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1] 前话我讨厌当代艺术。 一条直线,满墙的罐头,几件破衣服,这种杂耍又怎么能被称之为艺术?社会大众会同意这是艺术吗?它们有在宣扬什么正能量吗? 我买了一本《从文艺复兴到现代艺术》画册,这里面没有什么不明所以,自我感动式的当代艺术。每一页都是一种美的享受… 对,比如我现在在看的这页,你看看,“克劳德·莫奈,《水莲》,1916”,画得多好!下一页肯定也是这么妙… 只见一只东西懒洋洋地躺在画册中间,它的狂妄和野心从它名字那探出头来: “马塞尔·杜尚,《泉》,1917” 克劳德·莫奈,《水莲》,1916 马塞尔·杜尚,《泉》,1917 规范与偏离规范永远期待天才的偏离。再完美的规范也无法包容千差万别的真实。你不能想象委拉斯开兹用他画皇帝的方法画侏儒,伦勃朗画的耶稣和所罗门王,经典极了。可是他在自己的老脸上发现,而且肯定了另一种美。[2] 故事的开头不知道从何说起,规范的起源往往也是一种偏离,在石壁上刻画猛犸象的原始人也有自信对在港口看日出的莫奈说他更反叛。无论自觉或非自觉,偏离都是一种自愿的冲动,只不过有些作法被藏在了历史或者别的角落里,期待有朝一日被有心人发现,《施洗者圣约翰》便是其中一例被低估了的偏离。 列奥纳多·达·芬奇,《施洗者圣约翰》,1513-1516 色情的微笑对于文艺复兴同时期的其他画家,或者至少对于达芬奇本身来说,这幅画的题材和风格并没有超出多少规范。施洗者圣约翰(St. John the Baptist) 作为一位男性基督教使徒在一个浑黑色背景中身披毛皮,左手拿着权杖,右手指向天堂,头偏向四十五度角露出达芬奇笔下特色的微笑,在这个“蒙娜丽莎式的微笑”里,我们似乎还能读出一种不安的也不属于传统宗教题材的情欲感,而这正是被掩盖的偏离漏出马脚的地方。圆润的手臂,雌雄难辨的脸部特征,使得我们难以仅仅从一个文艺复兴式古典画派或者性别二元的角度去辨别圣约翰在这幅画面里被叙述的性别。这也不是唯一一次达芬奇在画法上做出受争议的偏离,在施洗者圣约翰其他的版本,《肉身天使》(Angel in the Flesh/Angelo Incarnato)中,女性和男性的性器官同时出现在了圣约翰身上(原图因怕被ban所以未上传,请自己搜图)。更有名的例子是广为人知的《最后的晚餐》,坐在耶稣右手边的圣约翰在画中显得格格不入,与得知主耶稣将遭人背叛而惊慌失措的其他使徒相比,圣约翰的表情却宛如圣母玛利亚[3]一般安详,其脸部特征与原文中的男性形象对比之下更似一位圣洁的少女。 对于达芬奇所刻画的圣约翰的形象有各种围绕着达芬奇同性恋倾向进行的猜测,其中包括认为圣约翰的参考原型是达芬奇的同性爱人。[4]同时他对圣经与众不同的个人诠释,关于人最完美的形象是雌雄同体的讨论[5][6]也有可能是灵感来源之一。可惜的是,这种偏离在当时被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没有人继承了这种作法。[7] 列奥纳多·达·芬奇,《最后的晚餐》局部,1498 列奥纳多·达·芬奇,《岩间圣母》局部,1483-1486 蒂齐亚诺·韦切利奥,《施洗者圣约翰》,1542 巴黎的宽容后来的那些偏离徘徊在画廊和沙龙的门口,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规范一幅幅地被抬进去,一幅幅地成了历史的角落,可贵的是,他们还是坚持做着自己的事,偷偷摸摸或大大咧咧地做着迷人的勾当。马奈是最早清醒的那帮人之一,他的《草地上的午餐》对当时沙龙的规范产生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有沙龙批评家甚至扬言:“这只是个青年人的恶作剧,或者一个不值一提的可耻溃疡”。[8]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去看这张画,没有人会提出异议,至少所有东西都是真实的存在的,物品有具象的形象,物体间的关系貌似大致合理,主题也只不过是有人在草地上野餐。但以一个十九世纪末期的沙龙评审的眼光去看它,它的确是一只破坏规范的小强,因为其选材,笔触,结构都与传统所期许的偏离了,那什么又是被期待的?更好的问题是,什么又代表着沙龙?卡巴内尔《维纳斯的诞生》作为同时期一个典型的沙龙画可以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 爱德华·马奈,《草地上的午餐》,1862-1863 亚历山大·卡巴内尔,《维纳斯的诞生》,1863 法国绘画和雕塑沙龙(Salon de peinture et de sculpture)是一个最早由国家建立的,职业进行艺术活动的专业性机构,强调艺术家的知识分子身份及精英性。经由沙龙审理的作品会被放置在一个场所集中公开展示给社会公众欣赏,而沙龙委员会审理的结果往往意味着一个艺术家职业上的转折点,若被挑选进入沙龙则会被视为这件作品和其作者的成功,反之同理[9]。回到《维纳斯的诞生》上来,作为一个当年大获成功且被法国国王收藏的规范,我们能从中看出一些当时沙龙评委的癖好:立体的有如雕塑一般的人体,华丽又细腻的配色,严谨科学的透视,精雕细琢的细节,有关宗教神话,战争,历史,贵族生活的题材等等。回头一看,《草地上的午餐》着实在这些教条前败下阵来,马奈所画的人体被认为太过松散,光面和阴影之间没有留下多少喘气的空间,颜料简直像是被直接一片一片地留在了人体的皮肤表面。空间透视也不尽人意,在近景三人之后有一人弯腰站在水池间,但此人的尺寸明显大于她在该处应该有的比例尺寸[10]。更要命的是在题材方面,该画描述了一具裸露的肉体,需要注意的是,此裸体与彼裸体之间并不是同等的存在。《维纳斯的诞生》中的裸体(nude)是一种理想中的女神躯体,这种裸体是被认为具有神性的,完美的,且圣洁的,只有这种裸体在艺术上的表达才能称得上是高尚且道德的。而《草地上的午餐》上那暴露的(naked)肉体是一具凡人之躯,褪到脚边的衣服和背景中的地点(Paris's Bois de Boulogne,原是巴黎臭名昭著的招妓场所)[11]都暗指着该裸露的女子是名妓女。马奈的目的也在此显现,扬弃了古典学院画派风格的同时揭开了法国在高速突进的现代性背后不愿启齿的阴暗面。 这对于沙龙评委们显然是一记重磅炸弹,谁受得了在那些美妙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之间夹进一个低俗又不修边幅的讽刺小画?庆幸的是,这一次的偏离并没有被遗忘,收藏《维纳斯的诞生》的法国国王拿破仑三世为了彰显自己的民主与开放,大发慈悲地成立了落选者沙龙(Salon des Refusés)专门来收容那些被学院沙龙拒绝了的作品,后经重组成为了独立艺术家沙龙(Salon des artistes indépendants)。自此,两股力量不断地发生角力,一边是独立的,激进派艺术家,另外一边是保守的,学院派艺术家。我们以今天的上帝视角去看待这段历史,自然知道前者把后者干趴下了,学院沙龙逐渐没落,进到历史的角落里去。是进步主义使得绘画和雕刻艺术走向了另外一个顶点,塞尚用他的画笔涂抹着他大块的色块,马蒂斯挥舞色块冲撞着干瘪的形体,毕加索切割形体把空间掰成两半,活在那个时代的老伙计们连声拍手叫好,看着眼前各家横空出世,此起彼伏的绝活,高声呼喊:“艺术终于被解放了!”… …哈哈,想得真美。 奥诺雷·杜米埃,《又是维纳斯》 ,1867 马塞尔·杜尚,《下楼梯的裸女二号》,1912 否定,远离,与破坏杜尚可以成为一个君主,他如果不做《巧克力磨》而做他的“宝瓶”——那个小便池,那个神圣的现成品,他就可以给自己加冕为王。他最好在理姆斯加冕。然后,达利要求得到他的允许去画一张《国王和王后在高速穿行的裸体中》。[12] 1912年5月16日,学了九年艺术的法国本地人马塞尔·杜尚把自己的一件得意作品提交给了巴黎独立艺术家沙龙,那是一幅立体主义作法的油画,名为《下楼梯的裸女二号》,内容是在静止画面中混合了多个裸体人物在下楼梯这一运动时所展现的不同视角。正当他以为这件作品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风暴时,他的立体主义同僚却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这幅画的参展,并声称它的表现形式与立体主义的理念不符,评审认为裸体画应该被慎重对待,一个下着楼梯的裸女被绘画成肖像是不合适的[13],究其根本原因是因为这种表现运动的艺术形式在意大利的未来主义画派那已经出现,法国立体主义为了与其他外来的表现风格划清界限,进而督促了这次严格的实施,尽管杜尚本人宣称他的灵感来源是马锐伊的连续摄影作品且他之前从没听说过未来主义这一画派[14]。正如其他有脾气的艺术家那样,杜尚并没有进一步地与沙龙妥协,单单在展览目录里留下了一个作品名后抱着他的画打了车走人回家了。 正常来说,一个“有脾气的艺术家”会像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那些有骨气的青年们一样,努力创作出属于自己的风格,自立门户,成为另一个画派的大师,然后成为下一个规范,但是没志气的杜尚不这么想,他简单地做出了个听起来自暴自弃的决定:我不再碰油画了。[15] 艾蒂安-朱尔·马雷,连续摄影其一,1890 翁贝托·博西奥尼,《弹性》,1912 R. Mutt 1917一战前后的巴黎挤满了人才,相比之下纽约对天才如饥似渴,他们缺乏规范所以也更容易包容偏离。杜尚及时嗅到了这种倾向,《下裸体的裸女》在美国军械库展览引起了轰动后,他早早地来到了美国继续发展。显然的是,纽约的天才们更加愤世嫉俗,他们不想要,更不需要规范下那早已僵化的审判,就这样杜尚与其他艺术家们联合成立了美国独立艺术家协会。协会的理念是认为策展的过程不需要参杂任何人为的主观因素,因此在1917年第一届独立艺术家展览会上,没有评审,没有奖项,没有分类,甚至连布展顺序也是通过抽签加姓氏首字母顺序决定的,任何人只要花点小钱成为会员就能入展,属于学院派最后一点的秩序也被消解殆尽[16]。就当大家信心满满地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委员会收到了一个可疑的包裹,它包裹着一个喂给艺术的炸弹,一个看起来寄错了地方的家具,一个纯粹形式上的虚无,以及一个神经质般的嘲讽与猜忌:《泉》。 《泉》的本体,以单纯的外观上讲,是一尊被人为倒置的纯白色小便池,小便池上除了一行名为“R.Mutt 1917”的签名外没有其他源自于艺术家本人的痕迹。委员会为这尊小便池吵得白里透红,多数成员认为该物纯粹是一个“现成品”,它不出自艺术家的原创,更被当作是一次恶搞式的抄袭,因此《泉》不能被称作为一件艺术品更不能被纳入展览。但是人群中也有为《泉》辩护的傻逼,比如美学家沃尔特·康拉德·阿伦斯伯格,他凑近那个玩意儿,摸了摸它光滑的表面,用一个衣冠楚楚的哈佛毕业生的尊贵派头说:“这东西从它的实用功能解放出来,因而把一个动人的形式披露出来,因此人家提供的其实是一个美学的贡献”[17]。尽管做出了如此这般的努力,《泉》依然被驳回了,在给“Mutt”先生的回信中,委员会主席主要提到了两个回绝其参展的原因: 1.该物是不道德且粗俗的。 "Mutt" 先生又是怎么回应的呢?真正的"Mutt"先生,杜尚笑了笑,随即退出了他一手创立的独立艺术家协会,只因拒绝这一举动否定了协会本身的理念,即策展的过程不需要参杂任何人为的主观因素,而否定的发生恰好说明了独立艺术家协会和它心心念念想要超越的学院沙龙实际上还是在做着同样的事,进步是存在的,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泉》,3/17摄于费城美术馆 《泉》,让·奥古斯特·安格尔,1856 串一串看到上图,你会发现这副美轮美奂的同名作《泉》。而搬出安格尔的《泉》与杜尚的《泉》相比较,其实是一件老生常谈的事,杜尚想要偏离的就是过去的规范,过去一切既有的规范。安格尔代表的便是古典主义学院派的规范,他的《泉》更是一件学院派美的指标,被誉为是安格尔一生最大的美学成就。美与美学在《泉》面前被发扬,美与美学同样在《泉》面前溃散,效仿自然在杜尚之后在艺术那的应用成为了次要,或者更糟。观念或精神先于物质成为了第一性,精神不依托于其他实体赋予作品的意义。物质实体所代表的能指并熟练指向的所指失效了,小便池作为一种符号指向的粗鄙,低下等观念在主观赋予下实现了所指链上的滑动,从而指向一片虚无。这本身也是一种解构,因为艺术从一种永恒的审美定义成为了一种流动的价值主观,长久以来在学院那里建构的对立两端也慢慢被消解,观众与艺术家,美与丑,高雅与低俗,亲手与现成,原作与复制,规范与偏离,一同涌向艺术,在某个恰好的时机和位置混成一杯辣嘴的鸡尾酒,而这种超前的后现代文化比观念艺术,德里达提出解构主义,嬉皮士和朋克早了约50年。自此,杜尚把躲在理想国中两千多年的帕拉图打了个狗吃屎,使艺术从理式的凝视中解脱了出来,而那些被解放了的艺术形式逐渐被后人称之为当代艺术。 柏拉图认为,美的本质不在自然事物,而在理式,如和谐、智慧、至善至美等,理式是自存自在的,因此是永远没有变异和发展的。事物的美是由于理式的参与所形成的。[19] 同样被解放的还有被凝视的女性,裸体在传统上虽然被认为是种高尚的存在,但是不能掩盖裸体是一种男性凝视之规范的事实,当完美的女性肉体由男性裁定时,其本身便成为了一种道德上的劝教,一种作为客体时话语权的丢失。当代艺术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找回主体性,女性行为艺术家是其中的先驱,她们掌握了自己的身体作为一条重要线索和主要媒介。如当卡洛莉·史尼曼《内在卷轴》表演时,她全身赤裸地把一卷卷轴从她的体内抽出,然后大声朗读上面的内容,从而批判了男性凝视对于女性身体的臆想和挪用,通过凝视自身的身体,重新夺回了长久以来以男性为主导的艺术中被占有的主体性。[20] 卡洛莉·史尼曼,《内在卷轴》,1975 后话“他做得不对。”-毕加索在得知杜尚去世消息时道[21] 杜尚在他的人生中习惯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种是辱骂他的,一种是神话他的,这两种声音直到今天还消散不去。那些辱骂他的人,大多其实是不了解他的人,而那些神话他的人,大多其实也是不了解他的人。当代艺术走到今天,你确实无法想象没有个杜尚笑眯眯地杵在那里,但艺术史总是会跟在艺术家屁股后面给人擦屁股的,我们不知道杜尚从街边小店买下小便池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么多,解构也好后现代性也好,也许他只是想偷个懒,按他学艺术就是为了逃兵役的这个性格来看确实有此嫌疑,但是历史管不了这么多,也不再在乎。 《泉》之后的杜尚又陆陆续续地做了几个东西,直到1923年他甚至连艺术也不再做转而去专心下象棋。问其原因,只因他觉得当今的人们有太多对艺术没必要的崇拜,艺术一词也已名誉扫地,[22]象棋反而足够纯粹。他好像也不像巴黎的那些青年一样有多大抱负,单纯地喜欢独处,缓慢,沉默的生活。 我有幸在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人不应以太多的重压拖累他的生命,诸如忙碌的工作、妻子、度假屋、轿车等等。所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单身汉,容许我不需要面对普遍的生活困难。所以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愉快的人。我从来没有患过重病,也没有忧郁症或神经衰弱等。还有,我从来没有奋力制作,或急切地需要去表达自己,我从来没有那种需要——早上、下午、晚上,日以继夜不停地画的需要。我一生一点遗憾也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我晚年的运气甚至比早年还好。[23] 相比一个艺术家,杜尚其实更像一个存在主义者,也许他通读过存在主义,也许他在巴黎还见过萨特,也许两人曾经在花神咖啡馆畅谈许久,也许吧,我不知道。 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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