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收获》|中篇：宇宙里的昆城（钟求是）

本文作者

钟求是，浙江温州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现为《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文学奖等。出版长篇小说《零年代》《等候呼吸》，小说集《街上的耳朵》《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昆城记》《父亲的长河》等多部。

中篇小说《宇宙里的昆城》（钟求是）简介

三十多年前，青年学子张午界去往海外留学，立志要丈量出天上每一颗星星到地球的距离；四十多年后，量子物理学家张午界成为世俗者眼中难以了解的存在，他背离导师、丢弃妻子、忽然转变理论立场、居无定所地游离在学界之外，以至独断专行用冷冻技术终止了自己此刻的生命……而一切的真相其实都埋藏在故乡昆城的一棵老桂花树下，那是一个永远的承诺。

宇宙里的昆城

钟求是

一 需求一说的缘起

我知道，是时分了，是讲出这个真实故事的时分了。

两年前的一天，一位旅居美国的中学女同窗回国，想购回在老家昆城的一所旧宅，一时却没法得手。无法之中，她求助于我。为了办成此事，我从杭州回了两次昆城，拿着面子费掉不少口舌。

撇开房子买卖事务，我在此过程中捉到了一块文学大料。这件事切入点挺窄，但穿过窄门，或许能见到大的世相。之所以这么说，是由于此事有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又牵涉从昆城走进来的两位赴美留学者。中美，留学，恋情，婚变，隐秘，失败，这些词语含在嘴里嚼一嚼，能让人生出激动。

随后一年多，我不时想念着这件事，除了做一些科普功课，也主动与美国的两位同窗中止联络——没错，是搜集故事式的联络。我很想找机遇跟他们相处几日，以便更深化地聊。但他们曾经离婚，偶尔回国，也是各自行动且行迹匆忙。好不容易见了面，他和她也不会随意开放自己的内心秘区。好在我们当年的同窗关系比较扎实，也好在我有足够的诚心和耐烦。

对我来说，这真是一次特别的阅历，由于其中的人和事有着超出日常阅历的异常。每当事情取得停顿时，我心里难以避免地遭到震动，以至会显出一种不干练的兴奋。

时间过得快，往常已是初秋了。好几个晚上，我宁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回想着脑子里寄存的一件件事。这些事按时间衔接在一同，差未几已组合成完好的故事外形。我得招认，这里边有着真切的生活，远比小说周密的虚拟愈加文学。也正由于这样，我准备放弃精致的讲述——是的，只需朴素的言语才配得上这个故事。

夜深的时分，我走出房间来到阳台上。城市的天空竟布着几颗星子，孤独而高远。我举头望着，思想难免飘游。不知怎样，我觉得天地忽然变大，地球上的人与宇宙连在了一同。

二 我与两位同窗的交往片段

在展开故事之前，我先说说两位主角的名号，男士叫张午界，女士叫徐从岚。在中学时期，他们的名字和我写在同一个班的花名册上。

那会儿的高中还是两年制，我们是1978年秋天入校，1980年夏天毕业。此时高考恢复不久，社会上攒了许多届学生，都奋勇地想挤进大学，但大学的“胃口”还比较小，招不了太多的人。所以要说拼高考，那年头比当下惨烈多了，一个班级普通只需几个同窗冲顶，一将功成众人枯。

不外开端的时分战火未燃，也没分文科文科，我和张午界徐从岚都坐在一个教室里。在班上，若论志向，好汉不少;若说成果，好汉未几。张午界成果坚硬且不乏志向，在班上成了天花板式的存在，但同时他也是个异类，由于又狂又傻。

先举一个例子吧，那会儿我们大部分同窗都住校，晚上在教室里夜读。教学楼走廊拐角有一间很小的屋子，里边搁着两张桌子，白天供教员们小憩，夜读时则被两三个学生占领，由于这里比较宁静。这天晚饭后，两位同窗抢先进驻了小屋子，不外其中一位同窗是著名“汗脚王”，脚丫子从解放鞋里拔出来，臭味便在空气中炸开。另一位同窗是个胖子，不一会儿就捏着鼻子窜出门，在走廊里大口喘气。很快，好几位同窗围过来，他说，你们谁进去待够十分钟，明天午饭我请客。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同窗振作起肉体进去，五分钟后甩门冲出，还做呕吐状;另一个同窗往两只鼻孔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一脸悲壮地迈步入门，坚持到八九分钟时，终于抢身而出，直接蹲在了地上。这时张午界拍马上阵了，他耸一耸肩膀，拿着作业本宁静进屋。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有人再看一眼手表，十五分钟也快过去，胖子说，他会不会挺不住晕倒啦？大家吃一惊赶紧推开门，只见张午界稳稳地坐在那里写作业——在那十分的一刻钟里，他做出了一道复杂的物理题。

这个例子若道出他的傻，那还得讲一件事表示他的狂。记得一个周末晚上，我和他想放松下，就去爬城南的九凰山。当年电视还是个新颖东西，九凰山顶刚建了电视台基站，昆城年轻人都愿意去见识一下。那天傍晚我们爬了一个多小时抵达山顶，围着基站走了一圈，又隔着玻璃窗看了一会儿黑白电视——似乎是罗马尼亚的一部故事片。下山的时分天已大黑，好在空中有不少星子，我们低着头顺着石阶慢慢往下走。正走着，眼前猛地亮了一下，接着上空响起一阵轰隆声，原来闪电打雷了。我们躲无可躲，只好坐在台阶上。我不明白地问，天上有这么多的星星，怎样还闪电打雷呢？张午界说，这是由于那片雷电云比较远，不在我们的头上。我说，比较远是多远呢？这时闪电和雷声又先后袭来，闪电光中我能看到张午界一脸的认真。雷声过后，张午界说，光速是每秒30万公里，音速是每秒340米，刚才雷电相差9秒钟，由于光速太快能够疏忽不计，所以那片云离这儿大约3060米。我有点懵，只好指着头顶上的星星说，它们有多远呢？张午界仰着脑袋慢慢地说，它们每一颗的远近都是艰难的计算题，多给一些时间，我或许都能做出来。

天上星星的距离哪能是中学生的作业题，但张午界的口吻就是这么大。所以那个晚上的对话我印象深化，光速音速什么的数字往常还能记得，不外我对他“多给一些时间”就能计算星子的说法不以为然。“一些时间”是多久呢？几天或者几个月？事后证明，“一些时间”是指几年几十年，以至只是一个虚词。

当然啦，接下来我已没法想念这种小事，由于学校里分了文科班和文科班，我和张午界不在一个教室了。随后一年里，我们各自忙着对付高考。那是一段天昏地暗的日子，每个人都提着劲儿，脑子里全是凶猛的试题，即便星期天也不敢睡懒觉。连最懵懂的家长也知道，高考是一件大事，考上大学要放红榜，名字贴到穷乡僻壤最醒目的墙上。

天气最热的时分，高考终了了。红榜放出来后，围观的人站满了整个街头。在昆城，我们中学声名显赫，但上榜的人也未几。兴奋之余，便是填意愿表、等通知书。初秋的时分，我去了北京，张午界则前往合肥，他读的是五年制的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对了，那年我十六岁，张午界十七岁。

大学期间，世界噼噼啪啪地翻开，小镇的生活被我们丢在了脑后。我和张午界都有些忙，也有些懒，相互只写过两三封信，联络慢慢淡了。这种淡不是关系的淡，而是音讯的淡。

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一不留意大学就收尾了。毕业后我回到温州工作，张午界留校过渡两年，听说又转去香港中文大学读硕士。大约在1990年的5月末，我忽然收到一份婚礼请柬，翻开一看，上面写着张午界和徐从岚的名字。说真实的，我眉毛一跳吃了一惊。

我们那个年代，男女同窗之间基本上不搭话的。何况我们年岁都比较小，递情书、公开恋之类的事很少发作。在我的印象中，张午界从没有跟徐从岚在一同的迹象。而徐从岚当年没有上榜，复读两年考上了杭州商学院。之后他们是如何贴上的，又是如何展开的，当时我一头雾水。但我也置信，一对中学同窗能好到一同，一定原先潜伏着心意，又一定在之后写了许多封情书。那时我们明目张胆的浪漫，普通只放在纸上。

一周后，我参与了那个婚礼。按昆城当年习俗，婚礼在中午举行，而且宴席普通不入酒店。张午界家在镇子坡南街上，是一座宅屋，院子不小，里头还有一棵老桂树。这宅屋应该是祖传的，张午界从小在这里长大，自然挺有感情。那天的婚宴就在院子内外摆了十多桌，局面不算大，但算得上繁华。我不见张午界已好几年了，他衣着西装，个子不高可身体挺拔，看上去相当肉体。徐从岚呢，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她，十年不遇变得鲜亮，穿上了婚纱，简直像苹果一样诱人。当然啦，也可能是此时眼界未开，反正觉得他们挺洋气也挺般配的。那天中学同窗来了不少，在院子里制造了一阵一阵的笑闹声。

一脸快乐的还有双方的家人。张午界的父亲是昆城邮局的一位职员，母亲是小学教员，就在离家不远的县小教语文。他还有一个弟弟，身子比较壮实，曾经参与工作了。徐从岚则是昆城西门人，父亲是工厂工人，母亲似乎是电影院的售票员。家人的开心，不只是为着婚礼，更是由于新郎新娘已有了好的前景。

前景的确不错呀。徐从岚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杭州一家国营商业公司上班，原今日子稳定，但这时她不计结果地请了长假，实践是准备辞职了。两个人的展开去向曾经明朗，张午界行将赴美留学，徐从岚也在办理F2签证，会很快前去陪读。

所以那天的婚礼是出国前的一种仪式。这种身份认证式的仪式是双方家人所需求的，特别是在出远门前。不外对同窗们而言，不只是婚礼，还是送别，有些“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的意义。酒席间，回想的话和瞻望的话交替呈现，一筐一筐的;白酒和啤酒也是交替上桌，一箱一箱的。张午界酒量比较浅，但那天丢了约束，喝得相当奋勇，最后舌头拐着弯儿，昆城话讲得有点像英语了。散席的时分，徐从岚悄然对我说，午界睡一觉就好了，你们几位晚上过来继续聚。那时分的昆城，宴席就是这么野豪，白天闹腾过了，晚上也不能冷落，普通会召唤几个好友再守一守喜气。我从温州过来赴宴，当晚也不打算回去，毫不犹疑就允许了。

当天晚上，七八个要好的同窗又凑一同，坐在院子里的一张酒桌前。我的酒量比张午界还弱一些，喝一点就上脸，再喝一点就容易招来胃的造反。好在此时上方有月亮，又没了白天的喧哗，合适小饮聊天。同窗们慢慢吃着，一边说一些闲话。我问张午界未来细致的打算，他说往常想细致也细致不了，反正先花几年时间把博士拿下;从岚进来也会继续读书，在美国只需拿着高学位，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失控。从张午界收敛的口吻中，我能捕获到他的得意忘形，究竟他去的是著名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又是全额奖学金。更重要的是，我能觉得到他有一股在专业上奔驰的愿望，也就是当年在山上要计算天上星星的那股劲儿。不外即便去摘天上星子，返过身子还得回到空中。我对张午界说，以后呀不论跑得多远跑得多久，你还得想念昆城想念这个院子，由于这一辈子你和从岚严重失控的夜晚，是从这里开端的。同窗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徐从岚走了过来，轻声宣布一件事，让我们移步树下去见证一下。

呵呵，在这个新婚之夜，原来他们俩决议干点有趣的事儿——想想也是，一对行将出国的留学生婚礼，总得跟小镇上普通的婚礼有所区别吧。大家随着两人来到桂树下，那里不知啥时曾经挖了个小深坑。张午界拿了旁边的一只陶瓮，搁在深坑的底部。伴着同窗们见证的眼光，张午界和徐从岚各自将一个荷包放入陶瓮中。两个荷包里各有一张纸，分别写着一段相互失密的文字。这是他们心里的秘语，先寄存在时间里，相约五十年后翻开。

这的确是个好玩的游戏，有点浪漫又有点别致。随后张午界用铲子取了一铲土送到坑里，将铲子交给徐从岚;徐从岚认真铲了一下土，把铲子交给旁边的同窗。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轮番铲土把坑填上。有点可惜的是，旁边没有一只相机记载一下。

说真实的，月色中的这个插曲固然有趣，当时大家并没觉得有额外的意义。究竟只是一个游戏嘛，将陶瓮埋好后，事情似乎就过去了。同窗们继续回到餐桌上喝酒聊天，赚钱路径呀昆城未来呀美国生活呀等等。那个晚上大家坐到很晚，简直忘了洞房还在等着新郎新娘。

婚礼之后，张午界徐从岚先后去了美国，我跟他们又少了联络。那时分没有手机，联络不方便，我和张午界只是有过几次邮件往来。时间恍惚岁月不居，再见到他们，已是十多年后了。

（以下略，全文刊载于2023-1《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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