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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李希仲62万字长篇小说《粉巷》新版(27~35章)

2023-3-16 17:07| 发布者: 挖安琥| 查看: 133| 评论: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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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62万字长篇小说《粉巷》新版-李希仲- 李希仲,1941年9月28日出生,西安市长安区滦镇街道红庙村人。笔名有桐荫,消夏等,大学文化水平,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柳青文学研讨会理事;中学语文高级教员,先后执教于 ...

62万字长篇小说《粉巷》新版


-李希仲-


李希仲,1941年9月28日出生,西安市长安区滦镇街道红庙村人。笔名有桐荫,消夏等,大学文化水平,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柳青文学研讨会理事;中学语文高级教员,先后执教于长安师范和长安一中等校。主要作品有:《石蛙自鸣》(散文小说集)《粉巷》(长篇小说上下部)《栲栳村》(长篇小说)《留公史话》(史话方志,与人合著)《五味集》(或称《聊斋》,文言短篇小说120篇)《作文鉴略》(文论)等。


【内容提要】


本书以清末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西安城乡60年间跌荡起伏、波诡云谲的历史为背景,以古董商富豪孟宪印夫妇的兴衰际遇及其儿女的长大史为主要线索,肯定和讴歌了中华民族恪护传统美德,热情赞扬与时俱进,坚持不懈探求谬误,走上反动道路的的质量和肉体;同时,也揭露了封建军阀、政客及形形色色的残渣余孽的丑恶面目和剥消敲诈人民的血腥罪行。塑造了以孟丽君为中心的一系列个性悬殊而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


(27~35章)


第二十七章


周长生由孟氏馆出来,满肚子的不高兴。他在文宝斋转了一圈,看看没有什么事情,就转身去三盛合钱庄了。一会儿,他接待了几位小股东,喝了几杯茶,和几个年长的先生闲谈了一会儿,就顺路蹓跶到柏树林。远远地看见黄麻子染作坊门前围了一圈人,锣鼓儿敲得叮当响,不时地传来一阵笑声。走进一看,才知道是河南洛阳来的几个耍猴的,这时分,正演猴戏。戏目是“三娘教子”,演三娘的母猴儿是内行,当训猴师把牵索一扯,唱了一句“手持家法将儿打”,那猴三娘真地动了怒,用鞭子在训猴师的身上抽了一下,训猴师给打疼了,一捞鞭子就打猴三娘,猴三娘呲牙一叫,训猴师骂了一句:“不孝的奴才你翻了天!难道说丁郎还在世间?”猴三娘赶紧爬在地上叩了三个头。观众都拍手大笑。然后有一个美丽的小姑娘笑嘻嘻地捧着盘子讨钱,嘴里不停地喊着:“各位看官大人先生给个面子吧,一百个钱未几,一个钱不少,小女子家乡遭难,十家九空,一家人脱险出来,就希望各位看官们赏口饭吃!”周围的观众大都或多或少的抛几个铜板,也有转身走了的。周长生是斯文人,那女孩一看,先屈体一礼说:“老先生德高望重,子孝媳贤,儿孙满堂,种种福吧!”说罢,又是一礼。周长生发了内感,随手从衣袋里抓出一把铜板来,足足有十多枚,悄然地溜到那女子的盘子里,折身走了。到了南门外王二拐子的酒店里,要了两碟小菜,一碟葱花凉拌狗肉,一碟卤水酸辣黄瓜和一壶桂花黄酒,在二楼上临街坐了,一个人自斟自饮。喝着喝着,不觉得热气上涌,头脑发胀,唱了一段“孔明祭周郎”的秦腔,声不高而远亮,字不真而中听。邻坐的酒徒无不拍手,街上的行人也都仰头张望。而周长生却我行我素,目无他人:


“周都督你只知放手而去,


丢下了东吴业谁保社稷,


我与你共患难雨舟共济,


你走后诸葛亮孤身无依。


曹阿瞒坐中原狂傲无羁,


谁与我结孙刘抗衡半壁······”


一时间,声泪俱下,抓起酒壶,一饮而尽,杯盘狼藉。周长生醉了,沉沉地醉了。王二拐子赶紧雇车把周老板送回瓦胡同。


刘素梅曾经视而不见了,她知道周长生是个酒量不高而见酒就醉的人。周长生的喝酒有两种状况,一种是遇到喜事,快乐得没法说,借酒助兴;一种是心里郁闷,言传不出,以酒浇愁。其实醉不了多久,只需喝三杯紫阳毛尖,就像梦醒了一样,没事。


刘素梅的话不错,果真三杯毛尖下肚,醉眼清明,神态复苏,战争常一样。刘素梅见丈夫醒了,赶紧从桌上拿过一封信来,递给丈夫说:“这是你走后不久,邮差送来的,这是嘉楠学校里来的,你看看是什么事。”周长生翻开,看着看着,不由得喜笑颜开,忍不住大声说:“我们的嘉楠考上英国留学生了,不久就要留洋了。”周长生从床上跳起来,大声喊:“周嘉楠,我的孙女儿,考上留洋生了!”幸而周家是村外独院,要不然这一喊,整个瓦胡同都要被震炸了。刘素梅吓得忙捂耳朵,笑着赶到院子说:“你疯咧!”话刚说完,又看见丈夫站在蔷薇架子下抽泣,眼泪一滴一滴滚到脸上,挂在腮边。刘素梅吓了一跳说:“你怎样了?”只听见周长生笑着说:“应琪,应琪,你通知你媳妇说,就说你们的女儿嘉楠考上留洋生了!你们也能合上眼了。爸爸我也能对得起你们了!”刘素梅也哭了,她也想自己屈死的儿子,惨死的儿媳,心像刀割一样,一边哭着,一边扶着丈夫回到屋里,拧了一条热毛巾给丈夫擦了脸,然后自己也擦了脸。周长生笑着问:“素梅,你知道英国在哪儿?”刘素梅抿嘴儿一笑,周长生立刻捕获到她脸上失去的青春,步上去,狠狠地亲了一口。素梅赶快推开,笑着说:“老了,放稳候些。”


周长生笑着说:“英国,英国人靠卖鸦片成了当今世界上首位强国,疆土不大,但权力不小,人称日不落国,远着哪!在地球的边上。坐轮船也要走多半年哪!你知道么?”刘素梅嫣然一笑,说:“就你能,你能到英国去么?还不如我们嘉楠一角儿哪。”周长生只是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周嘉楠在德国的普派勒慧女子学校是德才兼备的有名人物,更兼体貌出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门门功课都排在第一,加之性格温柔,态度温雅,一笑夺人心。首届校花,她当之无愧。最喜欢她的先生希米求斯女士的丈夫达尔德利,又是英国人,夫妇俩都是酷爱中国文化的,他们都十分喜欢品、才、貌全优的周嘉楠,多次给嘉讲英国虏掠中华的罪恶,劝嘉楠去英国留学,未来报效祖国,两人一磋商,就引荐嘉楠报考英国剑桥的留学生,谁知一箭中的,周嘉楠名列第三被录取了。学校决议三月间动身,九月开学。周嘉楠快乐得激情难抑,穿上她最喜欢的月白绸质的蓝花旗袍儿,今天走亲戚,明天会朋友,就是不想到孟氏馆去,而且连孟家的人也不想见。没事儿了,就坐在蔷薇架下的石凳上哇啦哇啦地读英文,慢慢读着英文版小说《筒爱》或《大卫·利波菲尔》,或者静静地合眼儿躺在藤椅上想心事。一张俏脸儿,一双白玉臂,两条诱人的玉腿,连蝴蝶儿也不时地偷偷飞来观赏。


转眼间,景逼三春,繁红闹紫,燕蹴莺翻,柳絮纷飞,正是春和花盛世时,却见细雨清明来。城外人家,户户祭祖,家家上坟,白头携眷,仕女如云。周长生领着妻子刘素梅和孙女周嘉楠提着竹篮儿也到坟园来了。他们来到一个不太大的坟丘前,燃着一对蜡烛,一张一张地合成烧化着方眼儿纸钱。夫妻两围坐在熄灭着的火堆旁哽哽噎噎地哭着。只见周嘉楠跪在地上,连叩了六个头。然后由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慢慢地哭读着:


父母阴灵大鉴:


今值清明佳节,不孝女周嘉楠,侍祖父母,备钱、烛、果脯,致祭于亡父母周讳应琪暨韩讳素玉墓前:


清政失修,豺虎当道,吏匪无分,致使良民遭殃。念父母生性温善,年岁青青,遭遇厄运,为虎豹吞噬,灵肉纷飞,惨不忍睹。赖祖父母大慈大悲,忍丧子之痛,育襁褓之孙,十有四载,年年月月,冬冬夏夏,日以眼泪洗面。林中鸟鸣,床上儿哭,祖父母血泪斑斑,心如刀绞,茫茫人海,谁知个中况味?明月夜,风响时,披门外望,疑儿与妇之归来。日迟迟,雨绵绵,念哀魂之何归?父知之乎,母知之乎!儿五岁始知人事,玩于大街,游于邻户,进出于亲戚之门,每见别家孩子呼爹唤娘,未有不误呼祖父母为爹娘者?爹在何方?娘在何地?额头湿湿,仰见祖父之泪坠;腮边漉漉,含祖父母之血滴。三声之后,复三声,父母无应,儿失声哭,祖父母亦失声哭。三人六泪眼,谁知此中之悲痛乎?祖父教儿六岁读诗书,告儿曰:“汝父母在书中。”儿日日夜夜,苦读不懈,口舌生疮,手肘成胝,唯思见父母之面而竞不可得。上游天界,下索黄泉,魂在何地,体寄何方?书如烟海,体舟魂楫,何日是了!儿在书中若飘蓬随风,如蜉蝣荡波,时上时下,时东时西,然一念不毁,情志弥坚,不见爹娘,誓不回头。十许年来,泪已尽,声已嘶,爹娘公开如有知,能应儿一声否?


一赖天时师长,二赖祖父祖母与爹娘,三赖儿矢志不渝,今侥倖考上英国留学,不日将远渡重洋,求知异邦。儿去之后,望父母魂灵儿常回家看看,祖父母年事已高,儿去意已决,日日夜夜,心悬悬,情切切,何可放心得下?儿到异国,潜心致学,不忘祖父母重托,更不忘亡父母之渴念,异日回归梓里,坟头树碑,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不孝女嘉楠拜祭


清明 吉时


周长生夫妇已哭昏在坟头上了。


几只乌鸦哀鸣着,回旋而去。嘉楠浑身上下,被雨淋湿,一团粉脸蜡黄,她挣扎着扶起祖父母,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阡陌娇杏花笑浴于濛濛细雨中。


九月四日中午,孟宪俸印夫妇用完午餐,丫环青杏送上两杯清肠暖胃的祈门红茶,慢慢地品着,一阵茶香,充溢着宁静而华美的居室。碧桃把两把藤椅平平地放在院子里的一丛木瓜海棠花下。孟丽君一边品茶,一边认真端详着这花国的巾帼英雄的风采。她比起牡丹、芍药等花国的后妃们来,自然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只需有人瞧得起她,让她露露脸,她也会显现出自己的特性来:身体瘦小,皮肤也不白嫩,毛茸茸的,老太婆的硬斑过早地出往常她的脸上和身上,倒卵形的叶儿,基本夺不来男人们的眼光。只是到了季春时节,才一丛一丛地开些浅红色的花束。要说起花国的美人来,无论无何也数不到她。可是她的脾气古怪,洁身守贞,枝上有针一样的刺,那个轻狂的男子要试着占她的低价,常常手上会带血,而今曾经结出嫩黄色的果子来,不时地向外渗着细细地酸味。她孟丽君就喜欢这种性格,自持自谨,本天职分做自己该做的事儿,不招风显能,不无事生非。


孟宪印的眼睛一直盯在院子北边房檐下的一棵白木香花身上。它固然藤条儿软绵绵的,没有气力,但却善借人力,乘时而起。它缠在旁边的桂树和花榆身上,爬上屋檐,死劲地伸展着,它的每根枝条,每柄叶子,每朵花儿,都能放出香气,令人喜欢。聪明人也常常能从中悟出许多智略来。


“夫人。”小青杏匆匆地走进来。


孟丽君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急得喘气的青杏,说:“有事慢慢说,女孩子家,不敢毛手毛脚的。”


青杏用手压住胸口,静了片刻,才双手递过一封信来,孟宪印一看小丫头慌张的样子,轻轻笑了:“啥信,那么厚的一叠子?”


孟丽君看了看封皮,就知道是周嘉楠写的。但是她知道,只凭着她识的那几个字,是读不懂那才女写的东西的。她翻开看了一会儿固然不尽了解,而大约意义却也明白。孟宪印很有自知之明,痛快不接不看,只是闭着眼儿听着。


丽君看完,半晌不说话,静了一会儿,叮嘱碧桃说:“快去前边明楼请请汉宁爷爷来看看吧。”汉宁原本就是孟氏馆的大都院,一年有一半时间都住在东院明楼后房,丽君打发碧桃去请,一会儿就过来了。


孟氏夫妇看见汉宁走过来,忙起身让座。青杏又端过一把藤椅来,放在宪印的对面儿。碧桃移过一张小茶几,稳稳地放在三人中间,然后沏了一壶汉宁最喜欢喝的紫阳毛尖茶,笑着点点头儿。


丽君把信递上来,宪印说:“就请汉宁叔读读吧。”


汉宁呷了一口茶,展开信笺读道:


不孝甥女周氏嘉楠拜书于舅父母膝下:


儿自婴年,严慈并失,赖祖父母抚育,后得舅父母护爱成人,今已十五年矣。五岁随祖父读诗书,略知礼仪,虽生性驽钝,亦知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之理,况舅父母朝暮慈露滴滴,十有余年。夏夜月明,儿酣眠于舅父母怀中,小曲微吟,催儿进入梦境,轻挥小扇,为儿摇凉驱蚊。冬夜雪深,儿哭欲饮,舅母忍寒生火,汤水勺进,润儿枯皱之肺叶,增舅父母额头之年纹,儿心何忍!啼饥号寒,惊舅父母之慈心,哭爹呼娘,断舅父母之肝肠。年年月月,日日时时,朝朝暮暮,未有不劳及佛慈之舅父母者。儿非木石,岂能忘乎?十年寒窗,不敢有殆,萤灯虫唱,口不绝吟。百花闹春,冬梅冷傲,儿不曾一睹。街市妙唱,猴耍百艺,儿不曾一临。心绝于世路,意断于私欲。如蠹蛀书,如蛇钻洞,未敢惮劳。普派三年,腰围有减,师友多念勤奋,亲族多讥无恩。儿思之念之,甚有愧于舅父母者。更有甚者,拒表兄之瓜投,绝舅父母之媳爱,有悖常理。顾儿念之,人生百年,不可不慎,结志同心,始有幸福之望。表兄雅志高唱,当求名门妙姝,儿不敢企足高攀,塞丑陋于花室,误骥足之锦程。人各有志,不可强勉,江河分道,自有异投,望舅父母知之谅之,儿不胜感戴千秋矣。


儿辞亲去国,矢志远游,赴英园求学,未敢过府拜别,望舅父母无怪,所赠璧宝,敢允跪献。儿去矣,望舅父母善养玉体,不可过劳伤神。孟氏之业,兴隆不衰,烈油烹鼎,来日可待。表兄弟年届志学,当多鼓舞之。书不尽言。


不孝甥女嘉楠泪墨拜书


11月18日


汉宁读罢,泪潸潸出,唯无言端坐而已。宪印、丽君失声痛哭。


金风渐起,桂叶沙沙,几只准备南飞的燕子站在涵楼屋下的巢口上东看看,西望望,大约要等到主人收泪之后,它们也要告别一句,南飞回籍了。


聪明的碧桃,端来两盆温水,三条毛巾,让三人净了脸。


汉宁背着双手,在院子里来回踱着,孟宪印站在白木香下冷冷地出神,孟丽君垂头沮丧地回卧室休息去了。


原来半年之前,孟宪印瞒着丽君,在同福楼备了一桌酒席,托媒跟姑夫姑姑再提二有和嘉楠的婚事,随手捎去金戒指耳环首饰等作聘礼。周长生夫妇不便拒绝,转告嘉楠;嘉楠淡淡一笑,说:“爷爷奶奶不用管了,只说我点头了。”于是才有了今天的回书。汉宁念完书信,回头看着丽君,丽君笑了笑说:“这事原本就不该提;有这个结果,宪印也就彻底死心了。”


宪印垂头沮丧地和汉宁在大厅坐着喝茶,谁也不说一句话。西墙下黑漆条桌上的自鸣钟响了十一下。孟宪印的思马似乎从很远很远的中央被牵回来,漠漠地看着尉迟汉宁。汉宁用右手指头悄然地点着桌子说:“嘉楠是个好孩子,可惜你孟家没福,其实她是对的。”说罢,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眨眼间,他似乎想起了一件大事似的,说:“听说齐先生说,王厚生分开孟家,当晚就过世了,给他们另找个先生呢还是有别的打算?”


两个人正说着,门口传话说:“齐云逸和海陵子先生到了。”两人整衣出迎,孟丽君也净了脸跟出来,满脸堆笑地上前握住海陵子先生的手,说:“海陵子真是风采逼人了。”海陵子先生笑着说:“孟夫人温雅慈厚,让我自愧!”说着,一同入座,丫头上茶,丽君拉着海陵子的手,款叙寒温。


碧桃接过海灵子先生解下的雪白纯丝长围巾来,挂在大厅西北角的玉色红木衣架上,海陵子先生摆了一下头,拢了一把满头乌云,轻轻一笑,一张梨花白的脸愈加美艳,玉腕银镯,格外诱人。青杏碧桃站在孟丽君的身后,指指比比,啧啧赞扬。海陵子先生似乎也看出来了,赶紧展了展衣袖,低头敛神去了。


孟丽君看着汉宁和齐先先夫妇问:“听说美国人在西门外办了个什么安心会学校,和嘉楠读的德国人办的普派勒慧学堂一样么?”


海陵子说:“夫人说对了。大凡外国人办的洋学堂都打着宗教的幌子,实践上是吹嘘他们的国度多么多么好,把中国的人心拉到他们一边去。”没等海陵子讲完,齐云逸就启齿了:“这还是我通知你的。我在日本的时分,接触了几个西洋人,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不外,也不尽然,要置信哪儿都有大好人;再说,凡事都有阴阳两面,吃桃子也要吐核,洋先生固然意在鼓吹他们那一套,可点会讲些洋学问,咱只学科学技术就行了。至于圣约呀,什么等等的一概不听。”说罢,看看海陵子一笑。海陵子回敬他一句:“你不是吹嘘你在日本认认识一个叫什么滥皮袄的美国人,在安心会学校当教员么?”


孟丽君一听,笑着问:“再没名字叫了,叫滥皮袄!”齐云逸笑着说:“孟夫人别听她的,人家叫‘蓝皮里·奥’,哪里叫‘滥皮袄’!”众听了,都看着海陵子笑。海陵子脸一红,扭过头看着窗外院中怒放的黄菊花,留心两只蜜蜂钻弄花心儿,齐云逸也觉得无趣,只好悻悻地弹落烟卷上的残灰。


孟宪印想了想,说:“啥货放在啥架杯上;不是念书的料,就别硬往学校送。以我说,让大有和三有上学去,二有倒是干些实践的事情,或许还能学些真身手。”


“你总不能让他再挑你的古董担子吧!”孟丽君不称心肠看着丈夫。


孟宪印回头看看妻子:“挑古董担子有什么不好?咱这家当不是挑古董担子挑出来的么?”


汉宁一看话不投机,就说:“宪印的话不无道理,其实,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古语说,‘刘项原来不读书’。汉高祖刘季游手混混,得了天时世势,他挣的产业不是比他的二哥多得多么?后他们还都称王称霸呢。我想,先让人去西关看看再说。能念吗,就送去读几年书,以后干事腿长些;不能念,不去也行,就按老侄说的,把二有送到一个行当上约束着干些事儿,时间长了,也会出息的;若是时运来了,乜许还能捞一把,也未可知。”宪印听了,心里快乐;丽君听了竟觉得怪怪的,心想:怕是宁叔变个法子敲警钟呢。


第二十九章


几个人正说着,只见三盛合钱庄的二掌柜和合领人抬进两盆黄菊花来。那两个抬花的仆役把花放在涵楼外的廊沿上,折身走了。和合笑眯眯地弯着腰,对孟宪印说:‘时下才九月,菊花初开,我在东门外王拐子的花圃里见到了,固然苞蕾还没绽放,可气势猛着呢。王拐子说,养到月底就开大了,能开到老碗口大呢。这是日本九州的佳品,祖宗原来是中国的金菊,黄巢写菊花诗时,看到的就是这花的祖先。”


齐先生一听,笑着说:“和掌柜是个斯文人,我要讨教和掌柜两句。”和合赶紧弯腰一礼,笑着回答:“齐先生过奖了,我是个什么人 ,敢当得您齐先生用‘讨教’二字。齐先生有什么指教,请讲,和某愿恭听明诲。”


齐云逸笑着说:“黄巢当年持鞭赋诗时,面前的菊花,是今天这两盆菊花的第几代祖先?”和合也是个擅长戏谑的人,笑对道:“齐先生饱学之士,难道不知道吗?当年黄巢赋菊花诗时,手中提的是开山黄金宣华斧,不是悬着盘龙九节鞭。黄巢豪饮,听说顿饮八缸不醉。这一天,巢军围长安,长乐房花圃的主人郭驼橐子的孙子,郭小驼献给黄巢两盆金菊,当时黄巢正饮闷酒,因了唐宫美人大半逃逸,没有尽纳归黄王,是以心情抑郁,饮至十缸时,略有醉意,一见菊花,诗兴勃发,索笔在手,于西城墙上写下了《咏菊》诗:


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戴黄金甲。


听说,他抛笔于地,其声甚烈,西城楼为之倾斜,巢军入城,满城尽呼万岁。那年是大唐僖宗乾符六年即公历879 年,到今天大盖也有一百多个年头了。菊花一年历一代,算起来,这两盆花怕是黄巢所见金菊的第一千零二十九代孙子了。”说罢又眯眼弯腰连拱了五个揖:“让各位先生和夫人见笑了。”说着就要分开。


齐云逸和汉宁赶紧挡住了,齐先生说:“快步,快步,和先生是个博才健谈的人,于唐史研讨甚精。我再讨教,黄巢写诗的几块宝砖,藏于何处?”和合一边退去,一边笑着说:“原来藏在敝人祖先的箱子里,不时传下来,到了不才手里,丢得不知去向了!”说着,已退到静楼门里去了。


孟宪印觉得和合学问深,人又能干,赶紧叫他回来,叮嘱说:“和先生办事,我很放心,你亲身去西门外探听一下,看看有没有美国人办的一个叫什么安心会的学堂,状况到底怎样,弄分明了,通知我一声。”


和合一下子快乐了,说:“孟先生一搥敲到鼓心儿上了。要说别的学堂,不才一点不知,要说安心儿会学堂,我却是了如指掌了。”


齐先生笑着说:“不会再是胡诌吧!”


“不会,不会,不才是什么人?趣笑归趣笑,正事归正事,给我十张嘴,我也不敢在孟先生跟诸位跟前胡诌。要说起美国人办的这所学校的事,话就长了。”汉宁笑着说:“愿闻其详,和掌柜不要截戏。”和合说:“不才不敢。”说罢清了清嗓子,玳瑁边的茶色眼镜坨下,两只小眼闪了几闪,就像小学生背书一样地说开了:


“地球的‘球’字,转义为良玉,故从‘王’得义,是极言地球的可贵,地球也像别的星体一样,悬浮在太空中,不时地转动着,我中华在地球的正面,美国在地球的背面,全国分为五十个洲和一个特区,称哥伦比亚特区。它的首都华盛顿就在这个洲上,犹之乎咱的帝都北京在冀洲一样。另外还有两个海外洲,一个叫做阿拉斯加,一个叫做夏威夷,我说的安心儿会学堂的校董,他们称为校长,叫开·姆泰勒斯,就出生在夏威夷的东南角上,双瞳碧眼睛,卷毛黄头发,肤色白中泛红,鼻如鹰嘴,像洋油红蜡烛烧化后冷凝了,是个混血的二转子货。他信奉什么天主教,从小儿四处奔忙,游学,传教。听说他通英、法、德、日四国文字,跟着中国的曾继泽先生学了一年华语,就讲得很流利了。他于诗文一道,倒也平常,特别擅长物理、天文、绘图、计算之类。其人于光绪初年来华,先在北京浪荡了一年,也想拜见老佛爷,偏偏老佛爷不见。后来经过林文公则徐的路子到了西安,办起了这座学堂。往常有教员一三名,美国人九名,英国人二名,其他三个都是华人。其次工役灶务都是中国人,三年来,收了一百二十多个学生,分了六个班,课程既有洋文,格物、测算、天文,还有咱的老古董《诗》、《书》、《礼》等,不外都是简本。没有酸古溜溜的八股文。去年,我经过一位相知,结识了华人教员张玉书先生,他举荐我认识了校长开·姆泰勒斯,把我的儿子和宝儿送进去了。他们不收学费,费用自备,比起办私塾学堂合算些。假如让齐先生去沟通,可能还省事些。”说罢闪着眼睛一笑,然后弯腰仰面,等候着孟宪印讲话。


汉宁笑着问道:“和掌柜进过洋学堂,一定会说洋话了。”


和合笑着说:“洋人跟咱华人舌头长得不一样,说起话来,似乎有几十条舌头在嘴里乱搅。不外有两句礼仪性的话,略可听出来,一句是‘狗在你门儿屎。’一句是‘死完,死完’。这不像日本小猴说的‘喊呀爱哭呀 、俺才不吃你那一套’一样么?”齐云逸站起来,走到和合跟前说:“和掌柜,行啊,还真的洋化了!”海陵子抿嘴一笑,只和孟丽君静静地坐着听他们说话。


孟宪印不说话,只是冷眼看着尉迟汉宁。汉宁沉思了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一字一句地说:“看来美国人办学堂,其意不在赚钱,而是想改动中国人的素性,所以老佛爷不喜欢,谕旨痛斥过;皇上也御训说‘别在国制政令上胡摸搭’。不外,我看他也不敢抗旨不尊,只讲洋书洋技,不会有啥大坏处。再说,孔圣人留下了好多好东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得都不错。说到底,念书就是改动人性。把不仁的变仁,不义的变义,愚的让他智,无能的让他有能。不宜于天地间的,使之宜于天地间。曾文正公,当世人杰,他经验儿子时说,‘人之气质,由天而生,本难改动,惟读书则能够熏染气质。’又说,‘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读书能够变换骨相。’这都是体会精深的中央。按刚才和掌柜讲的,美国人的学堂,有没有这样目标,可不能把好端端的一个中国人,变成一个金链子板凳狗儿。”说得大家都笑了。


孟丽君笑着说:“宁叔说得对。我看我家的三个孩子,特别是二有,也真该好好改动改动性子了。一天天长大了,性子再变野了,野马似的,咋能收管得住!挽个络头戴上,训训性子。”


汉宁看看海陵子笑着说:“海陵子先生,女中彩凤,于此必有高论,望能赐教一二。”海棱子环顾四座 ,心情慌张了一阵子,未语脸先红。丽君笑着说:“不论他,齐先生捣乱,回去撕他耳朵,罚跪,不许上床。”海陵子笑了笑,说:“孟夫人,好一篇治夫论,真有趣。”说罢,敛容拢鬓,温言婉语,说出一段话来:


《礼·大学》上说:“致知格物,物格然后知至,知至然后意诚,意诚然后心正。”汉儒郑玄以为,所谓“致知格物”,就是接触事物,取得学问。北宋司马温公说:“《大学》曰‘致知在格物’。格,犹捍也,御也。能捍御外物,然后能知至道矣。”他的意义是说,人能够抵御外来物俗的诱惑,然后才干‘致知’,抵达‘能知至道’的境地。‘诚意正心’是在‘格物’‘致知’基础上立德的措施和途径。《礼·乐记》上说:‘著诚去伪,礼之经也。’是讲人要意念诚恳,摒除虚伪。《中庸》说:“诚者,天之道。”看来,孔门立教,贵在治心。《素问·灵兰秘典论》说:“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灵枢·邪客》言:‘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肉体所舍也。’都强调正心的重要性。居心邪僻,‘立德’也就谈不上了。明太宗说:‘教子之法,最重要的是正心,心能正了,什么事情都能办好,心若不能正,各种私欲就会乘虚而入,那就不得了。’明朝的忠臣杨继盛,被严嵩所害,狱中遗书给两个儿子说,‘心为一身之主,如树之根,假如之蒂,最不可先坏了心。心中若是存天理,存公道,则行出来的都是好事,便是君子这边的人。心里若存着人欲,是私意,虽行好事也虎头蛇尾,虽欲外面做大好人,也会被人看破。根衰则枝枯,蒂坏则果落,故吾要你休把心坏了。’这些话,都是金玉良言。多读书,则能够使人气质清纯,心神端正,德操也会高尚,避免差错和邪恶,而得之吉利和祥瑞。这种人能得到老天的保佑,富可百年,寿可百岁。说这些话的人固然早都随着他们的的时期过世了,但在修德治身上也还大有益处。人的德性好比船只,船大且好就能载重行远,也能抗住风吹浪打,经地住人世锤炼。海天一日百变,行船能躲得过几回?世浪瞬间发作,人总不能老到娘的怀里。德厚了船坚,识见广博,才干经得了折磨。即便不能成就大业,也总能够成个大好人了。


海陵子说罢,站起来,笑了笑,用谦和温款地语调气说:“一篇浑言,有污各位尊耳,万望恕罪。”孟丽君一改听话时的正容,拉住海陵子双手笑着说:“果真是一代才女子,能分给我些就好了。”


孟宪印也很信服这位才女,只是对她说的话,不甚了了。只是随声赞同道:“讲得好,讲得好!”半晌闭口不语的和掌柜也慢慢站起来,道貌岸然地说:“名不虚传,名不虚传,真是名不虚传哪!敝人固然无学,‘四书’‘五经’却也读了不少,向来颇以博闻自诩,今天倾听大才妙论,始知五岳之外,尚有高山;东海之外,另有大洋。污池老蛙之野讴,何敢较彩凤之清鸣哉!”说罢一揖。反弄得海陵子不好意义了,一朵红云升上耳腮,笑着说:“和掌柜学富五车,识见博雅,岂贱女子可望其项背邪!”


尉迟汉宁听了海陵子的一席说话,由衷赞同说:“古人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海陵子金玉之论,让老朽感佩由衷,只可惜身为男子,又枯朽无用,但愿下世托生女流,立雪聆教,则福星高照。以老朽愚见,美国人办的这所学堂,中西合流,治心炼志,致知格物兼而有之。三个小子,特别是二娃子,野马脱缰,不可再听任自流,堵狂流于闸槛,囚野兕于棚厩,总会有些益处的。送进安心儿会,过几个月再看,不知宪印、丽君以为如何?”


孟宪印看了看丽君,丽君点了一下头,对和合说:“和先生那边有妥当的人了,先去布置了吧,费用先由你那里支销着,年终再结算。”


和合道貌岸然地允许了一声:“是。”


时至正午,厨房报说,酒宴完备。于是众人入席,宴毕,散去。


第二天,孟丽君亲身陪和合就把三个儿子送进安定门外的安心儿会学堂了。一路上,孟丽君叮咛三个冤家了多少话。大有和小仨不时地点头,说:“娘你放心,俺们听娘的话,听先生的话,守规矩,不让娘费神;把书嚼烂,砸在肚子里头!”二有贴着娘的耳朵说:“娘,我只想要嘉楠;你把她买回来给我,我就能安心念书了!”


“年岁小小的,又胡说了!娘问你:那你能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摔上天去么?”


二有摇摇头,说:“不能。”


你听娘说;你要是也考上留洋生,娘准给你把周嘉楠娶回来。往常却不能;人家看不上你,跟你不般配,也不适合;凡事不能勉强;强扭的瓜不甜;况且,世上的事事物物不是用钱都能买来的。嘉楠是活生生的人,是你姑爷姑奶的命脉,满西安城不可多得的女才子,未来要干大事呢。人的身子不是物品,哪能拿钱买!你好好念书,书念成了,满西安城的好姑娘挑着捡着娶。以后,关于周嘉楠的话不许再说了,你可记住了。再胡说,娘可要让你皮肉吃亏了!”大有和小仨听了娘的话只吐舌头;二有噘着嘴,不说话了。


到了学校门口,和合领着夫人和三位公子找校长办好了入学手续,又教导了多少话。三有要跟娘回家,丽君哄劝了一阵子,总算留下来了。娘让大有多照顾小仨。她看着大有背着小弟弟找校舍去了。也跟和掌柜坐车回家去。


当天晚上就寝之际,丽君对宪印说:“上洋学堂,老大和小仨或许能有些进益,二有怕学不来好的,又要死巴牛栽进墨缸里了,不能不让人耽心!”


宪印说:“念书,念书,一天到晚老说念书;不说念书没花说了?念书人总是把念书看得太重了。我说,你把心放开,即便三个儿子都不念书,没啥身手,凭咱给他们留下的家底,到十代孙子手里,坐着吃,睡着用,也足够了!”


孟丽君一听吓出一身冷汗来。她猛地坐起来,说:“你又说这些懵懂得叫不醒的话了!你没想想,天在转,地在旋,人心随世变,谁能煮熟百年饭?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连同大清朝的康熙爷祖孙三代留给后世子孙的家底没你的厚实?猫叼的,鼠咬的,明吃的,暗拿的不说,前后不到百年,东洋人、西洋人一夥夥,八国联军只需八千人,打得大清的泱泱帝国七凌八落,狼撕狗扯,到往常还有多少?岳大将军的家底不薄吧,后世子孙咋样了?我爹娘留给咱的产业也不少吧,吃了几年?咱脚下踩的地,头上顶的房,十年前姓孟吗?你问问,西安城四大街连富三代的有几家?留给儿孙最牢靠的不是金银,不是房屋,不是士地,而是人品,是德行,是真米实曲的身手!古人没你能,人家都说‘劝君莫拿油炒莱,留给儿孙夜读书’。这些话俺给你说了八百遍了。孟宪印,你也该醒来,别死在梦里头了抱个钱字说鬼话!”


“我让他们省着吃、俭着用,把一块钱薛两半花!”


“他们听你的!你能跟他们同年老?日月不催人自老,你我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天是他们的天,地是他们的地,万事都由他们抡;你能走阎王判官的门子再回粉巷大院?想得美!”


“······”孟宪印没话说了,肚子里憋了一窝火,心想:丽君变了,变得把钱不当钱了;把二子不当儿子了。花钱不说了;对儿子下毒手,难道说二有不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打不心疼的娃?只可惜爹走了,二有没了护身佛。他嘴里冤枉,又怕说出来惹丽君生气。于是嘴唇嚅嚅地哼哼叽叽,丽君听不出他说的一个字眼来;自己心里也难受。


孟宪印出气常用两个措施:蒙着被子睡觉和去回民街转悠听马回回说《水浒》。他睡了一会儿,恍恍惚惚只作恶梦。刚入睡,眼前闪出一幅画:一片好大的荷花池,周边亭台楼阁,奇花异树,珍禽怪兽倒影池中;顿时天崩地裂,荷花池子撕裂成碎片;忽而又三三两两拼凑起来,分红数不清的丘陵小潭。鱼会飞,禽会说话,两只蜻蜓相互咬得裂翅断腿;忽然黑白两只狗又打起来,满口喷血······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冲梦里醒来。碧桃说青杏陪夫人进来了。孟宪印心里燥热,一个人去回回街转悠。


第三十章


大清内阁大臣会仪,把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崩逝的敕谕发布全国。西安城上至皇族裔孙、督抚衙门,下到州、府、道、县,致使于士、农、工、商及三界九流,必挂白灯,贴白额对联,着孝服祭悼三旬;中止一切喜庆文娱活动。


孟宪印听了放声嚎啕,比死了义父刘长泰还痛苦十分。他立刻布置上下人等悬灯穿白,哀声痛悼。没预想孟夫人却把刚挂上的白灯笼挑下来烧了,叮嘱仆役丫鬟连各处对联也撕了。孟宪印连哭带骂;而夫人却跟碧桃青杏等笑嘻嘻地推牌九。孟老爷子气得四处乱窜,他一出大门,却见姚举人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眯着眼儿,双手拍着腿面,打着拍子,嗨嗨唠唠地唱着自编自演的《梅花落·寡妇哭坟》:


北乡里有个王大娘哟,哭哭啼啼诉惜惶哟,


——哎哟哟,梅花落哟!


老汉死的硬棒棒哟,当晚生了个小儿郎哟,


——哎哟哟,梅花落哟!


聪明机灵长得胖哟,鼻涕流在下巴上哟,


——哎哟哟,梅花落哟!


三岁送儿把学上哟,五岁中了个状元郎哟,


——哎哟哟,梅花落哟!


六岁插花见皇上哟,死拉硬撤招东床哟,


——哎哟哟,梅花落哟!


七岁如阁当宰相哟,八岁进宫入洞房哟,


九岁进宫死在御床上哟,未满十岁过大祥哟。


——哎哟哟,梅花落!


公主一看着了慌哟,扒在地上哭爹娘哟。


——哎哟哟,梅花落哟!


公主气得肚子胀哟,临明儿屙下小儿郎哟。


——哎哟哟,梅花落!。


抱在怀里泪两行哟,乖乖蛋蛋谁来养哟?


——哎哟哟,梅花落哟!


哭着哭着没法想哟,送到庙里当和尚哟。


——哎哟哟,梅花落!


姚举人摇头恍脑地唱得津津乐道,没看见孟宪印从街走过来了。


孟宪印越听越生气,忍不住骂道:“姓姚的,你···按律···当杀···杀···”


姚举人白了他一眼,依旧唱他的曲子。


孟宪印气得大瞪眼,拿姚举人没措施。孟宪印想着自己近年来,诸事不顺心 :儿子不听话,气死先生,搅得他头脑发胀;再加上夫人花钱出手散漫,把日子不当日子过。好比说,王厚生死了,怪谁?赶车的把式让骡子踢死了,还找母马和叫驴么?你却暗暗地送去一千大洋,菩萨心肠,我能说啥话?大好人尽让她当了!这些纠结在心里的疙瘩总是化解不开,给谁说都是俺的错?他,王厚生只不外念了几本滥书,有啥能耐?唉!没法说了,我孟宪印惹不起婆娘啊!只好在心里窝着,看来,念书念书人多半不识抬举,是不能给架板上搁的货!


恰恰到了农历的十月初一日,正是关中习俗的寒衣节,阵阵冬风上紧,雪花飘飘。孟宪印便和夫人上坟祭祖,痛痛地哭几声借以消释没法子给人说的苦闷。于是,轻裘暖帽,带着青杏、碧桃,坐车去瓦胡同东南的坟园给义父母烧化纸钱。(刘长泰死后,三周年,又将其妻贺氏骨殖迁来合葬)瓦胡同的人看着他夫妻跪在墓前,哭的哽呜咽咽,惜惶地流着泪,孟宪印嘴唇嚅嚅着,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其实,孟丽君知道,孟宪印和自己都想着同样的事:人总要不忘基本。水从源头起,木从本根生,没有刘氏夫妇的恩顾,我孟宪印携妻抱子,浪迹天涯,哪里会有今天!往常,坟头的乱草枯了,那一对慈祥的老人,也不知魂游何方,魄落何地?孟丽君,想起了她在洛阳诸葛村的亲人,不由得悲悲切切地哭起来。宪印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也不便再问,只是劝她节哀养神。


两人在坟前的石凳上坐着,仰视天空,彤云翻腾,好似大海里汹涌的浪涛。一阵冬风起,鹅毛雪片飞。车夫张二劝主人快上车回家,孟宪印心闷得难受,又想起昨天的恶梦来,叮嘱说:“去曲江芙蓉楼。”


一言未落,只听见后面有人喊道:“孟先生快步。”回头一看,只见和掌柜从车上跳下来,急赶忙忙地似乎有大事要讲演。宪印问道:“和掌柜有事么?”和合说:“今天早饭后,来了山西一家大生意,说是要存一万块大洋在庄上,不外利息要加到三成。周先生不敢拿主见,让我请您的示下,听说您来坟园了,我就赶到这里来了。”孟宪印缄默了一下说:“先拖他两天,再给口话,这宗大生意,当然要做,但也要防备出错,一要防银假票虚,二要防紧入紧取,存期一年以上的,才敢接纳,你明天和周掌柜说说,越稳越好。”和合允许一声“是”,折身就走,孟宪印叫住了他说:“别那么风风火火的,这种事,是好事跑不掉;是坏事摔不脱。冷一冷,有益处。”和合只是点头称“是”,回答终了,垂手恭立着,看看东家还有什么话叮嘱。宪印夫妇对这位下属很赏识,有学问,有才干,有眼色。说话诙谐,简捷,不拖泥带水。于是又说:“我今日闷得慌,你陪我去喝几杯吧。”和合小声说:“不才不敢。”宪印说:“什么敢不敢的,你们念书人就爱耍这种虚套子,不肯把心里话说出来,让人乱猜。今天我看中了你,非去不可!”和合笑眯了眼,弯着腰说:“既然孟先生有兴味,那就尊崇不如从命了。”说罢,两个丫头扶丽君和宪印上了车,和合也上了自己的雇的洋车,随后前往。车子到了芙蓉楼下,老板从楼上看见来人的势头不小,赶紧下楼迎接,四五个堂倌笑嘻嘻地陪上楼去,在临街的一间房子里布席安座,十分热情。


宪印回头看了看这间房子,固然谈不上华美堂皇,但也称得上雅洁心爱。宪印表示丫头碧桃翻开窗子,白皑皑的终南山,像一条银龙横着身子滚进来。屋子里一瞬间,冷气森森。他低头看着窗下的大街,固然大雪飘飘,但商人们仍辛劳地运营着自己的生意。行商坐贾,叫卖声此起彼伏。宪印怕丽君冷,在窗口张望了一会儿,随手把窗子关闭了,然后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只见室门两边,分置两盆铁树和扶桑,粉墙素净,挂着几幅名人书画,孟宪印不像他义父那样有文墨,固然略略识得几个字,可于字画鉴赏上却绝非内行。和合一见东家那迷茫的眼光,走上一步,指着北墙的草书说:“这副字写得雄劲苍茫,乃是年羹尧大将军酣书的唐李太白《夕宿杜陵登楼寄韦繇》四句:‘浮阳灭霁景,万物生秋容。登楼送远目,伏槛观群峰。’这一副是岳钟琪草书的吕温《登少陵愿望秦中诸川》:‘少陵最高处,旷望极秋空。君山喷清源,脉散秦川中。’南面墙上的是本朝四品御史赵舒翘手书的岑参《过酒泉忆杜陵别墅》,‘昨夜宿祈连,今朝过酒泉,黄沙西际海,白草北连天。愁里难消日,归期尚归年,阳关万里梦,知处杜陵田。’”


固然和合讲得长篇大论,但宪印哪里能听得进去。和合看着孟宪印打不起肉体,为了讨东家欢心,就提了个问题说:“孟先生在瓦胡同住了那么多年,可知道这曲江的来历么?”宪印摇摇头。孟丽君也看出了和合的用心,就笑着说:“这就有劳和掌柜给合成合成了。”和合恨不得要在孟夫人跟前卖弄卖弄。于是清了清嗓子,一五一十似地大讲大论。他说:


“说起这个曲江来,可是大有来头的。听说,大汉才子司马相如写了一篇《长杨赋》,宏丽富赡,传唱于长安。《史记索隐》引张楫说,苑中有曲江之泉,中有长洲,又有宫阁曲流,谓之曲江。这里的芙蓉苑,就是司马相如文中所说的宜春下苑。隋时改大业城建长安城的时分,工师宇文恺以为这里不便筑坊住人,开凿成池子,引黄渠水蓄之,以其岸迂回,故名为曲江。隋文帝不喜欢这个曲字,就改名叫芙蓉池,种了不少芙蓉,中唐韩昌黎有诗说,‘曲江千顷荷花净,平铺红蕖蓋明镜。’可把个芙蓉池画活了。也有人说,芙蓉园,原本是隋代的离宫,占地三十顷,周长十七里。又有人说,池的西南有杏园,清明前后,红杏枝头,春雨纷繁,逗得才子佳人,心跳意乱,这里可就繁华了。自唐以来,芙蓉园就是楼台亭阁林立,万人游赏的中央,歌馆、酒楼,亘古未有,红袂遮日,日夜弦竹不绝于耳。自明、清以来,刀兵频冗,较前差劲多了。池面缺乏原来的一成;景观消逝得杳无踪迹了。”


孟宪印夫妇听呆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分,小二把菜上齐了,两个车夫另桌坐着,和合让两个侑酒的姑娘斟满酒,恭恭敬敬地递给两个丫头,两个丫头再递给孟氏夫妇。宪印今天从坟上回来,心情沉闷,几天来憋在肚子里的火急急地往上喷,连饮了三大杯,曾经有了六成的限量;而又抓过一壶来,递给和合,和合忙接过来说:“在下量窄,不敢领赐。”宪印,原本酒量有限,连饮三大杯,又加了两成;一听和合不领敬,心下不快,冲口而出:“你们这念书人太难侍候。难道我孟某人的酒中有毒么?”丽君一听,赶快捂住丈夫的嘴说:“喝得高了!”吓得和合出了一身的冷汗,赶紧说:“孟先生言重了,不才饮过就是了!”说罢,一饮而尽。


只见宪印推开丽君的手,抓住一大壶来,仰起脖子就喝。等到孟丽君夺过壶来,曾经饮干了。他扶住椅背儿,站起身来,粗声大气地说:“想我孟宪印,九岁父母双亡,光棍一条,以天下为家,出了山东,浪到河南,若不是老天保佑,这把骨头早都撇到天外头去了;不是老天有眼,如何能有今天!嘿!谁能想到到了河南洛阳,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还娶了个活······活······观······音······”急得丽君赶快堵他的嘴,不知他今天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儿,怎样也挡不住。“她给我家两胎生了三···三···个儿···儿···儿儿子,被人家赶出门来;只说今生今世的路走完了,谁知道老天护着我,又多亏义父母收留,千辛万苦,拐弯抹角,弄出了这份家当,街房大屋 占了西安城半条街!办钱庄、买土地,又亏得齐先生弄出个磨油坊来,一年少说也弄他个万儿八千块大洋!开了个钱庄放债生息,一年少说也有十多万块的收入,我怕谁来?三个儿子不肯念书,不念也罢,我不就没念过书么?少了什么?你们念书人就是会耍嘴皮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孟老大一壶酒,四个菜,念书人就跟着我——团······团······转······”


孟丽君听了,吓得直冒汗,手叫发抖,只见宪印身子软下来,侧在椅子上,两个丫头赶忙上来帮她扶住酣醉了的孟宪印。


和掌柜心里揣摩着,孟先生究竟是个大老粗儿哟,怕是有啥不顺心的事情憋住了,心里难受。借着喝酒,忍不住吐出真话来。看来读书人在他的心里没位子。和掌柜心里揣摩着:老天护人,也有个时段哪,今天你顺了天时,老天就护着你;明天你背了天时,老天就丢弃了你。再说,儿子就是儿子,老子就是老子,不一样哪!刚想到这里,只见孟宪印翻了个身,呕吐了一阵子,店主人领着几个伙计,围着收拾过了。厨师做了一大海碗酸辣鸡皮醒酒汤,丽君看着两个丫头给他喂了,两个车夫半晌僵立在哪里不敢动。丽君招呼他俩扶宪印到车上,慢慢地回到孟府。和合原本要和东家商谈大事,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心情十分不快。心里揣摩着:看来,他姓孟的心里没我,没钱的念书人不幸,老孟家也不是久留之地;俺得早早地寻个退路了。和合是当时最聪明的读书人,自比大唐御是中丞马周。谁能想到孟宪印的醉酒狂言埋下了后日毁业败家的祸根。失意的和掌柜兴兴地为东家奔忙,却碰了一鼻子黑灰,只好坐车回到竹笆市口上的三盛合钱庄去了,次日一早又来孟氏馆探望东家。


宪印一回到孟府,就呼呼地睡到傍晚,睁眼看着院中的几树白梅树的枝枝叶叶上沾满了雪花,像肥嘟嘟的白绒球,似乎花朵生在枝头上,心里想到,今年的梅花怎样开得这么早,难道天时归我了?花儿也顺着人心吗?这时分,孟宪印忽然想起米芸华来了,问和合说;“米芸华咋没来?”和掌柜没想到孟宪印忽然问米芸华,一时懵住了。忽然想起前几天听一位洋人说米芸华也被外国人请去安心会学校当什么中国算学教授去了。他刚要给东翁说米芸华的事,又想给东家说两宫举哀不敢过火,街市上异议纷纭,回头看见东翁翻过身来白了他一眼,他又不敢没吭气了;孟夫人叮嘱青杏去打洗脸水;忙把和掌柜话掐断了。和掌柜顺势向夫人告辞离身走了。


宪印洗罢脸,碧桃递上一杯精致的祈门红茶来。这茶出在岳州祈门山上,春发夏采,叶质柔厚,茶叶入水,立刻展开,顿时水色微红至暗红,夏天止渴,冬天暖胃,列朝都作贡品,献诸朝廷,非天子贵胄不得沾唇。清朝入关后,百十年来,民间绝了这种东西,至咸丰热河行宫病逝,茶精凝于肾宫,致使阴气不畅,因咸丰嗜饮祈门红茶,所以宫廷从此拒贡,此茶刚才销散民间,孟宪印从小浮萍浪踪,饮食失绪,胄阳渐升,食欲强进,所以就把它作为日常不可少的饮料了——这自然是题外话了。


宪印饮过一杯之后,头脑慢慢苏醒,等丫环退去后,问丽君自己在曲江说错话了没?”丽君说:“你的话说的过头了。怕的是和掌柜心里结了疙瘩!改一天,我们备一桌酒席,派得当人送到他家,他心里自然明白,也就不用说话了。读书人,就是争个意气和面子,给他个面子,他怎样会不要呢?”宪印点点头,又斜倚在床头软垫上,合眼养神。


晚间,雪又下得大了,雪糁儿打在梧桐树残留的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孟丽君坐在丈夫的身边,夫妻又絮罗唆叨说了一整夜有关儿子念书的事,特别提到米芸华,丽君称誉米芸华学通中西,风流倜傥,出路无量;而先印总觉得这小伙不守规矩。两人絮罗唆叨,直到黎明时才入睡,没人敢打扰,直睡到次日傍晚起来。宪印想找和掌柜弄清米芸华跟安心会学堂有啥瓜葛。


其实,和掌柜对迷芸华的事情并不分明。


米芸华那天在从孟府看到海陵子蓝玲玉一身秀色,这个青年才正在青春勃发的年岁,一时间操纵不住,竟说出几句浪语出来,出门后冷风一吹,头脑立刻苏醒过来,他失悔了!或许是自己青春泛潮,看见齐夫人艳丽过人,一时禁约不住,失于计较,借着梅花发泄心潮,有失清德,授人话柄。


他正在后悔自责,冷不防有人从对面笑着走过来:“啊,是芸华兄,蔫不拉塌的像是让崔相国的小姐把魂儿勾去了!”米芸华一下子被从千里之外牵了回来。他在一秒钟内,敛神静志,笑着说:“是三杰兄,三年多没见了,发福多了!”


刘三杰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说:“闲话少扯,先去喝几盅。”于是两人一块,到湘子庙街口胡三才的馆子去了。原来这刘三杰,外号叫单蝴蝶,和齐云逸、米芸华都是彼时关中书院相好的同窗,是晚清关学有志于力挽溃潮的菁英人物。齐云逸年长,三杰次之,芸华最稚。刘三杰七岁入私塾,十三岁通“四书”,习“五经”,文有奇气,与云逸、芸华并称为关中书院的三才子。刘古愚先生深爱之,以为国之栋梁,希望科场扬名,一举鹏飞。三人同年参与陕西乡试,没有想到弄了个三取一,只齐云逸榜上有名,三杰和芸华名落孙山,折翅归籍。缘由很简单,试官嗅出了他们文章中的“怪”味,究竟怎样个怪法,谁也说不清。刘古愚十分遗憾,但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齐云逸也无缺可授,他父亲经过一个在京的亲戚用钱打通关节,留学东洋去了。刘三杰的父亲叫刘万一,外号刘万贯,山西人,在陕西运营珠宝,发了大财。案板街有十多院街房,开着刘记珠宝店,生意十分红火。虽说不上日进斗金,但也能够称得上财源滚滚。他走了端方将军的门子,为儿子弄了个耀州补缺。谁知道儿子刘三杰却不像他的老子那样热中官场,他生性疏荡,酷爱闲游,专嗜吃喝,最厌恶女色。据他说,女人的肉臭,他一看那雪白的胸晡和白泠泠的玉腿就恶心,特别是两个翘翘的乳房象两座刀山,他一看见就惧怕。而且,女人越漂亮,他越厌恶。


十四岁上,他父亲就给他娶一个十八岁的媳妇叫何四姐,她是当时县太爷的爱女,是长安城里有一名二声的美人。原本长安知县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商人的儿子,由于知县想升官,巴结上司,而上司的胃口太大,何县尊拿不出银子来,还想摆出不为官场俗气所屈的架子,而偏偏他的上司又是个牛脾气,一不做二不休,明词训化他假如这点儿意义都用不到,那么,你的椅子就让给人家坐好了。这位何知县就像吹胀了的气球戳了一刀子,泄气了。赶紧托人哀告上司宽限时间,想方设法筹措钱财,连夫人和女儿的首饰都变卖了,还凑缺乏数目,于是就硬着头皮儿允许了刘家的亲事。女儿经了这一场风云,也知道金钱的历害。过了门以后,看见少爷一表人才,谈吐特殊,也就芳心绽放,一心想着丈夫会疼她爱她,处处呵护她。开端还想借着自己的几分姿色摆摆县太爷小姐的架子,没想到新婚之夜就讨了个不喜欢。更深夜静之时,戏客都相继散去了。何小姐千娇百媚地叫醒倒在床角儿上的刘少爷,让他为自己解纽扣儿,没预想少爷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在贾家牌楼下捉蛐蛐。妻子一叫,把他的蛐蛐吓跑了,他立刻发作起来,要何小姐赔偿他的蛐蛐。何小姐以为是跟她戏耍的意义,闭着眼儿,笑着通知他:“你把我的裤子拉下来,我的两腿间有个大蛐蛐,赔给你。”刘三杰,拉下她的裤子,一看见她的两条玉腿,白亮亮的怕人,两眼直冒金花,朦胧中,看见两个玉笋瓜中间有片毛茸茸中央,探手一抓,竟是水漉漉的毛发,哪儿来的什么蛐蛐?他一下子抓住何小姐的胳膊,哭着说:“骗人,骗人,你骗人,你赔我的蛐蛐!”何小姐一看眼前的小丈夫,竟是个不通人情的蠢物!赶紧穿好衣服,哭着去上房找婆婆诉冤枉。刘夫人本是个老成持重的人,一听媳妇诉说,只是骂儿子不懂事,又百般劝慰儿媳妇说:“三杰今年十四了,再过两年就知道啥了。”何小姐哪里能听得进去,依旧哭个没完没了。弄得刘夫人没了法子。后来,还是老仆人吴妈会说话,一张花舌儿,不知道怎样,把何小姐哄回房去了。


刘万一,背过儿媳妇,指着脑门儿骂儿子不懂事。儿子一听气急了,撒腿就跑。刘万一有哮喘症,只是赶不上。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有伙计讲演说,少爷在东城门洞子跟几个孩子捉蛐蛐,死叫活叫不回来。刘万一没法儿,只好亲身去叫。他坐了一辆洋车儿,到了东门洞,看见儿子跟两个小叫花子挤在一同,歪七列八地睡着了,怀里还抱着蛐蛐盒子。他不看还罢,一看怒火三千丈,很想狠狠地收拾一顿。但回头一想,自己就这么一个法宝儿子,未来还希望他继承家业,养老送终,再说,儿子往常曾经成了家。于是,热气换成冷气,就悄然地撕着他的耳朵说:“天亮咧,你媳妇在家里等着呢,回家去睡吧!”儿子一听,生气地说:“我不睡,你睡去!”刘万逐一听,气得牙咬的噔噔响,狠狠地踢了儿子一脚,小三杰哭了。他哭得很伤心,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不要媳妇,我不要她,你看着她好,就给你吧!”刘万一气得无法可想,就叫来一个洋车夫,把儿子硬拉回去了。从此,三杰,固然跟何小姐共处一室,但一直不同床。何小姐也只好叹息自己命苦。过了三年,刘夫人看着儿媳妇的肚子还没胀,就跟丈夫磋商着又为儿子娶了东郊王屋村黄财东的女儿,叫黄小英。这黄小英才貌双全,论姿色更在何小姐之上,待人接物,针织女工,远非何小姐可比。又过了三年,她的肚子还是平平的。


刘万一暗暗叹息,只恨自己命中没有孙子。后来,四处求神问卜,听人说山西五台山的文殊菩萨灵验,不远千里,拜祷过了,还不顶用。又听说河南云台山万圣寺的观音灵验,也哀告过了,依旧不顶用。远处不行,就地求神,给青华山四天门的尼姑圆明许下了三百大洋的重愿,圆明说:陈仓道大散关前有一位姑娘,是我佛布置的,她才是你的儿媳妇。刘万一置信了,请了三个媒人,坐着车子到大散关探听,果真就有一个年方十六岁的漂亮姑娘,叫田蓉花。这个姑娘艳帜飘飘,不外索价不菲,据女儿的妈说:“没有千金,休想娶回她的女儿去。”刘万一不怕花钱,只需能娶回个跟儿子和睦相的媳妇就行了。于是,问字、换帖、下聘,很快就迎娶回来了。没预想两人固然睡到一张床上了,但还没有钻进一个被窝儿。如此,哪能有个孩子!刘万一没法可想,最后,把自己的一个外孙儿抱过来给刘三杰做了儿子。——当然这都是老话了。往常的刘三杰,曾经是二十八岁的人了。他父亲年老多病,于三年前把生意交给他了,其实,他只是应了个名儿。他把事情全托付给二经理欧阳明和三经理王大运,自己袖筒日月,逍遥自由。日每间这个酒店出来,那个酒店进去。见佛就烧香,遇乞就施舍,享用他的潇洒人生。


去年六月十五日,青华山的卧佛过庙会,刘三杰跟着两三个伙计逛会去了。当晚,没有下山,在无量楼后的石室里,认识了一个法号叫空明子的道人,此人六十左近年岁,容貌清奇,生活自约,日饮清泉,唯食松籽、竹米和山间野菽而已。日每读书论道,夜间仰月啸天,养气修心。常常入定长达十个时辰,王天不食也不饥,五日不睡也不累。刘三杰感到奇特,两个人在深山石窟中促膝谈心,经宵达旦。究竟说了些什么,此系私话,外人如何能知。


跟着刘三杰上山的三个小伙计,后来偷偷通知人说,空明子老道陪着东家在山上盘桓了三天,东家下山时,老道直送到山脚下,两人对面驻立良久,意有难舍。下山后的第五天,东家派人送给空明子三千块大洋。而且从此,东家的性格也变了。固然于生意上不甚过问,与妻妾方面依旧冷漠,但却关注起天下的大事来了。小伙计的闲言碎语,当然缺乏为据,全当耳边风,也没人放在心上。


且说刘三杰拉着米芸华到湘子庙街口胡三才的馆子坐下来。胡三才眼睛固然很小,但最会认人。他不像别的饭馆的老板那样,把关中三才子之一的刘三杰当作浪子看待。用他的话说,刘先生的浪和他人的浪不同,他是高人的浪子,他是会浪出大事来的。


刘三杰看了胡三才一眼,胡三才点头笑着说:“在下明白,刘东家放心。”说罢,叮嘱堂倌说:“收拾楼上雅室,刘东家今天接待高人,要上个三三见九一投塘的全席,帐记在我的名下。”叮嘱一毕,陪刘、米两人上楼,布置入座献茶毕,然后带上门进来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只见胡三才把刘三杰和米芸华送出来,连连拱手,说:“多有慢待,请二位多多担待,欢送常来。”二人告辞去了。到了次日早饭后,刘三杰送米芸华到了桥子口,分手时通知芸华说:“空明子,儒释道三教兼修,年兄必持谦致诚而拜之。”芸华频频颔首致谢。三杰雇了一辆清雅马车,打发他上青华山去了。


第三十一章


这清华山位于西安城南子午古镇以西八里的中央,著名的大唐太宗皇帝的翠微宫就在这山主峰的东边。这里山势险峻,树木繁茂,沟壑上下,翠竹丛生,涧水潺潺,好鸟和鸣。通上至下,十五里弯弯山路。每隔三四里,就有一座庙宇,称作天门,上下共有五个天门,依次称做头天门、二天门、三天门、四天门和岱顶。岱顶上有北魏时著名的工匠古野之雕凿的卧佛,头东足西,身长一丈八尺,鼻若巨枕,目似海碗。听说,此佛原是西方昆仑山上原始天尊的弟子,名叫梦境大仙。他嗜食酷睡,顿食黄金万两,渴饮甘泉九眼。一醒悟来,就是三万九千六百百年!由于他善卧,所以称他为卧佛。北魏以前,人们常常看见此山高峰,彩云旋绕,瑞气升腾,遇到晴朗的早晨或者落日夕照的时分,常有一朵莲花状的彩云从山隩间冉冉升起,沿秦岭一线向西方飘去。莲花上卧着一尊裸体婴儿,形象真切,惹人喜欢。尧王降生,禹帝继位,大禹治水,及后世的明王圣诞,贤人乱世,这婴儿就憨憨地笑,而遭遇乱世,匪盗横行,则婴儿就哭。自北魏古野之凿佛之后,彩云停飞。不外经常有瑞气冒出,聚成人性,唇张手比,似乎在劝化世人。引逗得五湖四海的善男信女,跪拜祝颂,直至云气慢慢散尽,刚才罢休。


米芸华这次来青华山,带了刘三杰的一封荐书专程访问卧佛寺空明子道人。听刘三杰说,空明子原名孙仁达,后冒充孔氏,是陕西耀洲药王孙思邈的嫡派子孙。祖传的一手好医术,原从举业出身,后来看到清政失修,天下扰攘,就把百十亩薄田交托给贤妻王氏照料,抚育儿女,他却悬囊云游,求得医世救人的大方子。他悬壶云游,后来又在京津浪迹几年,没找到献身报过的路子;似乎还在义和拳里呆过,在河南洛阳府啥中央还坐了几年馆;十年前前,心志少退,遂返乡归卧白云而仰看紫薇二十八宿了。由山角到岱顶,沿途有五座汤房。米芸华在每座汤房歇脚饮水,都探听空明子的居址行迹,凡晋香居士和游方道人一个口吻:“此老行迹不定:有时分朝拜金顶武当老君洞去问道;有时分却在铁顶武当太兴山和王混子老道对弈;有时分也在无量楼里修真养性,或者仰卧在白云深处看着鹤飞云流。一句话,居无定址,行无定踪;先生惹没有性命攸关的事,还是不用费神费力了吧!”米芸华决计已定,哪里能听这些大风地里的话?


他扶着在山农人家讨来的一根七节竹杖,徐步登山,边走走,边望望,看着秀峰奇岭,听着鸟鸣涧响,倒也不觉疲惫。暮色苍茫的时分,到了四天门,距岱顶还有五六里山路。他坐在鸡冠梁上歇歇脚,饮了几口清冽的山泉水,吃了点刘三杰为他准备的干粮。翘首四望,见山峦如波,由西向东,迭迭然直奔东海。夕阳撒金,眼看着一轮红日沉下西山去了。他不敢怠慢,继续攀爬,当赶上岱顶的时分,曾经是月悬东天,星曜棋布了。只见山门洞开,初阳殿上,一个小道童坐在佛前的油灯下,吟吟哦哦,音义莫辨。


米芸华不敢冒然进入,只在厅外站着。待到小道童停诵经文,给三清道祖上香的时分,他才拱手一揖,说:“小师傅见礼了,敢烦禀报空明巨匠,就说王曲秀才米芸华拜见台颜。”那小道童好象没有听见,依旧稳稳地坐着。芸华耐着性子,叫了三声。小道童依旧未动,口中念念有词。芸华有点急了,刚要举足践入,只见小道童猛地回过头来,兀坐在当门的一把陈旧的藤制椅子上。温颜静气地看着他。


米芸华笑了笑,说:“小师父不要见怪,我这里有小书一封,烦请转呈巨匠。”说罢取出书信,交给小道童,小道童接了,转身进门,随手关好山门。不长时间,只见小道童翻开山门,传出话来说:“施主,巨匠尊者请你到无量殿拜茶,请跟我来。”


小道童引着米芸华出了太白殿的后门,向左一拐,一面矗立的峭壁挡住了去路。踏着如梯子一样的石阶登上去,足足蹬了二百余级,才到了峭壁的顶头。顶头呈圆形,有一张芦席大小,中间凹着,中心上长着一棵白皮松,老鳞爆裂,虬枝曲曲,如龙腾越。小道童领着米芸华绕着松树向左转了三个圈儿;又从东边的石阶下去。下到了九十九个台阶的时分,向下一看,一座小小的院落浮在半空中,南有奇峰翘天,北临万丈深壑。小道童通知他说:“这叫太君沟,一年四季都有烟雾填实实地塞着;做了善事的人,走到这里,风平云静,百兽敛迹;做了恶事的人走到了这里,立刻眼前发黑,满沟的黑雾便翻腾起来,就像大海里起了波澜,一时间,虎啸龙吟,鬼哭狼嚎;恶鸟嘶鸣,野狐呜咽。令人毛发耸立,浑身打颤,不知道茫茫苍生,有多少人都掉下深沟去了!”


米芸华听了,一声不吭。他当心翼翼地向下探求,这时分,四宇空寂,整个宇宙像消灭了一样,听不到一丝儿声响。他觉得自己似乎浮在水雾里一样,身子被扶托着,心脏似乎中止了跳动,脑袋里一片清空,他把全部肉体都用在两腿上。眼前忽然闪出一线亮光,照着脚下的石阶。只听见小道童小声地唱着“无量天尊”。他不由得也跟着念了一句。眨眼间,下到了院子中间。小道童肃立在无量殿外;米芸华透过窗口向里一看,一座金身老君坐在卧牛台上,台下三盏油灯闪闪地亮着。一个老道人正盘腿执麈暝目坐在台前石凳上。米芸华心想,这怕就是刘三杰所说的空明子巨匠吧。


米芸华正在沉思,只见那老道好象从梦中苏醒过来 ,直身而起,唱了一句“无量天尊,善哉善哉!”随之身后一门砉然自开,门内漆黑一片。小道童表示米芸华请进,米芸华探步而入。只见殿内几十根松灯砉然闪亮,照得室内朗如白天,温和如春。对面石台上坐着一尊老道,瞑目怀麈,神态自如。小道童看着米芸华迷茫的神色,就通知他说:“这就是施主要拜会的空明子巨匠啊。”说罢,退侍一旁。米芸华赶紧叩下头去,空明子也不谢止,待他行过了礼,才表示他坐在右边的石墩上。


米芸华正思索着如何问话,只听见空明巨匠高声说道:“果真如书中说的那样,玉树临风,器宇特殊,乃人中青龙不肯漂浮于茫茫波澜者也。”


芸华闻声起立,头不敢抬,眼不敢睁;神色惶惶,随口答道:“弟子肉眼凡胎,只闻巨匠仙名,未识仙颜,今天一见,大慰平生了。”空明子朗声一笑,说:“施主乃性情中人,关中三杰之龙尾,何须谬谀贫道之甚也。贫道亦肉眼浊虫,只是涉世历劫较施主多些年月而已。”说罢,双手一拍,身后一洞门门无声自开,只见小童从石门内端出来一只白色石盘,盘中放着一只木碗子和一只小巧的黄杨木茶盃,都盛着清水。小道童附耳通知他濯足净口,然后再倾听巨匠教导。


芸华知道这怕是空明子巨匠立上的规矩。他也曾听刘三杰说过,无量天尊,仙心酷洁,凡是混浊世界中来的人,身上都带着臭气,怕污了道心,所以才设了这个规矩。于是端起木盆木碗要到院子里去。小道童赶紧止住了,通知他说:“这些事情必须在台前完成。”芸华会意,只噙了一口水穏在嘴里;又用左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去木盆丽醮了一下撒在鞋底下。小道童看着空明子颔首,就捧过一碗一盏清茶来,放在空明子和米芸华中间的石几上。又回身侍立在空明子身后去了。


米芸华静了静心,此时烛光尽灭,从天窗透下的一绺月光,照着北墙上挂着一副中堂:中间是一副画,一座高山,气势雄奇,山岫大壑之间流流然冒着阵阵烟气。山下一面大湖,水平波静,似有小船一只。画的两边悬有一副对联,道是:“葫芦悬日月,青嚢统天下。”再回头看那老道时,一下子惊呆了:两眼如星光闪烁不定;双眉似剑戟森森然射光。左右眉心各有几枝白毛虬虬曲曲公开垂着,古铜色面皮,一部白得跟雪似的络腮虬须发着银光;狮子海口轻轻启开,显露两排齐刷刷的银牙,令人望而敬畏。米云华静了一会儿神。启齿问道:“听世间人说,仙师年逾八秩有奇,何竟仙躯气旺若此耶?”


空明子笑道:“顺势随时,欲壑难填而已矣!”


米芸华一听,十分诧异,不由得“哦”了一声。没来及脸上疑云泛起,空明子早已看出他心里的疙瘩来了。


“看来先生后悔艰途之坎坷了!”


芸华一听,猛然省悟过来:“老道试我心胸。”于是漠然一笑,说:“敬复仙翁:弟子出身寒门,幼失慈怙,仰姊成人;读书十载,习武有年,受姐丈尉迟先生熏沐,唯思舍身报国。然生于季清乱世。满鞑子君昏臣贼,官贪吏墨,捐苛税冗,多如牛毛;绅恶匪霸如蝇麇集;兵祸连连,灾祲迭迭;更有甚者,自道光以来,英美等西方贼酋施以烟毒之计,致使白银外流,庶民骨枯髓尽,民力衰竭而无扶戟把刃之手;于是乎,西夷东寇,狼獠牙森森,蝇聚狐集,麕麕焉侵略中华。集五千年文化之泱泱大国,百战百败,美、英、俄、法、德、日、意、奥,八国伙匪,仅凭三千贼兵攻入我北京帝都,火烧了存有中华五千年废物的圆明园;帝后胆战索索,惊惶西逃,若丧家之犬;留守大臣随之摇尾乞怜,割地赔款数以亿计。遂致我黎庶饿殍载道,尸腐街衢,野犬撕啮,蝇逐蛆蠕。而苍苍人海,竟成了鬼蜮世界!佛道界的慈神何在?天理何存耶?即有一二人杰昂然挺身,呼云叫雨,天下云合响应,也是闹闹哄哄一场蚁麇蜂舞而已:义和团神神兮兮,乃乌合之众,无定向矢一之志,雀跃而来,喝逐而散;若安定天国之洪杨之徒,始则为民倡义,苗木初现却蹈袭旧辙,封王选妃,阋墙内讧,汤药不改,破车旧道,令天下黎庶寒心。勇士荷戈徘徊,顾盼不知所之。芸华一介书生,空怀报国热血,奈何,奈何?敬聞道翁向以天下苍生为念,是以登临仙阙而企聆明诲。万望仙翁不弃愚钝,指一条明路。”


空明子听了米芸华的自述,放声大笑。那笑声如鹤唱云表,回响于群山万壑间,松涛阵阵,栖鸟唳鸣。


“果非池中物也!”空明子说,“听说先生向随尉迟公出入于粉巷孟氏,近又任职一家外国人办的学校,不知有何想法?”


米芸华暗想:这个老道的耳朵够长了,我的这些小事他咋都知道了?难道有人给他通风?是三杰吗?不会的。三杰不是嘴长的人。


“不瞒道翁说,因了孟氏进宝发了大财,家姊丈要为孟家请技师,我引荐同窗齐云逸,曾陪云逸去了几次;随后又经人引见,认识了美国人办的安心会小学堂的奥斯特·立吉,又跟立吉学英语;应邀当了中华拳法的教员;一则混口饭吃:二则,了解些外国的学问——不外是暂且栖息而已。”米芸华说。


其实,即便他讳言生活细节,空明子老道也能看出几分来。米芸华叙说志趣的时分,他的一举一动,那怕是心池的一痕细浪,唇吻的微张微合,颜面上云气的阴晴变更,固然是夜深烛灭了,老道似乎都看得清分明楚。


“这就是龙的天性,‘变’,百变百应。”老道人推髯一笑,说,“龙变于瞬目间,人称你为龙尾,言不虚也!”说罢一笑,走下石台来,握着米芸华的手说:“失礼了!容净斋小叙。”说着,就牵着芸华的手步入左侧一小室。


小道童己布设停当。,南窗洞开着,月光如水,汹涌进来,照得小斋通明。米芸华四下一看,周围墙壁一色白石,莹洁如明玉,映着三人的身影,明晰如画,道人的须髯,丝丝历历;墙上挂的墨画里的山泉流水潺潺沧沧;钢松树虬枝,拂拂摇摇,似乎伸手能够握着。两人分宾主入座,茶行三盏,透童退出。道人笑着说:


“不瞒先生说,贫道并非世传之孙真人后嗣。本姓吕,名纯,字净哉,道光十年(1830年)腊月初一日贱诞于山东淄博单公镇,祖业小康。幼习儒典,十五岁,“五经”咸通。以厌时文酸臭而放弃举业;十八岁时,严慈仙逝,以家业赠妻子,孑然一身,书剑飘零,目睹大清皇族日渐糜烂,政黯如漆,西夷教士,狺狺不法,且与豪绅相勾搭,渔肉华人,侵夺奸杀,频频发作;官贪吏墨,早涝连年,安居乐业,荒村野道,饿殍叠尸,目不忍睹。我在兗州东乡,亲眼看英吉利国传教士约翰奇·姆斯当欺辱一民间妇女,百劝无听,反加拳脚,一时氛围不外,帮受害人丈夫张大思将夷崽扭送府衙,没预想夷崽诬赖张氏欠他百两银子,无力出借,以妻偿债。州官胡铭义判张家限期三日还清债款,否则,妻子就归约翰。众衙役虎吼狼呼,刀棍相逼,把张大思推出衙外。夷崽抓住妇人不放,我见衙役远去,遂以剑锋戡夷崽洞透胸背,倾囊资予张大思,嘱其远遁逃生;我也疾走安徽、江苏。甲午海战时,应募从军参战,失利后,浪迹京城,尾康南海公车上书,事败,康梁外窜;六君子喋血,我回山东,诡行迹、易姓名,更名雷彦生。后入义和拳,随坛主赵三多翦除洋人,后又犯事,遭追杀。东窜河南,化名孔通,字仁达,充一家塾馆,授蒙童糊口。未几,拳案又发,西入三秦进了道门。羞愧!男儿生世间,承中华五千年文化甘露之滋养,凛凛七尺,目瞠膛山河破碎,夷敌撕噬,八国蛮奴仅仅八千夷崽亡我族种,四万万同胞唯有捶胸滴泪而已,情何以勘!今垂垂暮岁,愧悔何及!先生正值英年,才气翅楚秦中,能忍堕于乡井红尘乎!”


芸华听着听着,由不得胸洋中血翻浪滚,忍不住洒泪扼腕,说:“仙翁虽入道门,但是志士横刀,气冲云汉;小生辈有虽有心望鸿张弓,而眼前烟云茫茫,关门何在?望仙翁指点迷津!”说着一揖下拜。


老道人赶紧扶之归座。米芸看着窗外,只见月魄西行,山影东移,约莫子正时辰了。道人徘徊室中,捋着银须,慢慢说着:


“综观中华五千年历史,无分什么东夷、南蛮,西戌、北狄,凡神州黄种,都是炎黄子孙,同沐日月之光,共享人文之德,只是山水各异,训化有别,演进迟速不一而已。而各自的进化轨迹并没有实质分辨。上古幽邈,暂且不论,而有文记载以来,禹夏、汤商、姬周、嬴秦、刘汉、曹魏、司马两晋、南北诸朝、杨隋、李唐,杂姓五代,致使赵宋、蒙元,朱明、满清之爱新觉罗,谁有永世之业耶?


“自始皇至今日两千余年之政治,杂姓迭递,都是老牛拉磨子转圈圈,谁也没创出新路子,走出新步子来。仁德治民者,享业较长;暴残酷虐,享国甚浅;乱世狼虎毒民之徒,若朝露夕干。前明自永乐以后,有几个争气的子孙?嘉靖、隆庆、万历致使天启,只是几个人形王八,崇祯也不外是枯木支大厦,自毁干城;满州人逞虚而入,得鹿于国贼,享祭于血鼎。康、雍两代蒸骨敲髓而积聚之膏血,自乾隆后期以来自啖不说,而献饷于洋崽者盖神洲半片也。至道、咸、同、光间,国纲不振,武备不修,每战必败,又遭妖后作祟,鸦片之祸,割地赔款,安居乐业,民怨沸腾,国有垒卵之危,民有倒悬之苦。旱涝连年,虎狼交啮,大清国皇上的龙椅架在火山口上。往常大清皇族气数己尽,居然想把一年幼无知的三岁孩子扶上帝座,你说可笑不可笑?满清自道咸以后,百病俱发,顽疾巳入膏盲,不是几服温凉之药治愈得了的。挨了打,断了胳膊腿儿也没长忘性。有几个把眼睛睁开来向外边看着?刀架在脖子上才觉得惧怕了,挣挣扎扎喊出了“东学为体,西学为用。”不外,这也是两句混汤子话,移桔于淮北者也。派几个神童漂洋过海的去西天取经;该取的取回来,不该取的也满盘子满碗端回来了,屎尿唾涎全兜回来了,瞎婆子挖菜,摸着草就拔;不认真分辨,不认真辨析,没有审问才干,没长品味的嘴。你想买的东西人家不卖;不想买的人家硬塞。好坏不分,香臭莫辨,连人家洗脚水甚求洗屁股的水也噙回来了。当然,西人的良技奇巧一定要学,但必须落在‘制夷’的‘制’字上。而奢糜淫乱和蝇麇逐血千万不可染手!我们的守魂帆更不能丢,而奴膝疲懒必须根除。总而言之,要有胆魄,有眼光,能批判,会涤肠洗胃,会吞会唾才行。当今之世,外寇内贼相勾搭,天道失衡,阴霾漫漫,万马沉喑,非猛雷不能震昏睡,非疾风不能摧枯叶,非有一场雷厉崩爆,剔骨易心的反动不可!只可惜民愚智短,革旧履新之思想未能深化民意。正如先生所说。义和团本意在于焚灭清妖,后因洋人暴侵,团首帜旨不明,转而又扶清灭洋,终归失败。金田洪氏顺应民意,英雄聚会,振臂一呼,天下云合,炽浪滚滚,摧陷了江南半璧江山,而又跳不出帝制的魔鬼圈子:天王蜕化,群雄内讧,功败垂成,殷殷民血染红了曾、李之徒的顶子。康、梁者,补锅者流也,破锅糊泥,弄得声名狼藉于锅无补!只让人知道了这锅不能再用了!


“吾观今日之风色,天变在即,惊雷隐隐,爆炸神州不远矣!先生能当于此时逞潮逐浪,以求高蹈。不用徘徊孟氏与外人学堂,以误有用之身矣!”


老道这一席话说得米芸华汗气蒸腾,血潮滚滚。他沉思了一会几问道:


“仙翁也知道粉巷孟家?”


“贪道当年在河南韩王村设帐糊口时,还教过他家的两个少爷呢!那时他两人不外六、七岁年岁;老大还笃诚内慧,只需有人引导,未来或者还有些成就;老二机灵鬼猾,穷则流落街头,或为游丐,或入匪盗;富贵必为纨绔花贼式的赌徒烟鬼者流也。还有个小仨,我只见过一面,苶苶的内秀尚可——往常,老孟家以售宝而富倾西京。孟宪印苦贫守富,为人俭啬老成,守财之奴也。乃守库数钱、盆缶之鱼虾耳,而非吞波吐浪之物也;人围钱转,钱必发霉;钱为鬼用,钱必成灰。老孟家楼街连栋,也是柳梢上的鹂巢,只是冤枉了他的那个色质过人夫人,女中丈夫、慧能兼具的巾帼英雄!”


米芸华听了,如梦初醒,又一揖而讨教:“小子固然家贫薄才,也不愿朽老人生,只是是一只眼盲蝴蝶,不知西安城有可同游者么?望仙翁指教。”


老道沉思了片刻,说:


“三才之中,齐云逸志望雄高,且擅长西学,而短于世流人理,且性刚而无韧,易怒而躁急;三杰者,乃市井游子,只知道流涟山水,醉梦酒肆,乃当世之消闲人也。孟氏老大,或可培育,惜其齿稚,血气末定。先生志在经国济世,粤人有孙逸仙者,志在救国,胆识过人,其同俦有蔡元培、章炳麟、陶成章、黄兴、陈天华等等,也都当世有作为的人,他们早在日本结成同盟会,齐云逸先生也在其中。他们主张‘驱除鞑虏,复兴中华。’贫道游历南粤的时分,与中山先生有一面之交,也曾列名他们组织。但是,这类人,视野狭窄,只在上层少数份子中间活动,依托财阀和南洋欧美的乔民捐赠来置办军火,而不知唤醒四万万同胞共同参与。你应该知道:两千多年来,受了孔教文化的毒害,中国社会的病根札得太深了,很多人的灵魂发霉了,成了坟墓里的枯骨;再加上满清政治黑暗,阴霾厚重,廓清妖雾原本就不容易。而康梁一类人,效法英国、日本,逞着他们深邃的学识和雄辩的才干搞变法维新,企图扶持光绪皇帝而抑止西后,强化君权,增长国力,抵御外侮。这好比用蝇拂子刮扫云翳,是补锅塞漏的臭措施。弄成了也只能显露几丝月光,或者显出几道曦晖;过不了半天,又是恶云布合,霾雾弥天,一仍其旧了!古人说:治恶疾必须用猛药。反动是天崩地裂、江翻倾海的大事情,是改天地、换日月的社会烈变!梁任公似乎是从戊戌喋血的河里蹚过来而有所醒悟吧,撰写出《少年中国说》的文章,召唤中华少年尽快长大,挽救危亡的民族。这不失为一桩壮举,或许能唤醒一些浅睡的人。但是,中国反动任重道远,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非得一代甚或几代人浴血斗争不可!我的一位朋友李先生胆识过人,游历日本、欧美,苏俄,得到了一部真经,叫什么《马克思主义》,其目标是把全世界无产者分离起来,推翻一切盘剥阶级,完成世界大同。‘马经’比‘佛经’的阿弥陀佛灵验得多。俄国人就是拿这部真经弄成十月反动的;李先生接受了‘马经’的秘奧,思想发作猛烈的变更,研讨人世大同的经论,前年回京结交了不少豪俊人物,大都是学者文人,追求拯民救国的大计。我写了两篇引荐信,望先生不惮奔忙,拿着甲信先去上海,刺探李某人的踪迹,听听他的高论,寻求干大事的久远举措,这是一条通天的大路。但是,这条曲道回旋,艰险良多,非有坚持不懈的意志和坚贞不二的理想不可!


“东方发白了,日出也不会多远了。老子说:‘合抱之木起于毫末。’星星之火,能够燎原。希望在长大中壮大。如不能遇面,即时回陕。先到西安城揣着乙书去找卫明中,采取行动,与孙黄摇旗呼应,或可成为推翻满清的一支劲旅,支撑西北的一根顶天柱呢。


“目下激流涌动,行动在即,你可携同孟大有助力卫明中,先演一出折子戏,这怕只是中国大戏的启幕,真正的好戏还在后边呢。不外那主角当或许另有所待的旷古绝今的一个大人物了······”


米芸华待听下文,老道笑而不答,附耳了一通。米芸华颔首笑着,一揖而谢。次日一早,怀揣着空明子老道所荐甲书,取道蓝关,徒步沪上货去北京找那为神秘的大人物去了。


第三十二章


孟宪印最难堪的两件事,一个“捐官退货”,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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