德罗识破了这一点,所以紧接着说,“苏格拉底,你真会从埃及或者任何你想要的地方编故事”。柏拉图善于讲故事,他的著作从来不乏神话故事。比如,人们耳熟能详的洞穴比喻、太阳比喻、灵魂转世等等。这里也不例外,通过这则故事,柏拉图形象表达了对书写的批评态度:书写是药,它作为助忆会导致遗忘、毒害记忆、背离真理。

二、“药”与书写的两面性

1、“药”的两面性

“药”(pharmakon)是德里达解读《斐德罗》的主线。在希腊文中,pharmakon具有两面性,既意味着良药、解药(remedy),也意味着毒药(poison)。这似乎并无特别之处,它相当符合普通人“是药三分毒”的生活常识。通常,药品说明书(中成药除外)要同时列出适应症和不良反应。适应症条目告诉人们药能治疗什么(作为良药),不良反应条目则明示可能的危害或潜在的副作用(作为毒药)。这致使人们对药持爱恨交织的态度,既希望药能够治疗疾病,又担心它产生潜在的副作用。因此,人们对药总是犹豫的,病人不会无节制地服药,正常人绝不乱用药。

Pharmakon的两面性表明,它是一类极为特殊的存在者。我们知道,柏拉图的世界是泾渭分明的,柏拉图主义是二元对立思想的典范:善/恶、真/假、好/坏、光明/黑暗、存在/生成、真理/意见。在这个世界,事物不是善的就是恶的,不是光明的就是黑暗的,居间存在者是无法想象的。但是,pharmakon恰恰是这样的居间存在者。它的本质就是缺乏本质,性质不稳定,随时可能走向自己的反面,从良药变成毒药,或从毒药变成良药。这完全视个体差异、剂量和服用时间等因素而定。这样,pharmakon超出了柏拉图主义的范畴结构。借用尼采的话,药是“超善恶”存在者。

正因为药具有两面性,它在柏拉图的世界没有容身之所,柏拉图无法容忍它的存在。“人们的确必须认识到这样的事实,柏拉图总体上对药持怀疑态度,即便有些药专门用于治疗,即便用药的意图善良,即便它们是有效的。”⑥柏拉图的怀疑基于两个理由。第一、药的良性特征无法阻止它的毒性。“《普罗泰戈拉》将药归入既是善的(agatha)又是痛苦的(aniara)的一类事物(354a)。药总是深陷《斐莱布》提到的混合物(summeikton)之中(46a),它的例子是过度(hubris),暴力的、无限制的过度愉快,这会让放浪形骸者如疯子般嚎叫”。⑦第二、药是人为的,因此是有害的。在希腊文化中,人工物的价值低于自然物。“如同《斐德罗》中的logos一样,《蒂迈欧》中自然的疾病被比作活的有机体,必须允许它遵循自身的规范、形式、特定的节奏和关联去发展。但是,药扰乱了疾病的正常和自然的过程,因此是一切生物体的敌人,无论这些生物体是健康的还是病态的”。⑧不管是良药还是解药,pharmakon作为人工物都是对自然进程的干涉,是反自然的,所以是有害的。

2、书写作为良药

下面,让我们具体分析书写作为药表现出来的两面性。塞乌斯说,书写可以使埃及人更加智慧,能改善它们的记忆,是记忆和智慧之良药。国王萨姆斯则提出批评,书写导致遗忘,让人不再练习记忆,它对于回忆而言是毒药。其实,在这篇对话中,柏拉图对书写的批评很大程度上针对的是智者及其修辞学。《斐德罗》在讨论书写之前花了很大篇幅批评了修辞学,斐德罗怀揣的演讲稿便出自当时的著名修辞学家吕西亚斯之手。依柏拉图之见,修辞学是一门语言技艺,但这门技艺与“真理”无关,只追随“意见”,它的目标是说服听众而不是传授真理。然后,柏拉图将矛头对准书写,特别是修辞学家撰写的演讲词。

塞乌斯宣称书写是一剂良药。其实,这相当符合常识。如前所述,从历史的角度看,书写是实现“虽久不废”的重要途径。人类之所以能够创造悠久的、世代相传的文明,与书写有莫大的关系。正因为有了文字,前人的思想、经验、创造、技艺等等才能被记录下来,后人不必从零开始。这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灵长类动物的重要标志。所有其他高等动物的后天知识和经验都随着个体的消亡而消亡,无法传递给下一代,唯独人是例外。用斯蒂格勒的话说,人类拥有可世代传递的“后种系发生记忆”(epiphylogenetic memory),即个体后天经验的代际沉淀和传递。“此在(Dasein)这种生命现象在生命史中变得与众不同,因为对此在而言,生命的后遗传(epigenetic)层次并没有随着生物体的死亡而消失,它得到保存和沉淀,在身后流传下去”。⑨这种沉淀和传递的首要载体就是作为助忆的书写。正因为如此,我们在两千多年后依然能够领会孔子的教诲,其言论并未随他的逝世而消亡。

从个体角度看,书写的确有助于记忆。我们为何书写?因为我们的记忆力有限,因为我们是会遗忘的存在者。对此,德里达称为“滞留有限性”(la fintude rétentionnelle)。在考察胡塞尔关于科学史的相关论述时,德里达将它与“内时间意识”作了类比,并强调传统沉淀的功能是超越个体有限性:“由于活的意识的滞留力量是有限的,因此意识便以习惯和沉淀的形式将意义、价值和过去的行为保存下来。在群体的文化世界中,传统沉淀的功能在于克服个体意识的滞留有限性”。⑩斯蒂格勒沿用了德里达的这一说法并指出,“‘谁’[指人]是由滞留有限性定义的:它的记忆是有限度的,本质上有欠缺的,根本上健忘的(这首先体现了爱比米修斯[Epimetheus]形象)。”根据爱比米修斯神话,人起源于爱比米修斯的过失,是被遗忘的产物,同时也是会遗忘的有限存在者。所以,人不得不借助大脑之外的手段去辅助和补充记忆,以备遗忘,如书籍、记事本、PPT等等。

3、书写作为毒药

然而,柏拉图借国王萨姆斯之口表达了对书写的批评态度:书写是一剂毒药,会导致遗忘、毒害记忆、背离真理。具体言之,书写的毒性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书写导致遗忘。根据回忆说,灵魂之所以遗忘,是因为受到了物质的玷污。书籍、纪念碑等书写载体属于物质范畴,因此会玷污灵魂,导致遗忘。另一方面,书写会让人产生依赖性,致使人们不再用心记忆。在日常生活中,这屡见不鲜。比如,在出现智能手机之后,我们已经遗忘了几乎所有的电话号码,甚至连至亲的号码也记不住。记忆“因自己的符号,因自己的监护人,因据信是知识守卫者和看护者的字符而变得呆滞,它将下沉至遗忘(lēthē),被无知(non-savoir)和遗忘压倒。”

第二、书写是死的。相比于灵魂的鲜活记忆,书写是物质化的、无生命的。书写与绘画有一个共同点。绘画作品站在那里,似乎是活的,而如果有人向它们提问,它们一言不发。文字同样如此,“如果你想要知道得更多,从而就它所说的提问,那么它永远只不断地重复。”书写是“纯粹的重复,绝对的自我-重复,但这个自我已经是反复和重复,能指的重复,无效的或失效的重复,死亡的重复——这都是一回事。书写不是对活的事物的活的重复。”

第三、书写无法自我辩护。“当它被弄错或遭到不当攻击时,它总是需要它父亲的支援,它既不能自卫,也不能自救。”这与言说大相径庭。言说是活的、实时的、在场的。言说伴随着言说者在场。言说者犹如父亲,言说犹如儿子。在言说遭到误解时,父亲会站出来辩解。相反,书写是言说的影像(image),是言说者不在场的言说,犹如失去父亲的孤儿。“他犹如迷途的羔羊来回游荡,不知要去何方,离开了正确的道路、正确的方向、端正的品行和规范;但也犹如失去权利者、违法者、堕落者、坏种、流浪汉、投机分子、游手好闲者”。

第四、书写是外来的寄生虫,毒害内部的纯洁性。在柏拉图看来,存在一种原初的言谈,灵魂的言谈。“它是随着知识被写入听者灵魂中的言谈;它能自卫,并且知道应该向谁说,应该对谁保持沉默。”这种言谈是活的、纯粹的,并伴随着真理。书写则位于灵魂之外,是死的,与真理无涉。而且,书写如寄生虫一样侵入并毒害灵魂,玷污内部的纯洁性。“柏拉图同时坚持书写的外在性及其有害的渗透力,即影响或感染最深内在性的能力”。

第五、书写是“危险的替补”(dangerous supplement)。书写的确发挥着提醒和备忘的作用,以弥补记忆力的不足。但是,它与真理无关,更无法代替真理。智者却主张用助忆取代记忆,用死记忆取代活记忆,正如用假肢(prosthesis)取代活器官一样。德里达将书写称作“替补”:书写原只是记忆的“补充”,但反过来却“替代”记忆,制造遗忘并阻止灵魂去回忆。这种替补之所以危险,因为“它跌出了在场/缺席(presence/absence)的简单选项。这是真正的危险。这使得拓片(type)被误以为是真迹(original)。”

柏拉图将书写当作药,这只是偶然吗?德里达认为并非如此。“书写与药的联系似乎依然是外在的;或许有人断言它是人为的或纯粹偶然的。但是,可以看出,[柏拉图的]意图和语调是一样的。[他的]怀疑同时针对书与药,书写以及一切神秘的、模棱两可的事物——向经验主义和偶然性敞开,受制于魔法而不是必然性法则。书、封闭在biblia(书)的僵死而刻板的知识、史料……,这一切与活知识(living knowledge)和辩证法无缘……,正如神话与真知识无缘一样。”《斐德罗》在开篇通过讲述法玛西亚(Pharmacia)与俄莉迪亚(Orithuia)的故事就定下了基调,即书写与药同样令人误入歧途。囿于篇幅,这里不拟进一步展开。

三、从辩证法到药理学

如何化解书写的毒性?柏拉图的策略是诉诸辩证法。辩证法是关于事物本质的研究,是关于真理的言谈(logos)。21在希腊文中,aletheia(真理)的字面意义是“克服遗忘”(a-lēthē)”。用柏拉图的话说,所谓真理就是让灵魂摆脱遗忘状态,重返记忆,认识即回忆。辩证法是通往真理和知识的道路。“如果严肃地对待这些事情并使用辩证艺术,那就更加高贵了。”22在柏拉图看来,克服书写的毒性意味着恢复书写的附属、补充和协助角色,使之安于其位,不要僭越,不要试图取代记忆。“是者(being)是其所是,外是外,内是内。所以,书写必须回到自己从不应离开的状态:附属品、意外、多余”。23总之,柏拉图意图驱逐外来者以净化灵魂,“抑恶扬善”,清除那些有毒的“药”。

这无异于将“药”视为“恶”的化身。在希腊文中,pharmakeus与pharmakon是一对同源词,前者的含义是药师、巫师或掌握魔法的人。药毒害身体与巫师毒害城邦是一回事,净化体内毒药与城邦驱逐巫师则殊途同归。药与巫师的共同点是,它们建立在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之上。作为有限存在者,人是会死的,意识到自己终有一死,而且害怕死去。为此,人们服药治病,以防过早死去。城邦求助巫师,以期逃离厄运。Pharmakeus有一个同义词是pharmakos,后者也指巫师、魔法师、药师。希腊人特别强调pharmakos与众不同的含义,即替罪羊(scapegoat)。“Pharmakos的一个特征可以类比于替罪羊。恶与外来者,驱逐恶,从身体、城邦、城邦的身体中赶出去——这些是该特征及[驱魔]仪式的两个主要意义。”24柏拉图的策略是将书写当作替罪羊,认为只有驱逐pharmakos才能恢复灵魂的纯洁性,维护城邦的良好秩序。

反之,德里达的策略可称为“药理学”。这是斯蒂格勒的用词,但显然归功于德里达:“正是德里达提出了药理学问题——据此,助忆构成了回忆的条件。”25在“柏拉图的药”结尾,德里达吐露了自己的反柏拉图主义心声:“所以,善-父亲-首领-太阳的消失是言谈的先决条件……。作为在场之真理的消失,在场之在场起源的退隐是全部真理(显现)的条件。非真理(non-truth)即真理。非在场(non-presence)即在场。延异(différance),任何本源在场的消失,同时是真理的可能性条件和不可能性条件。”26这一段文字表明,必须放弃本源、在场、善等等超越性范畴。哲学的使命不是将真/假、本质/现象、善/恶、内/外、说/写对立起来以维护柏拉图主义的权威性,而要解构柏拉图主义从而为超善恶的存在者开辟合法性空间。没有什么事物本质上是纯洁的、高贵的、本源的,也没有什么事物本质上是肮脏的、卑贱的、派生的。一切存在者都是pharmakon,既是良药也是毒药。因此,问题不在于如柏拉图那样构想一个无毒的世界,不在于将药清除出去,因为这是不可能的。问题在于如何与药共存,如何置身于一个超善恶的世界。

作为德里达的弟子,斯蒂格勒继承了上述思路,并明确地将这一路线称作药理学。“在‘柏拉图的药’中,雅克·德里达通过解读《斐德罗》很大程度上发展了他的解构形而上学计划。这篇对话将哲学回忆(即对事物真理的回忆)与智者助忆(即记忆技术[mnemotechnics],特别是制造幻象的书写以及心灵操控术)对立起来。德里达指出……不可能将内部(回忆)与外部(助忆)对立起来:不可能将活记忆与作为助忆的死记忆对立起来……。这一不可能性开辟了药理学问题,据此助忆就是药:同时是毒药和解药。”27在当代社会,最令人瞩目的pharmakon无疑是技术。一方面,技术是良药,它对人具有构成性,无本质的此在需要技术充盈自身,需要技术延展自身。另一方面,技术是毒药,它不断威胁自由、个性、自主性等人们所珍视的价值,颠覆既定的权力与社会秩序。斯蒂格勒主张,“技术药理学”要求我们走出黑白分明的柏拉图主义,学会超善恶地思考技术,而不是将技术作为“替罪羊”予以谴责。同时,要学会与有毒的技术共存,并在共存中改变既定的共存方式。这种思想方式既不同于技术乐观主义,也区别于技术批判主义。总之,作为辩证法的替代性策略,药理学思维让我们走出柏拉图主义,放弃对超越性(transcendence)的追求,自觉停留在德勒兹所说的“内在性平面”(plane of immanence),接受与有毒之物共在(mitsein)的存在论命运。

注:

① 法语écriture既指“文字”,亦指“书写”,本文统一译为“书写”。“书写”的含义比“文字”更广。写下来的东西未必是文字(如特殊记号),而文字一定是写下来的东西(印刷和电子文档也基于书写)。

②④(22)Plato, Phaedrus, in Plato: Complete Works, John Cooper (ed.) , Indianapolis: Hackett, 1997(参考中文版《柏拉图全集》,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pp. 551-552(274d-275b), p.66(75e.), p. 552(275d-e), p. 552(275d-e), pp. 552-553(276a-b), p. 553(276e).

③ Plato, Meno, in Plato: Complete Works, John Cooper(ed.), Indianapolis: Hackett, 1997, p. 880(81b-d.). 注②中的引文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詹文杰研究员依希腊文译出,特此致谢。

⑤ 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79-680页。

⑥⑦⑧(23)(24)(26)Jacques Derrida, Plato’s Pharmacy, in Dissemination, Barbara Johnson(trans.), London: Athlone, 1981, p. 99, p. 99, p. 100, p. 105, p. 136, p. 143, p. 110, p. 109, pp. 72-73, p. 128, p. 130, p. 168.

⑨ 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Richard Beardworth and Collins(tran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140.

⑩ 【法】德里达:《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引论》,方向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页。译文参照法文版略有改动,见Jacques Derrida, Introduction à L’origine de la géométrie, Paris: PUF, 1962, p. 45.

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2, Disorientation, Stephen Barker(tran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8.

(21) 柏拉图对“辩证法”并没有明确定义,在不同对话中有不同描述,参见詹文杰:《柏拉图知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58-268页。

(25) Bernard Stiegler, What Makes Life Worth Living, Daniel Ross(trans.), Cambridge: Polity, 2013, p. 17.

(27)Bernard Stiegler, For a New C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Daniel Ross(trans.), Cambridge: Polity, 2010, p.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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