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的叙事艺术：修昔底德与《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近代学者普遍以为，修昔底德应被列入最巨大的史学家之中。时至今日，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位古希腊的历史作家呢？本文为大家扼要引见修昔底德和他的著作《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以及《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主题和修昔底德历史叙事中的修辞技艺。

《修昔底德路标》，任军锋 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4月。

亲历历史的修昔底德

关于雅典人修昔底德的生平，我们所知未几。中世纪传播下来两篇他的传记，（ Timothy Burns, “On Marcellinus’ Life of Thucydides,” Interpretation: A 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vol. 38, issue 1 (2010), pp. 3-25; Ian Plant, “The Anonymous Life of Thucydides,” Ancient History: Resources for Teachers, vol. 46 (2016), pp. 145-161.）但由于记叙者与他所生活的古典时期相距甚远而不完整可信。现代研讨者主要依据他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的记叙来了解他。他很可能出生于公元前460年左右。（ P. J. Rhodes, introduction to Martin Hammond, trans., Thucydides: The Peloponnesian War,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ⅸ. ）他的父亲叫奥洛若斯（Oloros）, 有色雷斯王室血缘，而他自己在色雷斯地域有金矿开采权，并对那里的上层人士有影响力。此外，他的父亲和母亲很可能都是马拉松战役的指挥官米提亚德的后代。（ P. J. Rhodes, introduction to Martin Hammond, trans., Thucydides: The Peloponnesian War, p. ⅹⅹⅳ.）因而，他来自雅典城邦十分显赫的政治家族。在他的祖先中，将军客蒙和贵族派政治家老修昔底德都反对民主派首领伯里克利，但他自己却十分观赏伯里克利和他指导下的雅典城邦。（ P. J. Rhodes, Thucydides, London & New York: Bloomsbury, 2015, p. 8, 55. ）

公元前430年夏季，雅典爆发了大范围瘟疫。修昔底德是这场瘟疫的亲历者和幸存者，并为后世留下了这次瘟疫的细致记载。（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2.47-54.）公元前424年，雅典人任命他为将军，派他前往色雷斯指挥军队，但他却因未能及时援助战略要地安菲波利斯（Amphipolis）而遭到流放，被迫分开雅典达二十年之久。关于他的死亡时间、地点和缘由，不时存在争议。大致只能判别，他逝世于公元前400年左右，很可能是公元前4世纪最初的几年内。（ Luciano Canfora, “Biographical Obscurities and Problems of Composition,” in Brill’s Companion to Thucydides, Leiden: Brill, 2006, pp. 17-20.）

斯巴达重步兵雕像。

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于公元前431年，持续至公元前404年。修昔底德自称，当战争刚爆发时他就开端着手写作，而且不外，他的著作只记载到公元前411年（即战争的第21年）便中止了，他留下的其实是一部未完稿。他在开篇就宣称，他预料到“这场战争将是巨大的”，而且是“古往今来的时期中最值得记载下来的战争”。但他并不是一开端就预测到这是一场27年的战争，由于他写到第五卷第24章时以为，历时10年的“第一场战争”终了了，但在紧接着的第五卷第25—26章中写下了“第二个序文”，引见战争后来的状况。这表明他一度以为公元前421年“尼西阿斯和约”（由雅典将军尼西阿斯主导，雅典人与斯巴达人及其盟邦签署的和约）签署时整场战争就终了了，然后来的事态展开改动了他的观念。另外，他在写作过程中还调整过对其他事情的想法。好比，他对雅典人远征西西里惨败的缘由就有前后不分歧的见地。（ P. J. Rhodes, Thucydides, p. 14.）不外，总体而言，我们仍能够认定修昔底德在写作时所秉持的理性肉体和严谨态度，他无愧于他所写下的这段宣言：“没有传奇成分或许会使我这部著作听起来不够吸收人。但假如有人想要分明地审视过去发作的事情以及基于人类的处境未来还会以相似或相近的方式再次发作的事情，他们判定这部书有用，那就足够了。”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希腊因何而消灭？

修昔底德以为，伯罗奔尼撒战争是到那时为止最大范围的历史运动。而这场战争之所以巨大是由于它给希腊世界带来了绝后的灾难，这是一场近乎消灭性的战争。他在开篇不久便写道：

这场战争不只历时耐久，而且在同样长度的时间内它给希腊带来灾难的数量是史无前例的。从未有如此众多的城市被攻陷或荒弃，有的是蛮族人所为，而有的是希腊人自己相互攻伐时所为（有一些城市在被攻占后以至改换了居民）；也从未有如此众多的人遭到流放或屠戮——有一些屠戮是由于战争，而另一些则是由于城邦里的内战。以往有些只是口耳相传却较少被事实确证的描画，往常都变得可信了。例如，宽广地域都遭受了极激烈的地震；日食，依据我们的记忆过去也从未如此频繁地发作过；一些中央呈现了庞大的干旱以及随之而来的饥馑；还有构成最大损失的致命疾病：瘟疫。一切这一切都随着这场战争来临到希腊人中间了。

伯罗奔尼撒战争。

这段话阐明了修昔底德关于战争和历史的见地。“最大范围的战争”与“最大数量的灾难”紧密地构成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叙事主题。一方面，他十分关注人类遭遇到的各种痛苦和灾难，好比“雅典大瘟疫”“密提林屠杀”“普拉提亚的沦陷”“克基拉内战”“米洛斯屠杀”“雅典人远征西西里惨败”等文本片段中充溢着对血腥和残暴之行的记叙。另一方面，他评判人类的历史巨大与否又和战争及灾难的范围有关。在他看来，这场战争之前有两次被希腊人公以为巨大的战争：特洛伊远征和波斯战争。但特洛伊远征是名不符实的，关于它的故事能够耐久传播，主要是由于诗人们的夸大其词。事实上，阿伽门农的军队由于短少财物，总是只派出一部分人去抵挡敌人，而另一部分人则种植土地和中止抢劫。所以，“这场远征与之前一切的远征一样都不重要。”同时，他招认波斯战争是先前历史中最巨大的战争，不外，他指出波斯战争仅在两次海战（即阿尔忒米西翁海战和萨拉米斯海战）和两次陆战（即温泉关战役和普拉提亚战役）后便疾速有了却果。所以，以往两场“巨大战争”所带来的灾难其实都不算太大，而这场战争所带来的灾难要远超越它们，也更值得记叙。时期的重要性与灾难的惨烈水平存在着某种必定联络——这种审视历史的视角是由修昔底德带有悲剧性的世界观确立的。

假如说重新界定“最巨大的战争”彰显出修昔底德应战荷马与希罗多德的雄心，那么他对诗人和先前散文编年史作家的批判则是为了反衬出自身历史叙事的可信度：

“不要置信过去会多么像诗人们所吟唱的那种夸大美化的样子；也不要置信散文编年史作家们为了更悦耳而非更接近真相所编写的状况，那些叙说无从考证，且许多事情由于年深月久而赢得了传奇故事的位置，让人难以确信。但我从最明显的证据中所发现的古代历史却足以令人了解那时的状况。”

“由于年深月久，分明地发现这之前的事迹和更为久远的历史的确是不可能的，而且从我尽力调查所得到的可信证据来看，我置信这些以往的事情无论从战争还是其它方面，都称不上巨大。”

英国修昔底德研讨专家霍恩伯劳尔（Simon Hornblower）以为，修昔底德洗砦笏用“迹象”“证据”和“证明”等词汇来表明自己的权威性。（Simon Hornblower, Thucydides, London: Duckworth, 1987, pp. 100-106. ）修昔底德贬斥诗歌中的“美化夸大”和先前散文编年史中“悦耳动听”却偏离真相的内容，目的是强调自己关于历史书写的认真和严肃。他宣称要将“难以确信”的、“不可能被调查分明”的“传奇故事”从真正的历史叙事中剔除进来。同时，他将战争的巨大和灾难的真实性联络在一同，又将“希腊消灭”的悲剧宗旨与求真的措施有机地分离在一同。他要在公元前5世纪后期的希腊学问语境中构建起一种新的历史叙事方式，而突出叙事主题无独有偶的重要性和史料的真实牢靠性正是为了确立这种新的方式。修昔底德想让他的读者置信：他写作的内容是重要的，他也是理性和担任的，而且他为此感到自豪。

行动和话语：修昔底德的修辞技艺

修昔底德的写作并不只仅是为了保存有关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历史事实，在他的历史叙事中蕴藏着对人性和人类处境的深化思索。（白春晓：《灾难与巨大：修昔底德视野中的人类处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4页。）修昔底德将其历史叙事分为两大部分：历史事情中人们的行动（ergon）和话语（logos）。（ Adam M. Parry, Logos and Ergon in Thucydides, PhD dissertation (Harvard), 1957, published in 1981, New York: Arno Press.）相应地，他主要运用的修辞技艺也有两类。一类是以尽可能紧凑而细致的笔法直接叙说他精心选取的历史事情中的行动，并且他自称这些行为都是他“尽力审核分明的”。例如，英国古典学家罗德（P. J. Rhodes）指出，修昔底德在记载斯巴达军队包抄普拉提亚时，十分关注军事工程的细节：

伯罗奔尼撒人的墙是这样建造的：它有两圈，一圈墙对着普拉提亚人，另一圈墙防备有人从外边的雅典方向来进攻。两圈墙之间的距离是16尺。在这两墙之间的空间里，人们建造住所，并分配给卫兵们。这些住所布满了整个空间，让人觉得是一面两边都有城垛的厚墙。每隔十个城垛就有一座高塔，塔与墙厚度相同，从内到外延伸，所以塔楼旁边没有通道，人们必须从塔楼中间穿过。

修昔底德是一位带兵打仗的将军，因而他会对军事、天文、财政等方面的细节极为留意。读者若细读《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能够发现大量这类的细节描画。

伯利克里在雅典演讲。

修昔底德的另一技艺是经过某些特定场所中的历史人物之口来论述他想惹起读者思索的内容。关于这些话语，他说，它们是“特别契合每个讲话者在当时场所的需求下应说的内容”，同时又“最为接近实践所说内容的大致思想”。这两者显然存在着一定水平的矛盾。今天大多数的学者置信，在通常状况下，修昔底德应保存了讲话者的大意，但其中只需一些语句取自他所记忆的原先内容，而大部分都出自他自己的手笔。不外也有一些例外，好比著名的“米洛斯对话”。公元前416年，雅典派遣舰队进攻米洛斯岛。在尚未开战前，雅典的将军们派出使者与米洛斯人谈判。使者们没有被布置见米洛斯民众，而只是与城邦中的执政者和少数人对话，所以对话的环境是封锁的，过程也是不公开的。我们无法了解修昔底德是如何得知对话内容的。修昔底德的研讨者们大多倾向于以为，修昔底德很可能是选择了这一历史场景而精心编撰了这篇对话，集中反映了他对雅典霸权主义的思索和批判：

雅典人说：“在人类的话语中，关于正义的思索仅在力气对等的状况下适用。但是，强者为其所能为，而弱者只能退让。…… 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我们帝国的利益，……我们就是想毫不费力地统治你们。”

由此，修昔底德将雅典霸权的非正义性毫不隐讳地提示出来——此时的雅典人已完整信奉以强凌弱的丛林规律，他们以至觉得被憎恶才是力气的表示，而与属邦坚持友谊却是脆弱的表示。

关于修昔底德的叙事技巧，可供讨论的方面还很多。近几十年来，在欧美盛行的叙事学（narratology）大大促进了我们对修昔底德历史书写的深思与重新了解。随着这一研讨途径的深化，他的形象也已从科学、实证的客观主义史学开山祖师转变为带有浓厚悲剧观念的修辞技艺巨匠。总之，他对历史和战争中的种种现象基本上坚持着理性和脚踏实地的态度，同时，他对人类所遭遇的灾难也绝非无动于衷，而是抱着一种悲悯的心态，因而，他才要引导和教育读者“分明地审视人类的处境”，从而产生一种警醒。

撰文/白春晓

编辑/朱天元

校正/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